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记

一、序
　　约莫五年前就想给老九写点东西了，可每次提笔，写得三两句，便不得不停笔，毕竟，老九的一生，无动人的故事，无传奇的经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夜晚天空中亿万繁星中的一颗，只有在晴朗的日子里，才会发出微弱的光，不然，连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如此，终究没有动笔。如今，若再不动笔，真担心老九被世人所遗忘。
　　至于老九的本姓，暂且不知。一说姓孔，对此，老九一半是默许，一半是反驳。默许的是，毕竟孔老夫子弟子三千，世人皆以“圣人”称之，如此说来，姓孔自然是荣耀的。反驳的是，孔老夫子弟子三千，贤人者不过七十有余，如此算来，优秀率不过百分之二点几。若是自己和孔老夫子一个姓，估计年终的那点绩效又成泡影了，于是，老九内心对姓孔这个事情也就心存忌惮了。
　　二说是姓李，但也无确凿的证据。话说从汉武帝开始，老九先辈便小有名声，杨坚也曾帮过老九先辈，李渊倒是忙于建国，将其冷落了。幸好，李渊之子世民倒是对老九先辈又翻了牌，也算是名传千古，哪知满清老佛爷时内外交困，哪里还能顾及老九的先辈，一时就没落了。闲暇之时，众人皆会让老九谈谈历史，老九对于李家六十余人称帝之事如数家珍，可每每谈到兴头，总有人会横插一句“老九，你咋没称帝”，抑或“老九，你算是哪个皇帝的孙子？”如此一问，老九顿时面红耳赤，一时哑口，众人则笑得前仰后合，愉快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着，经久不绝。看着众人笑得如此欢愉，老九并未反驳，也会仰天大笑，怅然而去。此后，再有人谈及此事，老九则不再插话，远远地就走开了。
　　再后来，伟大的毛主席带领共产党人推翻了三座大山，老九先辈终能一展风采，倒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种下了不少桃李。无奈，建国初期，吃饱穿暖是首要，对此，老九先辈倒是明事理，勤耕于山野乡村，传道授业解惑，两袖清风，一生无悔。偶和老九谈及此事，他必慷慨激昂，说道：“君乃一俗人也。甘做人梯，乐于奉献，此乃我老九家祖训，更何况，祖国需要我们时，我们怎能如此厚颜，以金钱名利而论之。如今，祖国繁荣富强，吾辈不就享福了……”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很是激动。
　　老九的穿着倒是随性，一般很少穿正装，尤其是十年前，我是没有见过他穿西服打领带的，想必是买不起。如今，偶尔遇到公开场合，比如年终给老九发奖的日子，他还是会穿上西服去的，不过一般不打领带。他还是有那么一两套西服的，不过，平时都整理得平平整整，放在衣柜里。大多时候穿得都比较正统，颜色以灰暗为主，艳丽的我倒是几乎没见他穿过。我也因此纳闷，便追问此事，又遭老九一顿批评。“庸俗！师者，教书育人乃首要之务，又不是达官贵人，要见重要宾客，衣以蔽体，衣以保暖……”一番言论让我自惭形秽。
　　不得不提的是老九的发型，对此，他个人是较为注重的，一个月至少两次是要清理的。“头等大事”算是他的口头禅，他喜欢让理发的师傅给他剪一个约五六公分长的寸头，说这样看上去才够精神，毕竟自己不是搞艺术的，非得弄个长毛来标榜自己的个性，弄得油光锃亮的。
　　总之，老九这个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走在街上，除了那些曾经受教过的弟子会立马走上前来，先是和他握手，若是男的，则和他勾肩搭背，很是亲昵的样子。若是女的，则会牵着牵着他的胳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羡煞了别人。除此之外，若是某一天走丢了，估计都没有几个人能认识他，仅此而已。
　　
　　二、呆子
　　对于老九，我甚是喜欢，就喜欢他一身的呆里呆气。
　　读初中时，上铺的好友赵志成被校外的几个混混欺负了，不但身上的生活费被洗劫一空，刚买的一件新衣服也被混混给脱了去，回到宿舍哭得那个惨，我哪里见得惯，拿起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干翻了三个，有一个小腿当时就断了。结果可想而知，学校一纸“开除令”将我逐出校门，对此，父母是骂了千万次“不成器的家伙”，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同村的人出来闯荡。没什么文化，就跟着一个烧烤师傅学起了“昭通小肉串”，风风雨雨经过几年的拼搏，后来自己开了个“东方焰”的小店。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正是因此，我才认识了老九。
　　赵志成倒是不负众望，初中毕业去读了师范，也就认识了老九。读书时，偶尔会来小店坐坐，我知道他和一样，农村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钱，也就经常请他吃些东西。毕业的那晚，非得说带给人来给我认识。这不，就把老九带来了。
