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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上

近日,第五届成都国际诗歌周在蓉城举行。在本次诗歌周论坛上,作家潘向黎以“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为题,尽述那些流年似水的感慨和无奈。我也是中年人,近年又听多了叶嘉莹先生对杜甫的推崇,对杜甫笔下的那些离别和伤感,对他的家国情怀,愈加能够感同身受。
  中国是诗的国度,在唐朝达到了鼎盛。《全唐诗》收录唐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涉及作者两千两百余位。但在后世的评价中,真正的集大成者,非杜甫莫属。
  杜甫写实,无论国事还是家事,在他的诗中都有迹可寻,故而被称为“诗史”。同时杜甫对于国家的忠爱,对于家人、妻子儿女的感情,都合乎儒家伦理道德规范,他以诗言志、以文载道,又被尊为“诗圣”。
  当然,作为集大成者,杜甫的写作技巧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堪称典范。李白、王维、崔颢、李颀都是当世大家,他们的诗在后世流传也十分广泛,可他们都有自己的短板,尤以七律见怯。杜甫诸体皆会,并在七律成形发展中功不可没。
  七律一体,虽然在初唐沈佺期、宋之问那里就已经确立了,然而在杜甫之前,从内容来看,一般是酬应赠答;从技巧来看,严守矩矱者,平常庸俗,如李颀;意境超迈者,突破格律规范,如李白。
  杜甫的诗,清浦起龙编辑的《读杜心解》,共收集一千四百五十八首,其中七律一百五十一首。清缪日芑《李太白全集》,共收集九百九十四首,其中七律八首,有的还不完全符合格律。两相对比,杜甫不仅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在质量上也高出好几个档次。需要说明的是,李白虽不擅七律,但他仍然是诗坛上独一无二的天纵奇才。
  杜甫是中国历史上“集大成”的诗人,无论从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首屈一指。单就形式而言,杜甫不仅诸体皆会、皆精,他的突出成就更在于突破七律束缚之严,而完备了七律形式之美,从而确立了这种诗体在诗坛上的地位和价值。
  七律这种诗体的完善不是一蹴而就的,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杜甫之前,七言诗,虽然早在古歌谣与“三百篇”中已经出现,然而真正完整的七言诗,则兴起颇晚,而且一直不发达。说到它的兴起,不得不提到东汉的张衡,他的《四愁诗》是骚体简练与五言扩展的产物。后来魏文帝对七言诗又作了进一步的尝试,他的《燕歌行》比之于《四愁诗》,已经有了去骚日远,离诗日近的趋势。
  自张衡与魏文帝之后,七言诗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南北朝,鲍照的乐府体《拟行路难》十八首出现,它虽然给予李白、高适等人不少影响,但还只不过是古乐府杂言之变,七言句较多罢了。齐梁之后,有了完整的七言诗,如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梁简文帝的《夜望单飞雁》、梁元帝的《送西归内人》等,齐梁声律及其对偶的运用,孕育了越来越接近律诗的体式。到了唐初,经过上官仪倡导“当对律”,沈佺期、宋之问等人讲究“回忌声病,约句准篇”,五律臻于完美,七律初步确立。
  七律在杜甫那里得到发展,并臻于完美,也有一个过程,大致可划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天宝之乱以前的作品。在这一阶段,杜甫的七律多为模仿,内容以酬赠为主,技巧方面对偶工丽、句法平顺。如《题张氏隐居》《赠田九判官梁丘》等。
  第二个阶段,是收复京都回到长安时期的作品。一部分是杜甫重回长安,身任左拾遗,满怀欣喜,所写的称颂之作,如《腊日》《奉和贾至早朝大明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另一部分是在杜甫任左拾遗不久,因替房琯直言进谏,冒犯龙颜,深受冷落之后写的,多为失意伤感之作。这些伤感之作,在技巧上,运用自如;在内容上,杜甫经历了陷长安、奔行在、授拾遗、还鄜州、返朝廷、遭失意的种种变故,为他诗歌意境生发,提供了丰富的情感体验。这种技巧与意境齐头并进,在他的《曲江二首》里有突出的表现。
