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一路向你飞奔(小说)


  那个瞬间,他头脑一热,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明知这是昧良心的,却依然不愿将视线从那一沓钞票上移开。他开始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试图让这七千元心安理得地归自己所用。
  遗憾的是,他找到的任何理由都马上被否定,最后他想到了托娅,心绪虽一时难以平定,但也实在无法迁怒于张驰,也只好作罢。
  正当他指挥车辆准备出发的时候,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张驰怒目而视的脸,他像一堵墙横挡在自己面前,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还是人吗?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落井下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一阵心虚,浑身直打颤,迈出去的腿又下意识地收回来,慢慢蹲下身,在无边的夜色中闭紧了双眼,两只手不停地向后脑勺捋去,他试图把此时的愁绪与茫然统统拂走。可事实上,他越捋越烦乱,母亲痛苦的表情和张驰瞪圆的双眼在他紧闭的泪眼中交替闪现。
  他忘不了母亲疼痛时的表情,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去和疼痛做抗争。母亲拒绝去医院,她知道家里没钱,儿子还没娶上媳妇。
  志存看着难受,曾偷偷把大伯的一幅古画拿回家,被母亲发现。她对儿子说,疼痛本身并不可怕,忍一忍,就过去了,甚至疼痛到无法忍受也能抗住,但有些东西你是扛不住的,那种东西看不见。它与你违背良心的初衷无关,你拿走了大伯的挚爱,那是他留给张驰唯一的念想,他在地底下也不会原谅你的。
  李志存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母亲的病等不得,可钱一定会赚到的,到时双倍奉还,大不了兼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再说,张驰是谁,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们是生命中的战友,曾一起面对邪恶,制服歹徒,挽救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的生命。若他知道是为了母亲也一定会理解的,他情感的天平终于倾向了母亲。
  娘,娘,你忍着点,坚持住,我有钱了,我一回家就带你去医院。李志存抹掉眼泪,不再犹豫,对着司机吼了一声,去阳谷。
  这个决定让母亲重获新生,母亲的脸又红润起来,在每个夜晚又能安然入睡了。他喜极而泣,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他认为可以亡羊补牢的计划,早已成为了一粒畸形的种子根植在他心底,在无形中发芽,散枝开叶,慢慢长成毒瘤,一点点在他的心房内蔓延,壮大。直到多年后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接踵而来,他才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很快意识到自己病了,并且有了生命的危机感。
  他想找到噩梦的来源,好对症下药。噩梦醒来后的悸怕,常常让他大汗淋漓,头痛欲裂,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梦里的场景无时不刻在困扰着他,他再也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也听不见晨风里鸟儿清脆的鸣叫,深陷噩梦中不能自拔。他又觉得不是梦,这一切早晚都会真实发生在他的生活里,以至于他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掉落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
  他不再相信身边的友善与美好,任何一个看向他的笑脸他都觉得是那么虚假,背后一定暗藏着某种目的。就连他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妻子也变得让他陌生起来,妻子的客套和恭维像极了他的客户。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喧闹的集市中,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穿梭,在沸沸扬扬的喧嚣中讨价还价,和他交易的所有人与他也只剩仅有的一层关系:利益。
  他试着在一次和妻子做爱后,甩出大把大把的红票子,果然发现妻子喜形于色的脸。她从他的身体上快速滑下去,在满屋飘飞的红票子之间舞蹈,那优美的舞姿可比趴在他身上扭动时卖力多了。
  他颓然地倒在一边,突然间后悔起自己的冲动,他确信自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再没有人可以信任。
  
  二
  李志存有理由相信他和张驰之间已经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现在,他无论揽接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或者他的账户涌进多大的一笔巨款,也都难以提起他的兴致。他内心的失落感与日俱增,取得的成就越大,内心的恐惧就会越强烈。