　　初次见老九就是在“东方焰”，来的时候，两人在毕业聚会上已经喝了不少酒。赵志成是老九扶着进来的，说话已经结结巴巴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老九，这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老九则没有太多的话，说我和赵志成之间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对我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就是他心中的英雄，搞得我还蛮成就感，内心的愧疚也有些许缓解。那晚，本来客人也不多，老九就和我一直聊天，聊师范里的小学妹，聊篮球场上他们的大汗淋漓，聊金庸和古龙，聊《断章》和《雨巷》……直到天要亮的时候，赵志成也醒了，他们才意犹未尽的走了。看着老九脚底的千层底，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外套，在昏暗的灯光下渐行渐远，一时，怅然若失的我只能摒弃一切思绪，收拾铺子准备睡觉。
　　后来的两年，我都未曾见过他们。第三年春天的时候，两人风风火火地跑到“东方焰”来，手里还拎着几瓶醉明月和一条花龙泉，说是两人都考上了老师，要陪我一醉方休。结果可想而知，赵志成喝了酒就是一个劲的感谢，我则拎着老九，让他给我谈文学的事情。从先秦文学到诸子百家再到宋明理学，老九只要一谈起文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则听得入神。谈到《天龙八部》中萧峰的降龙十八掌，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左脚往前迈开弓步，两手顺势一高一低配合着脚步，喊道：“兄弟，满上，再来一碗。”谈到《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他就开始娇滴滴地凑过来，说道：“过儿，姑姑困了。”边说边要靠在我肩上，搞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马上又开始翻脸，声嘶力竭地吼道：“尹志平，你个畜生，给我拿命来。”如此，又说又闹，时间便消融在温烈的酒中。
　　过了，两人便各奔东西。赵志成倒好，就在本市的区里一个小山村里当起了老师，老九则去了三百公里外的摆渡县。如此，老九难得有空来，赵志成则经常来“东方焰”坐坐，点些小肉串，和我聊天。
　　“老九这个呆子，被分到了一个山旮旯，路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还跟老子说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可以安心读书，读他个大脑壳……”赵志成骂骂咧咧地说道。
　　“老九这个呆子，自学把专科搞完了，说又要自考本科了，他是一天闲得慌……”话语中，有羡慕，也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佩服。
　　“老九这个呆子，又搞了个全县第一名，搞得我无地自容，我咋个就碰不到那么好的学生呢？苍天怜见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老九这样第一，那样第一……
　　的确，老九是有些呆。不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静静地听，也不喜欢插嘴。若是喝了酒，再谈起文学，那你就甭想插话了。
　　的确，老九是有些呆。在那种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的地方，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朋友的小聚，他竟然还说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还自学了专科、本科，拿了无数个第一。要不是个呆子，断然是干不出此等好事的。
　　不过，对赵志成说的话，我始终觉得有些夸张的成分。好不容易，老九再次来到“东方焰”，我特地求证了一番。对此，老九没有否认，只是，在他的描述中，我看到的是另一番境地。