  第三个阶段,是杜甫定居成都草堂时期的作品。如果说第二个阶段是杜甫从尝试模仿到纯熟完美的阶段,那么第三个阶段就是从纯熟完美到老健疏放的阶段。如杜甫的《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就很有特色,从题目“水如海势”却只“聊短述”就能看出他疏放洒脱的意趣。这一阶段的《卜居》《狂夫》《客至》《江村》《野老》都表现了近似的意象,达到了人生体验和格律运用,都已摆脱原有压迫和束缚的境界。
  第四个阶段,是杜甫离开成都到达夔州后的作品。杜甫这一时期的作品已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无论是正格还是变体,在他的笔下腾挪跳跃,都已达到化境。而《秋兴八首》正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它是正格的代表作。
  “秋兴”作为固定词组,可以上溯到西晋文学家潘岳的《秋兴赋》,而潘岳的“秋兴”则源于宋玉《九辩》中的“秋气”。从此,悲秋成为传统文人的写作主题,也成为杜甫《秋兴八首》的文化底色。
  从永泰二年(766年)春末到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杜甫在夔州,也就是今天的重庆奉节,生活了一年零九个月。这段时间对于李唐王朝来说,内忧外患,正值多事之秋。对杜甫而言,病弱孤独,已是风烛残年。
  公元766年,杜甫创作《秋兴八首》。那时,他一生的挚友、文坛伙伴和政界同道几乎都先他而逝了。王维去世5年,李白去世4年,房琯这位提携过他、杜甫也因他被贬的曾经宰相去世3年,高适、严武两位先后在蜀中帮助过杜甫的实权人物也去世1年。杜甫本人的健康每况愈下。他原本就患有多种疾病,迁居夔州,水土不服,经常发作,连浇愁的酒也不敢喝了。一般的人,到这种时候,早就心灰意冷了,哪还顾得上写诗?杜甫不愧为“诗圣”,在闲居卧病的日子里,记忆的闸门反而彻底打开,往事和回想如潮水般涌来。个人命运、家国命运,交织碰撞,凝结成一批以怀想和怀旧为主要内容的诗篇。
  早年,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曾经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志向,经过离乱之苦以后,又体弱多病,渐发秋兴,也在情理之中。早在759年,杜甫就在寄赠高适与岑参的诗里提到过“秋”与“兴”,“老去兴难尽,秋来兴更长。”感伤之情由来已久,到了《秋兴八首》,早已是不得不发了。
  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全篇的序曲,作者开门见山,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番秋景。“玉露”、“枫树林”,一个晶莹剔透,一个灿若红霞,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接着杜甫由近及远,想到巫山巫峡,那条通往都城的必经之路,满是萧森之气。“兼天涌”“接地阴”,从天上写到地下,把自然秋色与“塞上”战事联系在一起,情感过渡水到渠成。本诗的题眼是“故园心”。杜甫有两处故园,一个是河南巩县;一个是长安杜陵,又称少陵,显然他对后者更加认同,所以他自称杜陵布衣,也称少陵野老。这种心理认同,并不是因为杜甫自显身世,而是他确实在长安生活的时间长,并且他的一生都心系朝廷,惦念京城所在地—长安。“丛菊”长在长安,想起它,作者有泪,玉露挂于其上,菊花也有泪。“孤舟一系”,牵念故园,也含寄寓他乡身不由己之意。如此,他只能在苍茫的暮色中,听着捣衣声,兀自乡愁似海,任凭往事如潮。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这首诗承接其上,从傍晚开始写起。事实上,夔州只是作者心理上的孤城。在这首诗里,杜甫最深情的句子是“每依北斗望京华”,与前面的“故园心”异曲同工,沉淀了杜甫的爱国之情和故园之思,给人以震撼。“三声泪”“八月槎”“画省”都是用典,通过用典使眼前的所思所想,与丰富、厚重的历史联系起来,将积淀的文化意义,转移到诗词的叙事当中,扩充了诗词容量。“画省”,就是尚书省,汉朝时,尚书省的墙壁上,画了许多贤士烈女的画像,因而约定俗成,称为“画省”。唐朝的文人经常借托汉朝说事,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开篇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杜甫曾经任左拾遗,有过在画省值夜班的经历,如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山楼粉堞隐悲笳”,那时边境不宁,各地备战,诗人望归回乡的心绪和忧念国事的感情,只能寄托于字里行间。