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蓝色钱江2幢1单元1802,我们家里着火了,赶紧过来!赶紧!”报警人朱小贞语气焦灼且带着颤抖。
“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赶紧,我们这房间里都是烟!火大起来了,快点!快点!”
“好的、好的,你先从房间里面出来。马上过来了,马上。”
“我出不来。你快点,快点进来,快点!”
“好的,几幢几单元?”
“2幢1单元1802。”
2017年6月22日5点04分50秒,杭州消防指挥中心2号接警员接到报警电话,蓝色钱江小区1802室发生火灾,接到报警,消防人员紧急出动。
警笛鸣响。
此时,1802室,母子四人挤坐在次卧的地板上,烟从门缝那不断渗进来,外面不时出现重物断裂、坠落的声音。
“妈妈,我怕”潼潼哭着对妈妈说。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阳阳问。
“爸爸出差了。”
想到丈夫,小贞喉咙一哽,昨晚她还和爱人在V信里说着想念,今天难道就要从此阴阳相隔?
渐渐地,四人意识开始模糊,继而昏迷过去,墙上的挂钟在越来越高的温度下扭曲变形,不再嘀嗒,指针永远停留在6点30分。
他们所在的次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快回来,你家出事了。”在广州出差的林生斌,突然接到亲戚的电话,亲戚焦灼的声音,让林生斌的心猛地朝下一坠,“怎么了?”
亲戚犹豫了一下,说:“别问了,赶紧回来吧。”
林生斌拦了出租车,直奔白云机场,买了时间最近的机票,一路上他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孩子出了车祸,还是小贞得了急病?
直到他回到杭州,再打亲戚电话,才知道,他的妻儿这天早晨全部死于火灾。
火灾、死亡、全部。
字字如雷,击打着林生斌。
昨晚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这样?
林生斌不相信,直到他驱车到了医院,在冰冷的太平间拉开了四个抽屉,看到妻儿躺在冰冷的,泛着凉气的抽屉里。
看着他们,林生斌心疼到极点,他强撑着想要倒下的身体,把手伸进抽屉,他要把阳阳、潼潼睁着的眼睛合上,摸摸柽一倔强的小嘴,擦掉小贞脸上残留着的烟熏的黑渍。
可手刚碰到他们,他就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抱着小贞问:“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三毛说:“世上的喜剧不需要金钱就能产生,世上的悲剧大半和金钱脱不了关系。”
火灾原因是保姆莫焕晶为邀功,继而借钱,自导自演的“救人戏码”。
只是,人没有“救”,火已蔓延。
只是,莫焕晶丧良心,火烧起来后,不喊沉睡的女主人他们,自己一个人从保姆间的救生梯逃走。
只是……
原因重要吗?重要,但在死亡面前,什么原因都没有意义。
就像人沉沦于苦难,苦难不会消失,人会下坠一样。所有的过往,无论悲伤,无论美好,都已是过往。
可没有人能对过往忘记。
火灾发生后,林生斌每次回火场,都会忍不住颤抖,依稀地,他看到孩子们围着沙发捉迷藏,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看到小贞忙里忙外,对自己笑,什么都好像仍在眼前,可其实什么都已不在,除了黑黢黢的墙,被烧的只剩了骨架的沙发残骸,墙角烧焦的绿植,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记忆是毒,烧人的心,蚀人的骨。
