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幻灭,所以荒凉

萧红的《呼兰河传》是部回忆式长篇小说,写她的家乡呼兰河小城的风土人情。茅盾先生对此作评价甚高,称之为“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全书共七章,各自独立又浑然一体。第四章《我家的院子》,主要写萧红家院子里的租户。萧红家是大户人家,院子很大,房子很多,所以租出了一些。包括租给养猪的六间(三间用于养猪,三间是碾磨房),租给了做粉的三间,小偏房租给了一家赶车的。
  书里写到的那些房子很破,比如自用的仓房,粮食被老鼠吃,被麻雀啄,却并不好好修缮,任凭耗子成群;粉房三间破草房摇摇欲坠,每下一场雨就要加一根支柱。但租金便宜,粉房一年的租金不过是十斤二十斤干粉。
  萧红家人丁不旺,有了这些租户,院里应该是很热闹的。
  
  确实热闹。
  比如粉房租客采蘑菇。那是三间神奇的破草房,一到下雨,房子上会长出很多蘑菇来。这是让其他租客都无比垂涎的额外附加:租房还带着蘑菇。蘑菇是美味的菜肴,看客们看粉房租客上房采蘑菇总是不吝溢美之词,并纷纷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各自臆想出属于自己的美味,过一把空的嘴瘾。粉房租客本来是最穷的,这时候却分外地得意起来、慷慨起来:捡最大的蘑菇扔下来,说:你看到过这么大这么好的蘑菇吗?围观者便以为房顶全是这样的大蘑菇,越发羡慕,赶紧把蘑菇拾起来,准备回去做个豆腐烧蘑菇打牙祭。
  可是那采蘑菇的人的脚却不小心踩到洞里去了,一拔,脚出来了,鞋却直掉下去,刚好掉到粉锅里。锅边漏粉的人看得有意思,并不去捞,任其在锅内翻滚,把粉条都染成黄色的也不管,说:反正是卖的,我又不吃。
  比如院子里的各种“演出”:粉房的人是极爱唱歌的,他们总是一边挂着粉一边唱着歌,边收着粉一连唱着歌。除了歌声,还有打猪槽子、敲圈棚叫猪的声音,有打梆子、拉胡琴、叹五更的声音,有唱秦腔的,还有跳大神的。跳大神的是赶车胡家给偏瘫的老太太请来祈福的。跳大神比采蘑菇还热闹些,前后左右的邻居都会来看。人多声杂,院子也被撑得饱满起来。
  
  这么热闹的院子,在萧红的记忆里却是荒凉的。
  这章共分五节,四节都是“荒凉”开头,全文总共用了9个“荒凉”。第二、五节的首句是“我家是荒凉的”,第三、四节的首句是“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我们从前面能看到,院子里人很多,人叫猪哼,热闹非常。如果说小萧红从那热闹里能感受到荒凉,似乎没有依据,因为她文中完全没有提到自己小时候的感受。
  那么,只能说这种荒凉感是她写作时的心境。不是那院子荒凉,而是回忆那院子的女子是荒凉的。
  据说《呼兰河传》从1938年开始写作,至1940年12月底完稿。完稿时健康状况应该不是很好(萧红于1942年1月22日病逝)。从茅盾先生写的序里我们可以了解到,那时萧红的心境是寂寞的。在她不长的生命里,她历经磨难:逃婚后和李姓男子同居,后被抛弃;和萧军同居,又遭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虐待;嫁给端木蕻良,却没有预期中的被仰慕被呵护。期间生了两个孩子,一送人一夭折。颠沛流离的苦,各种身心的折磨,何止是寂寞,大约用荒凉才准确吧。
  
  以前读《呼兰河传》里的这一章,以为萧红所有的“荒凉”只是对底层人物的悲悯心使然。了解她的遭遇之后,有一种感觉:《我家的院子》里各种的发霉、破败、荒凉,都象是在影射她自己的境遇、某段不堪的感情、或者她生命擦肩而过的那些人。
  第一节写院子里摆的几样破物什:砖头、泥土,破坛子、破大缸,猪槽子、铁犁头,方缸子里的虫子、大缸下边的潮虫,“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这想象也是够特别的了。小萧红应该想不到这个,只能是萧红在写作时的感受。她一定想到了自己的那几段破破烂烂的感情。她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没长,全体黄澄澄的。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
  联想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怎么能不让人觉得她是在暗喻她自己。你若读过《呼兰河传》,了解她小时候各种的淘气、搞破坏,你就会心痛成年后她的病弱堪比林黛玉。不是犁头在哭,是她在哭吧。还有“它的同伴木槽子”,是不是指她曾经的一个个伴侣呢?
  第二节写破屋子。“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坏。”“但我看它内容空虚。”三间破粮仓、三间破草房前面都提到过。粮仓破得上没顶下窟窿,草房子霉得都长蘑菇。尤其那草房子,天天往北歪,似乎想脱离什么掌控走动起来。北边已经加了七八根支柱了。不刮风不下雨的夜里也会响,“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房子里的人却不怕,被叫醒了,翻过身双睡:“房子又走了。”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思。
  仍然会联想到萧红自己,她的身体和她的婚姻,都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但她却毫无办法,只能破罐破摔了。
  这一节写粉房的人也尤其有意思:前面写他睡觉,房子要倒都不怕。偏晒粉杆子打碎了粉条倒引发了他的联想:万幸没打到自己。过了好几个月才把这事儿给忘掉。真是个胆小怕死的人!
  这一情节人让人无端地想起端木来。萧红说他是个“胆小鬼,自私鬼,一天到晚的在那里装模作样。”
  第三节写绝望,满院子的绝望。养猪房里有个拉磨的,通夜打梆子;还有几个闲散杂人聚在一起唱秦腔,拉胡琴;漏粉的喜欢唱《叹五更》。但那些声响里没有繁华,没有光明和希望,他们实实在在感受到寒凉就在他们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他们生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
  这一节里的词汇,有荒凉,有寒凉,有凄凉。胡琴音调的凄婉,梆子声音的凄凉,加上五更之叹,满满都是看不到出路的绝望。
  这一节里有两句话不可忽略: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这样的话,你如何不联想到她的境况?如此的绝望,只能说,她那个时候要么还没遇到骆宾基,要么是她并不太爱他。
  第四节写拉车老胡家的兄友弟恭,父慈子爱。但那一片和谐的表象下却暗流涌动。妯娌之间为争高下,暗自较劲,本也正常。值得一提的是胡家的大孙媳妇,勤快孝顺,对婆家没有一句微词。不知是因为涉世不深,还是少年老成。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她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她说。这句话让人想起萧军。是不是在萧红心里,萧军的拳头也并不是什么缺陷呢?或者是吧。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她能忍受萧军那么久。
  第五节写和祖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起笔却仍是荒凉。虽然和祖父在一起的生活很安逸,虽然祖父对小孙女很慈爱,很宠溺,但是家里却是静悄悄的。萧红说,那是因为她家里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当然,这应该还是萧红回忆时的感觉。小时候的她,整天忙着逮蚂蚱捉蜻蜓,一个南瓜花都够她瞧上半天。一个孩子的独处在成人看来是寂寞的,但孩子也许根本不觉得。尤其她和自然窃窃私语、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又如何能感觉到死寂的静呢?
  
  茅盾先生在《呼兰河传》的序言中写道:“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
  可见,童年是她的美好,成年是美好的幻灭。因为幻灭所以荒凉
  站在千疮百孔成年望回去,蒿草中,蓼花开了,蜻蜓和蝴蝶在蒿草上闹着。童年像墙上的红花,越鲜明,越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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