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其二的最后一联,在杜甫的笔下时光已经流转到了早晨,此时“千家山廓”已经沐浴在“朝晖”里了,但是“日日”二字,却透出单调重复,作者烦闷无可奈何的味道,这种味道在第二联中被放大,奥秘就在于“还”与“故”,使作者在写景中有了情绪表达。诗人看到的无非是渔人今天在这打鱼,明天还在这打鱼;燕子这会儿在这飞舞,过会儿还在这飞舞,十分无聊。按照明末钱谦益的观点,“还泛泛”是羡慕之词。杜甫羡慕渔人驾着小舟自由自在,而自己只能孤舟一系,还乡不得;“故飞飞”是恼愤之词,杜甫无家可归,而秋燕明明有窠可回,偏要在诗人眼前飞舞炫耀。匡衡、刘向都是汉朝人,一个凿壁借光学有所成,进谏皇上得到重用;一个钻研学问满腹经伦,传道授众流传千古。反观自身,却差点因进谏而丢了性命。即便不做官,效仿刘向传经的希望也化为泡影。烽烟四起颠沛流离,实在是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隐含讽刺,意极不平。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其四是整组诗的枢纽,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杜甫从这首诗开始,内容和写法上都有了变化。前三首作者按照时间顺序,从诗人看到的夔州秋景起兴,写了一天的早早晚晚。第四首转向空间写作,思绪在异乡和故园之间穿梭。前三首,以“五陵”指代,诗人已经一步步把读者引向都城,所以本诗第一句就是“闻道长安似弈棋”,自然而然。杜甫把长安的时局比作棋局,别出心裁,暗喻争斗不断,变化无常,具有戏剧性。杜甫见证过唐朝的鼎盛,对长安城在安史之乱和吐蕃入侵时两次沦陷,确实难以接受,所以他用“闻道”二字,既增加文字的摇曳,也表明他不忍直言的感伤。“新”与“异”都是变化无常的结果,一大批不学无术的太监掌禁军、监机要,甚至当上了宰相,朝廷内一片乌烟瘴气。“金鼓振”“羽书迟”反差极大,一边是回紇入侵、吐蕃犯境,一边是信息传递不及时,或者是吐蕃攻陷长安前,唐代宗命令各地节度使勤王,无人响应。最后,杜甫转到自身,觉得自己空为变幻无常的长安局势挂怀,空为盛极而衰的百年世事伤悲,只落得“鱼龙寂寞秋江冷”,毫无用处。
  其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其四结尾“故国平地有所思”,引出杜甫对长安具体空间的追忆。他首先追忆的是蓬莱宫,也就是大明宫。一方面作为国都,长安与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同。另一方面蓬莱宫对杜甫而言,也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它见证了杜甫人生的高光时刻。天宝年间,杜甫曾经在这里献过三篇《大礼赋》,得到唐玄宗的赏识。“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写的就是当年的情景。如今十五六年过去,印象中的宫殿还是那样宏伟壮丽,但早已物是人非。杜甫的这首诗,前六句追忆了盛唐景象,最后,诗人在回忆中陡然惊觉,眼前景已是深秋,人生景已到衰年,徒留“几回青琐点朝班”的感慨,蕴藏着无限的悲凉。
  其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墙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移步换景,在其六中,杜甫把镜头对准了“曲江头”。为避免单调和重复,写法上也有了变化。起首一句,作者点出了两个地名:瞿塘峡和曲江头,一个是诗人身之所在,一个是诗人心之所在,虽然相隔万里,却都进入了秋天,弥漫着秋气。通过秋天和秋气把两地联接在一起,营造出辽远阔大的空间,充满雾霭烟岚,使清寒淒迷的感觉愈加凸显。唐玄宗曾经在兴庆宫修建了花萼楼,经御道可以直通曲江头的芙蓉苑,但就在皇帝兴致勃勃游赏的时候,安禄山造反,边城告急。“芙蓉小院入边愁”写得委婉,却就是白居易笔下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李德裕《明皇十七事》记载:安史之乱起,玄宗决定幸蜀。离开长安之前,他登上兴庆宫花萼楼,置酒,四顾凄怆。所以,杜甫才有“回首可怜歌舞地”的句子,那位安享太平几十年的四纪天子,也只不过是帝王州里的一员,最终都将成为过眼烟云。“回首”二字终结了过往,“可怜”二字点醒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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