火灾发生后,每个独自一人的夜晚,每次想到一家人的过去种种,林生斌就想哭,想叫,想拿刀子宰了莫焕晶。
可他不能哭,不能叫,不能做傻事,因为他后面还有四个被突如而来的悲剧打趴下的老人,他必须坚强,即使是伪装。
可伪装的坚强就如粉末,来阵风就会被刮得没有了踪迹。
他不能听到有人喊爸爸,只要听到,就会发愣。
他不能看见和小贞年龄相仿,背影相似的人,一看到,就会忍不住跟上去,以为那人是小贞。
他不吃饭,只喝水,只不断抽烟。
他不睡觉,躺床上眼睛一睁睁到早上四五点钟,门也开着,谁关他跟谁急,他在等小贞他们回来,他觉得他们没有死,只是躲起来了。
他浑浑噩噩的状态让人担忧,每个人都害怕他会疯掉。
为了把他从情绪的沼泽中拉出来,他朋友带他去了杭州附近的一座庙宇,庙宇清静,站在庙宇的菩提树下,林生斌的心渐渐平静。
他坐在师傅的对面,开始倾诉,说自己心里的苦,说他和小贞的相识、相知,说孩子的可爱,也说自己的遗憾,说着说着,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眼泪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
他这样,也许是林生斌与佛有缘。
既然有缘,那就结缘。
2017年8月1日,林生斌在江西云居山的一座寺庙受礼成为皈依弟子。
佛渡苦人,渡有缘人,渡心死之人。
8月2日清晨四点,很多人还在沉睡,林生斌离开寺庙在山中散步。
不知是他精神恍惚,还是……,他一脚踩偏,从30米高的斜坡滑了下去,跌入池塘。
池塘紧连瀑布,让林生斌落入池中之后,又被急流的水冲出去很远,直到他本能地抱住一块石头,才没有继续漂下去。
他站在水中,呆呆愣愣地,白色T恤被血染红,他不知道,血滴到水里,染红了池水,他不知道。
直到朱小贞二哥朱庆丰赶来,大吼,“你一定要撑住!”他才恢复意识,顺着斜坡往上爬。
上来之后,朱庆丰给他检查,发现他脊柱骨折,前额、右臂、右胯多处挫伤,他又一次被紧急送往急诊室。
这是6月22日火灾发生以后,短短四十多天,林生斌第二次进急诊,那次是他在灵堂守灵,因为身体严重透支,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昏厥过去。
所幸,那天他梦到了孩子,梦到他们朝他跑过来,潼潼跑得急,不小心摔倒了,潼潼摔倒,他心里一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电影《大鱼海棠》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短短的一生,我们最终都会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
一家五口,四人死于火灾,这样的灾难太重,谁都知道林生斌不可能很快忘记妻儿,重新开始新生活,但如果一个人始终沉沦于苦难之中,自怨自艾,自甘堕落、折损,这灾难便不止对死去的人是灾难,对活着的人也是。
瀑布之险,林生斌躺在床上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不仅让他的身体得到了休养,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开始考虑。
是继续沉沦,还是就此苏醒?
林生斌没有说自己会怎么做,但他在V博里写上这么一段话:“曾经的温暖,美好的记忆,也许只是转身的距离。”
转过身,把过去埋藏于记忆,即使身处黑暗的,看不见未来的深渊,也努力向前爬。
爬出来,才有希望看见天亮。
况且,就如心智师傅所说:“你在牵挂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牵挂你,担心你。”
林生斌既然相信人有来世,相信他们一家人会在未来的某天重新相聚,那如此颓废的他是小贞和孩子们想见的吗?