  假若当年张驰真能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暴揍他一顿,或许他还会更好受一点。那样不仅可以减轻他心理上的一点负罪感,还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解释的机会。可自从1996年冬天那个深夜他带着那七千元从寿张镇悄悄离开以后,张驰也随即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志存托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辞职下海去了外地,也有人说他犯了事进去了。李志存按照线索一条条找过去,均未见到他的人影。
  199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张驰突然从天而降,震惊之余,李志存一把把他抱住,张驰则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他。李志存尴尬地抬起头,仅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被推开的理由,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
  张驰的寸头发型在幽暗的房间内格外刺眼。那是他三年身份的标签,是他一生都无法除去的污点。
  李志存不敢再看他一眼,那个发型晃得他眼睛生疼,犹如一把利剑,带着万般寒凉的光刺向他的心脏。看来,赵一平打听到的消息是确凿的,三年前张驰因挪用公款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如果没算错,今天应该是他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第一天。
  张驰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尴尬地杵在那里,就像一个入室剽窃的小偷,被突然回家的主人当场抓个正着,他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无地自容地任凭主人发落。
  李志存局促不安地不时偷偷瞟一眼冷漠的张驰,大脑一片空白。许久之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的。
  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村里大部分人都已入仓完毕。李志存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帮母亲。母亲早早做好了饭,李志存准备吃完饭就去地里把麦子运回家。他刚坐下,碗还没端起来,张驰幽灵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言不发,环视一眼屋内,从墙角处抽出一个马扎,一屁股坐到李志存对面,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他。李志存也快速讨好般迎合上去,在他以为两双手就要握在一起的时候,张驰猛地端起李志存面前的一碗绿豆水一饮而尽,又随手抓起一个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上一些腌好的香椿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志存母亲端详了老半天才认出他,等他吃饱喝足,打了一个饱嗝,才腾出空闲去和李志存母亲打招呼。语气中虽有怨言,却是更像一个孩子受了委屈对自己的母亲撒娇那般,而完全无视于李志存的存在。娘娘,我从潍北一直走到这里,走了一天一夜,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兜里又没一分钱,饿啊!您不是常说穷家富路,我今天才体会到没钱是真不行啊!我想偷点,可我刚把手伸出去,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这事我不能干,再饿也不能干。
  李志存母亲听得一愣一愣地,看看李志存又转头看看张驰。
  潍北,是一个敏感的词语,只要提及潍北,当地人首先想到的是潍北农场,那是鸟都不拉屎的北大荒,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小驰,你去监狱干啥了,去做管教干部了?怎么连个信也不见呢!还有,谁给你理的发,管教犯人怎么发型也得和劳改犯一样?你咋不和志存一个发型了?
  李志存脸上直冒冷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低着头偷偷看着张驰,越看越揪心,他很难想象,如此高傲而又自尊的张驰是如何忍受屈辱,任人摆布,被一点点剥掉尊严,熬过那三年铁窗生涯。那三年,是一段怎样的心理煎熬,他该是多么恨自己,又该是多么后悔听信于一个他最信任的大哥,让他一生都为之自豪的这份手足情,就这么轻易地扼杀了他人生的所有梦想。
  张驰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三年前李志存和他一块在张北买的。尽管衣服的款式在当年是很入潮流的,但现在早已褪去了光泽,覆盖上一层灰暗的底色。衣服是人的装扮,更是时代的标签。张驰整个人看上去,虽依然透露着无懈可击的自信,但在李志存看来却是那么不应景了,甚至是落魄不堪。
  李志存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看着眼前的兄弟,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记重锤砸在自己身上,顿时让他矮下去三分;尤其他说的每句话,虽是和母亲云淡风轻般的交谈,在李志存听来却是字字如针,针针见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如今再怎么补偿他,也已于事无补。他欠他的终究是欠他的,何止是是区区七千元,他如何还得起,那是他的整个人生啊!