　　“从县城到乡镇有三十余公里，公路下边是金沙江，两旁则都是竹子，路上树影斑驳，微风轻抚，叶子间摩擦的沙沙声让会让人心旷神怡。从乡镇到学校是十多公里的山路，没有专门的车，但可以搭车摩托车。不过，我喜欢走路。路是一直顺着山势往上绵延的，路的两旁大多都栽种了竹子，还有很多李子、桃子一类的经济果木，顺着山路有一条小溪。春天的时候，溪水哗哗啦啦的，配合着树林里小鸟的伴奏，很是悦耳。快要到村子的时候，但凡有村民看见我，都会急忙拿把镰刀到地里去砍几颗白菜，抑或摘几个李子送来，要想拒绝，除非翻脸吵架。学校是有电的，不过是小水电，傍晚的时候，村民们都开始用电，电灯泡就像萤火虫一样，很漂亮。可喜的是，在这里烧煤是不花钱的，离学校不远处就有一个煤矿，周末没事的时候，背个小背篼去捡煤渣里可以烧的煤。吃菜也几乎不花钱，学校附近的蒋大姐家空着一块地，就让我去种，我就将白菜、花菜、包心菜等一股脑地种上一些，等菜长大了，我就去摘来吃，他们也去摘来吃。吃完我种的吃他们种的。还有，山上还有天麻、山药、折耳根……都是野生的，周末可以去挖一些，回来再从小溪里抓几只螃蟹，下锅一炸，金黄金黄的，很是美味。学校就在山脚下，周围都是树林，早上闹钟都不用，小鸟就会把你叫醒，你说有啥不好？”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暗夜里的星子一样明亮。
　　这个呆子，把艰苦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是让人可怜，反而倒让人羡慕了。
　　
　　三、归来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十年，似乎是弹指间。
　　因为没有读多少书的缘故，我并不太懂得经营之道，只知道把烧烤的本味做好，把客人服务好，其余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平时有客人来，若有不满意的地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改进。如此，生意还过得去。结了婚，生了娃，买了房。再后来，昭通发展蛮好，我也准备把“东方焰”搬到凤凰美食城，不过，前期投资还是蛮大的，以后生意也必然是好的，这一点，我是非常自信的。
　　想及此，也就给赵志成和老九打了电话，心想让他们入伙，就算是亏了，我自己担待着，要是赚了，他们至少也能增加点收入。赵志成接到我的电话，倒是没说什么，找了些钱来入伙，估计他也是以此弥补当初我帮他而自己却被开除的往事。老九则没有入伙，只是说经济不景气，我没有强求。后来听赵志成说，一开始他们上班的时候工资才一千多块钱，再后来涨到了三千多，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家人，也够呛。
　　又是一个周末，赵志成和老九再次来到了“东方焰”。
　　他们来的时候，我和张总正在聊天。刚进门，就见赵志成脸都笑成了一个烂柿子，好像捡到了啥宝贝。虽然说这个家伙喜怒总写脸上，但第一次见他如此高兴。我赶忙起身去迎他们俩。
　　“来抽根华子。”赵志成刚进门就摸出烟递给我和张总，顺手将两瓶五粮液放在桌子上。这就让我更纳闷了，这个家伙是不是中了彩票了，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咋回事？”我一脸疑惑地问道。
　　“老九回来工作了。”赵志成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我回来了。”老九跟着应和了一声。
　　“好。”我没有多说，赶忙转身给他们去烤东西。其实，此时，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只是假装去烤东西，回头把眼泪擦干。十年，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漂泊了十年，老九终于回来了。此时，内心除了高兴，再无其它。
　　我回来的时候，他俩和张总已经喝上了。张总也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个朋友。说到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赵志成是初中的同窗，因为打抱不平，我俩也就成了生死之交。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赵志成则一直心中感激和愧疚。老九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敬佩的人，毕竟，从他的身上，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张总是某个集团的副总，也是出生农村，这个家伙比我们三个年龄都小，读了大学，出来在大公司当副总。他为人很低调，对人也很好，我和他认识，也是他来“东方焰”吃烧烤，因为谈到文学，算是兴趣相投，也就说起了老九。这不，今天刚好碰上老九，两人一见面就谈得很愉快，倒是把赵志成丢在半边喝闷酒。
　　“九哥，早就听干俊谈起你，你的故事说来听听。”张总对老九的故事也很感兴趣，便问道。
　　“我没有故事，我有的只是生活。故事是假的，生活是真的。我们都习惯了去看别人的生活，而不会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也就喜欢把别人的生活当作故事，而忽视了我们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听干俊说，张总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老九回道。
