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独特的古诗

说到我们的文化，现在很流行的一句话是“五千年文化，三千年诗韵”，而关于这诗韵，很顺口的一句是“唐诗宋词元曲”，所以这三种体裁的书也多，《唐诗三百首》不用多说，《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之类的也层出不穷。再要多说，当然就要加上“楚辞”“汉赋”和“明清小曲”了。对于一般的读者，说到诗似乎就是《唐诗三百首》里列出的那几种格式：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乐府、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其实除了这些很标准的格式外，我们的诗韵中还有一些“形式独特”的诗，比如打油诗。这种据说源自唐代张打油的诗体诙谐幽默，如他的代表作《咏雪》：“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自然没有柳宗元《江雪》那么有意境，也没有白居易《夜雪》那么曲折，可他的用语全是老百姓能懂，写得也是百姓常见，因此反而在民间流传广泛。当然在把表达当成是“指月的指头”的佛家那里，这种形式独特的诗就更多一些。比如被后世称为明代四大高僧的云栖袾宏就曾写过一首形式独特的《七笔勾》。据说这首诗是在他出家时，表达他当时对世事的见解。
　　恩重山丘， 五鼎三牲未足酬。
　　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
　　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
　　孝子贤孙， 好向真空究。
　　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笔勾。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
　　活时乔相守，缘尽还分手。
　　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
　　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
　　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
　　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在否？
　　嗏，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
　　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
　　因此把贵子兰孙一笔勾。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
　　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
　　嗏，多少枉驰求， 童颜皓首。
　　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
　　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
　　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
　　嗏，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
　　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
　　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学海长流，文阵光亡射斗牛。
　　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
　　嗏，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
　　生死跟前，半时难相救。
　　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
　　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
　　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
　　可惜光阴，懡罗空回首。
　　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他用“七笔”把尘世的“五色金章”、“鱼水夫妻”、“贵子兰孙”、“富贵功名”、“家舍田园”、“盖世文章”、“风月情怀”全部勾销。其中的“五色金章”代指家世谱牒，金色又是国人最为看重的颜色，用金色来做家族的标志，那就是很高贵的家世门第了。中国儒家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被好多人理解成没有儿子就是最大的不孝，所以形成了国人无论如何都要生一个儿子的心态，这在很早以前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有很夸张的表达。其实“无后”的真实意思是自身没有足够的功业让历史记住自己也因此记住祖先，这是不孝中最大的。这也应该是目前家庭条件好了一些的家长们只要孩子能读书就不惜代价地给孩子报各种补习班的群体心态。作者这里应该是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的，只不过他的想法里最大的孝是以自己的“佛功”让父母跳出轮回，“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这首诗的重点也其实就在这第一勾中。父母在五年之中相继去世，作为儿子的他就算不怎么孝顺，在病榻前的陪伴，在他那个时代的世家子弟是必须的。父母在病榻上的种种痛苦，应该让刚到中年的他深切体会到了“人生是苦”，也应该是当时深受因果报应影响的他想要永久跳出轮回的动力。而要跳出轮回，只有佛教。我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皈依佛教的原因。至于其余的“六勾”，不过是那个时代对于六种人世关系的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认识罢了。勾掉“鱼水夫妻”，用世俗的话就是“夫妻本身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而“贵子兰孙”，他举了一个例子：“燕山窦”，也就是《三字经》里面的“窦义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说的是五代后周燕山地区渔阳(今天津市蓟县)窦禹钧以博学闻名天下，官做的也很大，他曾在家乡办了一所学堂并且聘请了有名的学者教育贫苦人家的孩子。他的五个儿子也相继在科举考试中成就功名，这就是后人常说的“五子登科”的故事。可就算他家五子登科，现在他们的子孙又在哪里呢？至于“富贵功名”的黄梁一梦，“家舍田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可以说是很俗的故事了，他写在这里不过也是凑数。但就算是凑数，人世间真的又有几个人能那么解脱呢？“盖世文章”是历代文人们最热衷的事，杜甫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实和司马迁的“藏诸名山”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觉得这是可以永久流传的事业。而作者尽管想把它也“一笔勾”，可给出的理由“生死跟前，半时难相救”其实是说不过去的。“风月情怀”里的“懡罗(mǒ luǒ)”可以理解成“羞惭”，而“风月情怀”也被一些人理解成男女情事，这就是棒槌理解吹火棍，都是中心不通的人。传统的“风月情怀”，理解最恰当的莫过于东坡居士的《前赤壁赋》，他其中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作者生活在文人心胸已经狭窄到宋儒范围内的明朝，他的“风月”应该高于同时代的人，但要理解苏轼，他已经不配。至于他的后来者，连理解他都已经不配，至于苏轼就更不用说了吧？
　　这首诗独特的地方在表达形式，而内容实在没什么称道的地方。可这独特的形式也很吸引人。比如清光绪年间担任陕西靖边县知县的河南才子王沛棻就模仿这首诗，做了一首他自己的《七笔勾》。在他的诗中，也用了七笔，结合陕北定、靖一带的景色、人物及生活实况，把传统文人们心目中的“万紫千红（山川景色）”、“雕梁画栋”、“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榜题名”、“粉黛佳人”、“礼义廉耻”这些好东西全部勾了去。尽管该诗在第七勾中，有些看不起当地居住的“鞑靼回番”等民族，但也反映了当时当地各民族杂居的实际情况，其中的“语出不离球，礼貌何谈周（说的话里都要带一个“球”字，周公制定的礼乐是根本就不要想的）”，在现在的一些地方仍旧会感到很现实。也正是由于该诗对当地的风俗民情表达得生动形象，即便现在，在北方地区的人们读起来仍旧觉得很有趣味。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
　　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
　　四月柳絮抽，山川无锦绣，
　　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
　　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
　　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漏。
　　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
　　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
　　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客到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
　　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
　　猪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
　　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
　　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
　　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
　　裤腿宽而厚，破烂且将就，
　　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
　　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
　　才步入黉门，文章便丢手。
　　匾额挂门楼，荣华尽享够，
　　嫖风浪荡懒向长安走。
　　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尘满头。
　　丑面腥膻口，面皮似铁锈。
　　黑漆钢叉手，衣裤不遮丑，
　　云雨巫山哪管秋波流。
　　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沙丘，鞑靼回番族类稠。
　　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
　　语出不离球，礼貌何谈周，
　　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
　　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