  还不起也要还,李志存和张驰不同,他是比较现实的,他还是想用钱来补偿,也只有用钱来补偿。只要张驰说个数,三倍,五倍,甚至他的全部家当他都愿意。
  虽然李志存手里现在并没有多少钱,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已是算计再算计。但他对公司有信心,他也相信张驰会相信他的能力,他想让张驰以干股方式加入,成为合伙人。
  李志存暗想,其实这样自己并不吃亏,张驰这样的人才,若不是出了这事,自己想挖还挖不来。他大学毕业后仅仅用两年的时间,就在当地的龙头企业大胆完成一系列改革,为公司利润再创新高,四年后荣升总经理位置,成为市里最年轻的企业精英,电视上、广播里经常有关于他的报道。
  他知道张驰骨子里的清高,也知道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钱。他刚出狱,虽然只有三年,但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已与社会严重脱节,还要重新适应融入,而他可以帮他度过这个时期。目前,他的一日三餐尚没保障,急需一份稳定的收入来维持目前基本的生活。
  张驰,我想……李志存鼓足勇气打破沉默,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后,张驰却极其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房间里又静得出奇。
  母亲早已收拾好碗筷去了麦地,只剩下他们二人,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心中却各自想着心事,翻江倒海般。
  房间内沉闷得令人心悸,李志存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身边好像浮游着无数条透明的绳索,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他的身体,先是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随后又把他手脚捆绑,令他莫名的惆怅起来。
  忽然,房间内暗了下去,紧接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雨云接连从窗前聚拢而过,伴随着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两人同时喊出口,不好!拔腿就往麦地跑去。
  娘。娘娘。两人又同时出口。志存母亲正弯腰抱起地上捆绑好的麦个子,麦穗朝上,快速竖立在田埂上,以防雨水过后进不来地,贴着地的一面麦子会发黑变霉。
  你先和我娘回家,她经不起雨水浇,浑身骨节会痛的。李志存说话终于流畅起来,对着张驰也没了顾虑。
  张驰对他依然不理不睬,但脚步已飞快冲到田里,抓起李志存母亲一只手,娘娘,要下雨了,快跟我回家,麦子不打紧,天湿会天晒的。
  两天前,母亲就让机器把小麦放倒在地,她一个人顶着烈日,用她已经变形的手艰难捆绑成满地的麦个子,只等李志存回来装车运回家。
  李志存不觉内心一阵酸楚,眼泪不自觉漫过心的堤岸。他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为母亲而失信于兄弟的那个夜晚,母亲的病,也是他心里的痛,现如今又来了张驰,无形之中,他的心病又加重了。
  他抹一把脸,把汗水和泪水一并抹去,浑身倍添了无数力量,一手抓一个麦个子,按照母亲授意,飞快地把麦个翻转、站立,不大一会功夫身后就竖起了一列列像卫兵一样的队伍。
  还剩一拢麦子的时候,一阵夹着雨点的风袭来,紧接着,一串串透明的雨滴夹着风愈行愈疾。
  却在此时,张驰的声音穿越雨幕而来,哥,你是金刚,我是竹子,这世上,我就服你了。
  李志存心里莫名地一紧,他看见张驰全然无惧于这越来越大的雨,把麦个逐一翻转,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汇合。
  哥,我也是娘娘的儿子,我十岁没了娘,是大娘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这个恩情迟早是要还的,我们俩两清了。
  张驰,你听我说……
  不等李志存把话说完,张驰已经孑然转身,淹没在茫茫雨幕中。
  他又一次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三
  赵一平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桌子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墙上的一幅字画,猛然听见外面有声响,一下转过身来,见李志存提着一个礼盒走进来。待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定,赵一平瞅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志存胡子拉碴,脸上露出隐约的不安。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仿佛怎么坐都不舒服。
  你不拿点东西就进不来我这门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之间不用客套。赵一平往前挪了挪身子,把两只胳膊擎在桌子上,两手托腮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李志存,在你看来,这些东西比你重要,也就是说你认为在我心里,这些东西比你还重要,对吗?
  李志存嘿嘿一笑,情绪有所缓和,屁股不再挪来挪去,嘴角一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钱你就和我拼命,怎么说这也是你糊口的职业,我是你的病人,哪能白看?