　　“我这能算什么故事呀！就是读了大学，出来认真工作。我只是做了一些别人看不起，或者是不愿意做的事情而已。”张总又说道。
　　两个文绉绉的人说些文绉绉的话，把我和赵志成撂半边。
　　“归来有什么打算？”趁两人间歇的时候，我插嘴问道。
　　“好好教书，好好生活，好好写作。”老九没有犹豫，干脆地答道。
　　心想，这个呆子怎么还是个呆子，不就一份工作而已，干得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领的工资不都一样。
　　不得不说，老九的境地是我无法企及的。虽然现在我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房子有了，车子有了，一年下来利润也是可观的。再看看他，工资五千不到，刚准备买房子，首付都还是个问题。带着两个孩子，压力可想而知。和这种精神超越物质的人相比，我算是粗鄙的了。一、序
　　约莫五年前就想给老九写点东西了，可每次提笔，写得三两句，便不得不停笔，毕竟，老九的一生，无动人的故事，无传奇的经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夜晚天空中亿万繁星中的一颗，只有在晴朗的日子里，才会发出微弱的光，不然，连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如此，终究没有动笔。如今，若再不动笔，真担心老九被世人所遗忘。
　　至于老九的本姓，暂且不知。一说姓孔，对此，老九一半是默许，一半是反驳。默许的是，毕竟孔老夫子弟子三千，世人皆以“圣人”称之，如此说来，姓孔自然是荣耀的。反驳的是，孔老夫子弟子三千，贤人者不过七十有余，如此算来，优秀率不过百分之二点几。若是自己和孔老夫子一个姓，估计年终的那点绩效又成泡影了，于是，老九内心对姓孔这个事情也就心存忌惮了。
　　二说是姓李，但也无确凿的证据。话说从汉武帝开始，老九先辈便小有名声，杨坚也曾帮过老九先辈，李渊倒是忙于建国，将其冷落了。幸好，李渊之子世民倒是对老九先辈又翻了牌，也算是名传千古，哪知满清老佛爷时内外交困，哪里还能顾及老九的先辈，一时就没落了。闲暇之时，众人皆会让老九谈谈历史，老九对于李家六十余人称帝之事如数家珍，可每每谈到兴头，总有人会横插一句“老九，你咋没称帝”，抑或“老九，你算是哪个皇帝的孙子？”如此一问，老九顿时面红耳赤，一时哑口，众人则笑得前仰后合，愉快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着，经久不绝。看着众人笑得如此欢愉，老九并未反驳，也会仰天大笑，怅然而去。此后，再有人谈及此事，老九则不再插话，远远地就走开了。
　　再后来，伟大的毛主席带领共产党人推翻了三座大山，老九先辈终能一展风采，倒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种下了不少桃李。无奈，建国初期，吃饱穿暖是首要，对此，老九先辈倒是明事理，勤耕于山野乡村，传道授业解惑，两袖清风，一生无悔。偶和老九谈及此事，他必慷慨激昂，说道：“君乃一俗人也。甘做人梯，乐于奉献，此乃我老九家祖训，更何况，祖国需要我们时，我们怎能如此厚颜，以金钱名利而论之。如今，祖国繁荣富强，吾辈不就享福了……”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很是激动。
　　老九的穿着倒是随性，一般很少穿正装，尤其是十年前，我是没有见过他穿西服打领带的，想必是买不起。如今，偶尔遇到公开场合，比如年终给老九发奖的日子，他还是会穿上西服去的，不过一般不打领带。他还是有那么一两套西服的，不过，平时都整理得平平整整，放在衣柜里。大多时候穿得都比较正统，颜色以灰暗为主，艳丽的我倒是几乎没见他穿过。我也因此纳闷，便追问此事，又遭老九一顿批评。“庸俗！师者，教书育人乃首要之务，又不是达官贵人，要见重要宾客，衣以蔽体，衣以保暖……”一番言论让我自惭形秽。
　　不得不提的是老九的发型，对此，他个人是较为注重的，一个月至少两次是要清理的。“头等大事”算是他的口头禅，他喜欢让理发的师傅给他剪一个约五六公分长的寸头，说这样看上去才够精神，毕竟自己不是搞艺术的，非得弄个长毛来标榜自己的个性，弄得油光锃亮的。
　　总之，老九这个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走在街上，除了那些曾经受教过的弟子会立马走上前来，先是和他握手，若是男的，则和他勾肩搭背，很是亲昵的样子。若是女的，则会牵着牵着他的胳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小情人，羡煞了别人。除此之外，若是某一天走丢了，估计都没有几个人能认识他，仅此而已。
　　
　　二、呆子
　　对于老九，我甚是喜欢，就喜欢他一身的呆里呆气。