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是曾经积极向上,笑起来如温暖阳光的丈夫、爸爸。
所以,不为别人,就为相聚的那一天,林生斌都要改变。
如何改?以小贞他们希望的样子。
小贞性情温婉如玉,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和林生斌过种花养草,闲适安然的生活,而林生斌为了生计,为了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把她的希望推到了退休以后。
现在,小贞他们不在了,曾经的步履匆匆好像也没有了意义。
林生斌就让自己慢下来,带着幸免于难的金宝在田间地头奔跑、游玩;泡一杯茶,在茶香渺渺中,一边品茶,一边看书。
在这样的闲适中,他渐渐悟道:“获得幸福的秘密,便是与时间坦然相处。”
小贞是个善良的人,喜欢帮助别人。
出事以后,朱庆丰也跟林生斌说过,“就算最后走法律程序得来的赔偿,那是我妹妹和孩子们的生命换来的钱,谁花心里也不安,也不合适,不如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还说:“但凡家里有个面具,有个防火毯,披着防火毯冲出来,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想法被林生斌记在了脑子里,固化成型,7月12日,火灾发生不足一个月,林生斌就通过律师事务所发表公开信,提出了筹建“潼臻一生”公益基金会,致力提升中国高层住宅防火减灾水平,促进家政服务业完善保姆的甄选管理机制等。
人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生命的可贵,人在失去时,也最为脆弱,这时候,别人的一点温情,也许就会成为他们站起来的支撑与动力。
火灾发生第二天,林生斌在V博上注册了微博号“老婆孩子在天堂”,在这里,他得到了很多网友的关心和鼓励,也推着他重新走进工作,勇敢面对,让他重新对人性有了信心,知道善多于恶。
也让他决定“人生无常,择善而行”。
他用两个月时间,出资八万,帮用水困难的极乐寺打井,让他们不用再到山下挑水。
经常去福利院,陪老人说话,给他们理发,和孩子做游戏,夕阳西下,老人、孩子的笑脸成为福利院最美的画。
四川发生地震时,组织公司捐助了2000件衣服,以及五万元钱。
帮扶湖北恩施州一个贫困村并成为荣誉村长。
亲自为秦岭深山一所小学的学生做校服,然后无偿捐给他们。
和朋友一起给泸沽湖边的一所小学捐建900平方的操场。
2020年1月28日,悄悄给杭州红十字会捐献5000只口罩。
把“潼臻一生”淘宝店中成交的每一笔钱,以顾客名义捐赠成交额的10%,作为微笑儿童公益计划的善款。
……。
他一直在做,他也在不断行走中渐渐接近了阳光。
皈依佛门以后,林生斌每周都会去庙里,为妻儿念一段经文,一来是希望妻儿在天堂安好,二来他自己心里好受些。
但师傅不想看他闷着,对他说:“孩子,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林生斌想起,这也是小贞和孩子们一直的心愿。
为了帮他们实现心愿,11月28日的葬礼之后,林生斌忍了二十多小时的疼痛,让纹身师把妻子和三个孩子全都纹在了他的背上,他要带着他们生活,带他们看世界。
在去色达佛学院的路上,他在牧民家看到一只猫,那只猫和他们家的金宝很像很像,他和猫互相凝视,他感觉冥冥之中,妻儿和猫一直都在陪伴着自己,从未走远。
在佛学院的转经轮旁,他走了一圈、一圈,为妻子、孩子祈福,诉说对他们的思念。
看天葬,感受来自生命的震撼。
赤脚踩炭火,挑战12500英尺的高空跳伞,以上帝的视角俯瞰风景。
自驾游,和这几年的经历,让他渐渐看透看淡很多事,他不再执拗于寻找真相,不但和绿城达成了和解,把“潼臻一生”重新开了起来,还在淘宝上开始做直播,他说:“只有放下,才能与自己和解,也是放过我自己。”
在网友提问“遭遇苦难时,怎么走出来?”时,也能从容回答:“人生,各有各的苦,不能选择,也不能重来,一旦发生了,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们只能自己去面对,去接受现实,这段创伤恢复期,可能会很长很长,但就像人生路上的隧道,不管有多长,只有走出去,才能重新看到光亮。”
人生就像一杯苦咖啡,就算再苦也要咽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不妥协的人生。
不妥协于灾难的林生斌,2020年7月3日,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年,把V博号、T条名“老婆孩子在天堂”改成自己名字,那天,他说:“有些事止于唇齿,有些人掩于岁月”。
他改名不是遗忘,只是不想继续悲伤,他知道;人生,就像一条单行线,或许会有遗憾,但不能调头,只能继续往前走。而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始终温暖,一往无前。
. END .
【文|杜萧染 】
【编辑| 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