  赵一平拿出手机扫了一下茶叶盒上的二维码,滴的一声响过后,蹦出一个数字:1800元。他把手机朝李志存眼前一晃,是不是只要你往我面前一坐,就是我的病人?我就得收费?当年在火车上,整条车厢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动,是你和张驰一跃而起,扑向歹徒,两条腿虽然没有保住,但我不是和你一样活着吗?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那你说说看,我欠你的怎么还?是不是也要经常送点名贵物品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一
  那个瞬间,他头脑一热,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明知这是昧良心的,却依然不愿将视线从那一沓钞票上移开。他开始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试图让这七千元心安理得地归自己所用。
  遗憾的是,他找到的任何理由都马上被否定,最后他想到了托娅,心绪虽一时难以平定,但也实在无法迁怒于张驰,也只好作罢。
  正当他指挥车辆准备出发的时候,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张驰怒目而视的脸,他像一堵墙横挡在自己面前,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还是人吗?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落井下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一阵心虚,浑身直打颤,迈出去的腿又下意识地收回来,慢慢蹲下身,在无边的夜色中闭紧了双眼,两只手不停地向后脑勺捋去,他试图把此时的愁绪与茫然统统拂走。可事实上,他越捋越烦乱,母亲痛苦的表情和张驰瞪圆的双眼在他紧闭的泪眼中交替闪现。
  他忘不了母亲疼痛时的表情,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去和疼痛做抗争。母亲拒绝去医院,她知道家里没钱,儿子还没娶上媳妇。
  志存看着难受,曾偷偷把大伯的一幅古画拿回家,被母亲发现。她对儿子说,疼痛本身并不可怕,忍一忍,就过去了,甚至疼痛到无法忍受也能抗住,但有些东西你是扛不住的,那种东西看不见。它与你违背良心的初衷无关,你拿走了大伯的挚爱,那是他留给张驰唯一的念想,他在地底下也不会原谅你的。
  李志存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母亲的病等不得,可钱一定会赚到的,到时双倍奉还,大不了兼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再说,张驰是谁,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们是生命中的战友,曾一起面对邪恶,制服歹徒,挽救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的生命。若他知道是为了母亲也一定会理解的,他情感的天平终于倾向了母亲。
  娘,娘,你忍着点,坚持住,我有钱了,我一回家就带你去医院。李志存抹掉眼泪,不再犹豫,对着司机吼了一声,去阳谷。
  这个决定让母亲重获新生,母亲的脸又红润起来,在每个夜晚又能安然入睡了。他喜极而泣,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他认为可以亡羊补牢的计划,早已成为了一粒畸形的种子根植在他心底,在无形中发芽,散枝开叶,慢慢长成毒瘤,一点点在他的心房内蔓延,壮大。直到多年后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接踵而来,他才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很快意识到自己病了,并且有了生命的危机感。
  他想找到噩梦的来源,好对症下药。噩梦醒来后的悸怕,常常让他大汗淋漓,头痛欲裂,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梦里的场景无时不刻在困扰着他,他再也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也听不见晨风里鸟儿清脆的鸣叫,深陷噩梦中不能自拔。他又觉得不是梦,这一切早晚都会真实发生在他的生活里,以至于他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掉落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
  他不再相信身边的友善与美好,任何一个看向他的笑脸他都觉得是那么虚假,背后一定暗藏着某种目的。就连他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妻子也变得让他陌生起来,妻子的客套和恭维像极了他的客户。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喧闹的集市中,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穿梭,在沸沸扬扬的喧嚣中讨价还价,和他交易的所有人与他也只剩仅有的一层关系:利益。
  他试着在一次和妻子做爱后,甩出大把大把的红票子,果然发现妻子喜形于色的脸。她从他的身体上快速滑下去,在满屋飘飞的红票子之间舞蹈,那优美的舞姿可比趴在他身上扭动时卖力多了。
  他颓然地倒在一边,突然间后悔起自己的冲动,他确信自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再没有人可以信任。
  
  二
  李志存有理由相信他和张驰之间已经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现在,他无论揽接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或者他的账户涌进多大的一笔巨款,也都难以提起他的兴致。他内心的失落感与日俱增,取得的成就越大,内心的恐惧就会越强烈。