　　读初中时，上铺的好友赵志成被校外的几个混混欺负了，不但身上的生活费被洗劫一空，刚买的一件新衣服也被混混给脱了去，回到宿舍哭得那个惨，我哪里见得惯，拿起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干翻了三个，有一个小腿当时就断了。结果可想而知，学校一纸“开除令”将我逐出校门，对此，父母是骂了千万次“不成器的家伙”，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同村的人出来闯荡。没什么文化，就跟着一个烧烤师傅学起了“昭通小肉串”，风风雨雨经过几年的拼搏，后来自己开了个“东方焰”的小店。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正是因此，我才认识了老九。
　　赵志成倒是不负众望，初中毕业去读了师范，也就认识了老九。读书时，偶尔会来小店坐坐，我知道他和一样，农村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钱，也就经常请他吃些东西。毕业的那晚，非得说带给人来给我认识。这不，就把老九带来了。
　　初次见老九就是在“东方焰”，来的时候，两人在毕业聚会上已经喝了不少酒。赵志成是老九扶着进来的，说话已经结结巴巴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老九，这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老九则没有太多的话，说我和赵志成之间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对我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就是他心中的英雄，搞得我还蛮成就感，内心的愧疚也有些许缓解。那晚，本来客人也不多，老九就和我一直聊天，聊师范里的小学妹，聊篮球场上他们的大汗淋漓，聊金庸和古龙，聊《断章》和《雨巷》……直到天要亮的时候，赵志成也醒了，他们才意犹未尽的走了。看着老九脚底的千层底，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外套，在昏暗的灯光下渐行渐远，一时，怅然若失的我只能摒弃一切思绪，收拾铺子准备睡觉。
　　后来的两年，我都未曾见过他们。第三年春天的时候，两人风风火火地跑到“东方焰”来，手里还拎着几瓶醉明月和一条花龙泉，说是两人都考上了老师，要陪我一醉方休。结果可想而知，赵志成喝了酒就是一个劲的感谢，我则拎着老九，让他给我谈文学的事情。从先秦文学到诸子百家再到宋明理学，老九只要一谈起文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则听得入神。谈到《天龙八部》中萧峰的降龙十八掌，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左脚往前迈开弓步，两手顺势一高一低配合着脚步，喊道：“兄弟，满上，再来一碗。”谈到《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他就开始娇滴滴地凑过来，说道：“过儿，姑姑困了。”边说边要靠在我肩上，搞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马上又开始翻脸，声嘶力竭地吼道：“尹志平，你个畜生，给我拿命来。”如此，又说又闹，时间便消融在温烈的酒中。
　　过了，两人便各奔东西。赵志成倒好，就在本市的区里一个小山村里当起了老师，老九则去了三百公里外的摆渡县。如此，老九难得有空来，赵志成则经常来“东方焰”坐坐，点些小肉串，和我聊天。
　　“老九这个呆子，被分到了一个山旮旯，路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还跟老子说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可以安心读书，读他个大脑壳……”赵志成骂骂咧咧地说道。
　　“老九这个呆子，自学把专科搞完了，说又要自考本科了，他是一天闲得慌……”话语中，有羡慕，也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佩服。
　　“老九这个呆子，又搞了个全县第一名，搞得我无地自容，我咋个就碰不到那么好的学生呢？苍天怜见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老九这样第一，那样第一……
　　的确，老九是有些呆。不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静静地听，也不喜欢插嘴。若是喝了酒，再谈起文学，那你就甭想插话了。
　　的确，老九是有些呆。在那种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的地方，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朋友的小聚，他竟然还说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还自学了专科、本科，拿了无数个第一。要不是个呆子，断然是干不出此等好事的。
　　不过，对赵志成说的话，我始终觉得有些夸张的成分。好不容易，老九再次来到“东方焰”，我特地求证了一番。对此，老九没有否认，只是，在他的描述中，我看到的是另一番境地。
　　“从县城到乡镇有三十余公里，公路下边是金沙江，两旁则都是竹子，路上树影斑驳，微风轻抚，叶子间摩擦的沙沙声让会让人心旷神怡。从乡镇到学校是十多公里的山路，没有专门的车，但可以搭车摩托车。不过，我喜欢走路。路是一直顺着山势往上绵延的，路的两旁大多都栽种了竹子，还有很多李子、桃子一类的经济果木，顺着山路有一条小溪。春天的时候，溪水哗哗啦啦的，配合着树林里小鸟的伴奏，很是悦耳。快要到村子的时候，但凡有村民看见我，都会急忙拿把镰刀到地里去砍几颗白菜，抑或摘几个李子送来，要想拒绝，除非翻脸吵架。学校是有电的，不过是小水电，傍晚的时候，村民们都开始用电，电灯泡就像萤火虫一样，很漂亮。可喜的是，在这里烧煤是不花钱的，离学校不远处就有一个煤矿，周末没事的时候，背个小背篼去捡煤渣里可以烧的煤。吃菜也几乎不花钱，学校附近的蒋大姐家空着一块地，就让我去种，我就将白菜、花菜、包心菜等一股脑地种上一些，等菜长大了，我就去摘来吃，他们也去摘来吃。吃完我种的吃他们种的。还有，山上还有天麻、山药、折耳根……都是野生的，周末可以去挖一些，回来再从小溪里抓几只螃蟹，下锅一炸，金黄金黄的，很是美味。学校就在山脚下，周围都是树林，早上闹钟都不用，小鸟就会把你叫醒，你说有啥不好？”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暗夜里的星子一样明亮。
　　这个呆子，把艰苦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是让人可怜，反而倒让人羡慕了。
　　
　　三、归来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十年，似乎是弹指间。
　　因为没有读多少书的缘故，我并不太懂得经营之道，只知道把烧烤的本味做好，把客人服务好，其余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平时有客人来，若有不满意的地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改进。如此，生意还过得去。结了婚，生了娃，买了房。再后来，昭通发展蛮好，我也准备把“东方焰”搬到凤凰美食城，不过，前期投资还是蛮大的，以后生意也必然是好的，这一点，我是非常自信的。
　　想及此，也就给赵志成和老九打了电话，心想让他们入伙，就算是亏了，我自己担待着，要是赚了，他们至少也能增加点收入。赵志成接到我的电话，倒是没说什么，找了些钱来入伙，估计他也是以此弥补当初我帮他而自己却被开除的往事。老九则没有入伙，只是说经济不景气，我没有强求。后来听赵志成说，一开始他们上班的时候工资才一千多块钱，再后来涨到了三千多，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家人，也够呛。
　　又是一个周末，赵志成和老九再次来到了“东方焰”。
　　他们来的时候，我和张总正在聊天。刚进门，就见赵志成脸都笑成了一个烂柿子，好像捡到了啥宝贝。虽然说这个家伙喜怒总写脸上，但第一次见他如此高兴。我赶忙起身去迎他们俩。
　　“来抽根华子。”赵志成刚进门就摸出烟递给我和张总，顺手将两瓶五粮液放在桌子上。这就让我更纳闷了，这个家伙是不是中了彩票了，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咋回事？”我一脸疑惑地问道。
　　“老九回来工作了。”赵志成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我回来了。”老九跟着应和了一声。
　　“好。”我没有多说，赶忙转身给他们去烤东西。其实，此时，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只是假装去烤东西，回头把眼泪擦干。十年，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漂泊了十年，老九终于回来了。此时，内心除了高兴，再无其它。