  假若当年张驰真能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暴揍他一顿,或许他还会更好受一点。那样不仅可以减轻他心理上的一点负罪感,还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解释的机会。可自从1996年冬天那个深夜他带着那七千元从寿张镇悄悄离开以后,张驰也随即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志存托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辞职下海去了外地,也有人说他犯了事进去了。李志存按照线索一条条找过去,均未见到他的人影。
  199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张驰突然从天而降,震惊之余,李志存一把把他抱住,张驰则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他。李志存尴尬地抬起头,仅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被推开的理由,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
  张驰的寸头发型在幽暗的房间内格外刺眼。那是他三年身份的标签,是他一生都无法除去的污点。
  李志存不敢再看他一眼,那个发型晃得他眼睛生疼,犹如一把利剑,带着万般寒凉的光刺向他的心脏。看来,赵一平打听到的消息是确凿的,三年前张驰因挪用公款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如果没算错,今天应该是他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第一天。
  张驰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尴尬地杵在那里,就像一个入室剽窃的小偷,被突然回家的主人当场抓个正着,他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无地自容地任凭主人发落。
  李志存局促不安地不时偷偷瞟一眼冷漠的张驰,大脑一片空白。许久之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的。
  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村里大部分人都已入仓完毕。李志存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帮母亲。母亲早早做好了饭,李志存准备吃完饭就去地里把麦子运回家。他刚坐下,碗还没端起来,张驰幽灵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言不发,环视一眼屋内,从墙角处抽出一个马扎,一屁股坐到李志存对面,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他。李志存也快速讨好般迎合上去,在他以为两双手就要握在一起的时候,张驰猛地端起李志存面前的一碗绿豆水一饮而尽,又随手抓起一个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上一些腌好的香椿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志存母亲端详了老半天才认出他,等他吃饱喝足,打了一个饱嗝,才腾出空闲去和李志存母亲打招呼。语气中虽有怨言,却是更像一个孩子受了委屈对自己的母亲撒娇那般,而完全无视于李志存的存在。娘娘,我从潍北一直走到这里,走了一天一夜,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兜里又没一分钱,饿啊!您不是常说穷家富路,我今天才体会到没钱是真不行啊!我想偷点,可我刚把手伸出去,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这事我不能干,再饿也不能干。
  李志存母亲听得一愣一愣地,看看李志存又转头看看张驰。
  潍北,是一个敏感的词语,只要提及潍北,当地人首先想到的是潍北农场,那是鸟都不拉屎的北大荒,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小驰,你去监狱干啥了,去做管教干部了?怎么连个信也不见呢!还有,谁给你理的发,管教犯人怎么发型也得和劳改犯一样?你咋不和志存一个发型了?
  李志存脸上直冒冷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低着头偷偷看着张驰,越看越揪心,他很难想象,如此高傲而又自尊的张驰是如何忍受屈辱,任人摆布,被一点点剥掉尊严,熬过那三年铁窗生涯。那三年,是一段怎样的心理煎熬,他该是多么恨自己,又该是多么后悔听信于一个他最信任的大哥,让他一生都为之自豪的这份手足情,就这么轻易地扼杀了他人生的所有梦想。
  张驰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三年前李志存和他一块在张北买的。尽管衣服的款式在当年是很入潮流的,但现在早已褪去了光泽,覆盖上一层灰暗的底色。衣服是人的装扮,更是时代的标签。张驰整个人看上去,虽依然透露着无懈可击的自信,但在李志存看来却是那么不应景了,甚至是落魄不堪。
  李志存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看着眼前的兄弟,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记重锤砸在自己身上,顿时让他矮下去三分;尤其他说的每句话,虽是和母亲云淡风轻般的交谈,在李志存听来却是字字如针,针针见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如今再怎么补偿他,也已于事无补。他欠他的终究是欠他的,何止是是区区七千元,他如何还得起,那是他的整个人生啊!