　　我回来的时候，他俩和张总已经喝上了。张总也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个朋友。说到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赵志成是初中的同窗，因为打抱不平，我俩也就成了生死之交。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赵志成则一直心中感激和愧疚。老九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敬佩的人，毕竟，从他的身上，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张总是某个集团的副总，也是出生农村，这个家伙比我们三个年龄都小，读了大学，出来在大公司当副总。他为人很低调，对人也很好，我和他认识，也是他来“东方焰”吃烧烤，因为谈到文学，算是兴趣相投，也就说起了老九。这不，今天刚好碰上老九，两人一见面就谈得很愉快，倒是把赵志成丢在半边喝闷酒。
　　“九哥，早就听干俊谈起你，你的故事说来听听。”张总对老九的故事也很感兴趣，便问道。
　　“我没有故事，我有的只是生活。故事是假的，生活是真的。我们都习惯了去看别人的生活，而不会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也就喜欢把别人的生活当作故事，而忽视了我们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听干俊说，张总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老九回道。
　　“我这能算什么故事呀！就是读了大学，出来认真工作。我只是做了一些别人看不起，或者是不愿意做的事情而已。”张总又说道。
　　两个文绉绉的人说些文绉绉的话，把我和赵志成撂半边。
　　“归来有什么打算？”趁两人间歇的时候，我插嘴问道。
　　“好好教书，好好生活，好好写作。”老九没有犹豫，干脆地答道。
　　心想，这个呆子怎么还是个呆子，不就一份工作而已，干得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领的工资不都一样。
　　不得不说，老九的境地是我无法企及的。虽然现在我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房子有了，车子有了，一年下来利润也是可观的。再看看他，工资五千不到，刚准备买房子，首付都还是个问题。带着两个孩子，压力可想而知。和这种精神超越物质的人相比，我算是粗鄙的了。
　　
　　四、忙
　　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一个“忙”字搪塞我，我就想不通，一个小老师，到底有多忙？
　　为此，我也曾问过赵志成，他倒是说不怎么忙，反正就上上课，改改作业。
　　这不，赶上放假，老九主动打来电话，我也想好好跟他算算这笔账，半年多不来一次，我看的书都找不到人分享，心中很是不爽。
　　约莫十点钟，他才和赵志成并肩来到“东方焰”。两人进来后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找服务员开始点小肉串，我则懒得搭理他们，自顾着忙我的事情。
　　“哎哟，我的哥呀！这不主动来陪你了嘛！看你这马脸，拉得那么长，好难看哟！笑个给弟弟看看，赏你二百大洋。”老九似乎看我不搭理他们，主动起来跟我打哈哈，声音中带着沙哑。
　　“去去去，不想理你。”我没好气地回道。不过，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我又于心不忍，让他回去先坐会儿，待会我就过去。
　　其实，现在我在店里也就是门脸，大堂里有大堂经理，服务台有收银员，包间和桌子间也有几个服务员，烤肉的烤肉，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我就成了一个闲人。
　　不多会儿，我端着烤好的肉给他们送了过去。
　　“还是俊总好，亲自给我们上菜，荣幸荣幸。”老九见我走过来，用沙哑的声音打趣道。
　　“谁给你送，我是给志成送的。”我一脸的不高兴。
　　“嗓子咋啦？是不是被媳妇打了哭哑了？”我语气中带着火药味，但还是掩饰不住对他的关心。
　　“职业病，没啥大碍，放假休息几天就好了。”说完，如释重负。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每次放假他来“东方焰”，好像都是这样的。的确，每个行业都有职业病，我不也一样，经常都是熬更守夜，早早的要起床送孩子，久而久之，也感觉身体吃不消。
　　“罚酒，六点过就打电话，到现在才来，你说该不该罚。”我边说边给他们倒酒。
　　“该！但哥哥也要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呀！”老九很是喝了一大口说道。
　　“好，你解释，要是理由不充分，再罚你。”我说道。
　　“对头，我们都是干这一行的，我就感觉不怎么忙，你一天在瞎忙什么？我也想听听。”志成补充道。
　　“那就先说这个沙哑的脖子吧！”老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每个学期临近放假，我就担心班上的孩子们的成绩，你说，要是考试下来，考砸了咋整？”老九说完抬头望着我和志成。
　　“尽人事，听天命，一颗树上结的枣子还有酸有甜呢！”志成立马反驳了过去。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但我觉得，对于小学的这些知识点，只要多花功夫，孩子们八九成都可以理解的，考试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老九回应着志成，但也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其实，我蛮害怕最后这一个月的，或许是我太过于在乎了，但又觉得，不在乎不行。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虽然，分数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但却是至关重要的标准。于是，我很看重分数。一到最后一个月，我就拉大嗓门，遇到孩子不会的题，我就使劲地讲，反复地引导他们。课间，我就把还不会的孩子喊上来，一个一个教。”老九说着，感觉那就是他的孩子一样。
　　“我说难怪你这个家伙怎么老拿第一，原来是这样。”志成若有所悟地说道。
　　“不过，也会遇到一些孩子，一个题，哪怕讲十遍，他还是不会，有时就会扯着嗓子吼。这不，一来二去，每个学期放假前就会这样，整成一个‘阿杜’式的嗓子。”说完还不忘来一句阿杜的“四个字/坚持到底/喔……”唱完还得意地问道：“是不是有点‘阿杜’的感觉？”
　　“这不是你今晚来迟到的理由吧？”我似乎有点要为难他的样子。
　　“今晚么，俊哥，我是六点半给你打的电话，不过，我得把饭做个媳妇和孩子吃吧？吃了饭，我都悄悄出门了，结果，刚到楼下，媳妇就打来电话，说小女儿哭成了泪人，要找爸爸。这不，我又折返回去，将她哄睡了，才抽身出来。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你说，换作你，你会怎么做？”老九一句反问，确实让我无法反驳。
　　“就你理由多，那你大半年不来，你说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就是，你一天到底咋瞎忙什么？”志成也应和道。
　　“早上，起床，送孩子，然后去上课。课间，巡查，批改作业。中午，陪孩子们吃饭，要是有课就上课，没课就批改作业或写教案。下午也差不多。放学，接孩子，回家，做饭。晚上，改改作业，备备课，带带孩子。反正一天有的是忙，更不要说参加课赛、会议、扶贫等工作了。我都想变成孙悟空，弄出几个分身，这样才能让自己把事情做好，你说，我哪里有时间来陪你嘛，我的好俊哥。”老九从早数到晚，从周一数到周五，真的是分秒都计算在内了，充足的理由让我哑口无言。
　　“那周末呢？”我还是有些不服气追问道。
　　“我的好俊哥呀！你就饶了我吧！累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是不是要睡个懒觉，不过分吧！今年老人身体也不是很好，星期六就带着孩子去陪陪老人，星期天回来。等星期天回来，第二天又要上课，又要备课，又要开始新的一周。我的好俊哥呀！有时，我是生病都不敢呀！不是我不想你，是真的……”话里话外，怎一个“忙”字了得。
　　“我说，老九，你能不能不那么认真，得过且过算了，图个啥呀！”志成听老九说完，有些不屑地说道。
　　“我说志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哈，该罚酒的是你！”老九很是不高兴地说道。
　　“咋该罚酒的变成我了？”志成很不服气地说道。
　　“你我都是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本就是你我的使命与责任，你说你不忙，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教书当成一回事，你说是不是？”老九反问道。
　　“行，行，行，我认罚。”志成似乎被老九说到了要害，没有多说，端起酒杯就认罚了。
　　本来是好久没有见老九，想和他好好聊聊文学、聊聊人生，故而装作生气，结果倒好，我和志成却被他忒得无言以对，反而被灌得晕晕乎乎。
　　总之，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他和志成才相互搀扶着打车走了。
　　
　　五、后记
　　开学了，老九还是一如既往，呆里呆气地忙着。
　　后来，老九买了房子，九十多平，开始还房贷。
　　再后来，老九买了车子，七八万的样子，开始还车贷。
　　临近放假了，老九依然沙哑着嗓子，还是会唱阿杜的“坚持到底”。
　　年终的时候，老九总会穿上西服，美滋滋的拿回一堆堆奖状。
　　不过，幸好，志成也不再那么闲，而是学着老九忙了起来，偶尔也会拿到一张奖状。
　　后来的后来，我偶尔会在一些报刊杂志上看到老九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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