  还不起也要还,李志存和张驰不同,他是比较现实的,他还是想用钱来补偿,也只有用钱来补偿。只要张驰说个数,三倍,五倍,甚至他的全部家当他都愿意。
  虽然李志存手里现在并没有多少钱,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已是算计再算计。但他对公司有信心,他也相信张驰会相信他的能力,他想让张驰以干股方式加入,成为合伙人。
  李志存暗想,其实这样自己并不吃亏,张驰这样的人才,若不是出了这事,自己想挖还挖不来。他大学毕业后仅仅用两年的时间,就在当地的龙头企业大胆完成一系列改革,为公司利润再创新高,四年后荣升总经理位置,成为市里最年轻的企业精英,电视上、广播里经常有关于他的报道。
  他知道张驰骨子里的清高,也知道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钱。他刚出狱,虽然只有三年,但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已与社会严重脱节,还要重新适应融入,而他可以帮他度过这个时期。目前,他的一日三餐尚没保障,急需一份稳定的收入来维持目前基本的生活。
  张驰,我想……李志存鼓足勇气打破沉默,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后,张驰却极其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房间里又静得出奇。
  母亲早已收拾好碗筷去了麦地,只剩下他们二人,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心中却各自想着心事,翻江倒海般。
  房间内沉闷得令人心悸,李志存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身边好像浮游着无数条透明的绳索,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他的身体,先是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随后又把他手脚捆绑,令他莫名的惆怅起来。
  忽然,房间内暗了下去,紧接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雨云接连从窗前聚拢而过,伴随着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两人同时喊出口,不好!拔腿就往麦地跑去。
  娘。娘娘。两人又同时出口。志存母亲正弯腰抱起地上捆绑好的麦个子,麦穗朝上,快速竖立在田埂上,以防雨水过后进不来地,贴着地的一面麦子会发黑变霉。
  你先和我娘回家,她经不起雨水浇,浑身骨节会痛的。李志存说话终于流畅起来,对着张驰也没了顾虑。
  张驰对他依然不理不睬,但脚步已飞快冲到田里,抓起李志存母亲一只手,娘娘,要下雨了,快跟我回家,麦子不打紧,天湿会天晒的。
  两天前,母亲就让机器把小麦放倒在地,她一个人顶着烈日,用她已经变形的手艰难捆绑成满地的麦个子,只等李志存回来装车运回家。
  李志存不觉内心一阵酸楚,眼泪不自觉漫过心的堤岸。他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为母亲而失信于兄弟的那个夜晚,母亲的病,也是他心里的痛,现如今又来了张驰,无形之中,他的心病又加重了。
  他抹一把脸,把汗水和泪水一并抹去,浑身倍添了无数力量,一手抓一个麦个子,按照母亲授意,飞快地把麦个翻转、站立,不大一会功夫身后就竖起了一列列像卫兵一样的队伍。
  还剩一拢麦子的时候,一阵夹着雨点的风袭来,紧接着,一串串透明的雨滴夹着风愈行愈疾。
  却在此时,张驰的声音穿越雨幕而来,哥,你是金刚,我是竹子,这世上,我就服你了。
  李志存心里莫名地一紧,他看见张驰全然无惧于这越来越大的雨,把麦个逐一翻转,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汇合。
  哥,我也是娘娘的儿子,我十岁没了娘,是大娘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这个恩情迟早是要还的,我们俩两清了。
  张驰,你听我说……
  不等李志存把话说完,张驰已经孑然转身,淹没在茫茫雨幕中。
  他又一次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三
  赵一平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桌子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墙上的一幅字画,猛然听见外面有声响,一下转过身来,见李志存提着一个礼盒走进来。待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定,赵一平瞅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志存胡子拉碴,脸上露出隐约的不安。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仿佛怎么坐都不舒服。
  你不拿点东西就进不来我这门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之间不用客套。赵一平往前挪了挪身子,把两只胳膊擎在桌子上,两手托腮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李志存,在你看来,这些东西比你重要,也就是说你认为在我心里,这些东西比你还重要,对吗?
  李志存嘿嘿一笑,情绪有所缓和,屁股不再挪来挪去,嘴角一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钱你就和我拼命,怎么说这也是你糊口的职业,我是你的病人,哪能白看?
  赵一平拿出手机扫了一下茶叶盒上的二维码,滴的一声响过后,蹦出一个数字:1800元。他把手机朝李志存眼前一晃,是不是只要你往我面前一坐,就是我的病人?我就得收费?当年在火车上,整条车厢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动,是你和张驰一跃而起,扑向歹徒,两条腿虽然没有保住,但我不是和你一样活着吗?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那你说说看,我欠你的怎么还?是不是也要经常送点名贵物品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啥也不缺,你买啥我都不稀罕,你不用在意,那是人的本能,我们就爱打抱不平,与你无关。
  哈哈,你希望全世界都欠你的,心里才平衡对吗?这些年你一直在积极努力地做慈善,就是为了打造一个公众形象。因为你渴望一个安宁的夜晚,希望深夜不再有噩梦打扰,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盘踞在你心里的阴影依然根深蒂固,你却不想尝试着换个方式去解决问题。
  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也就你这么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了。唉李志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你,我是真想帮一把的,我看你一眼都觉得心酸,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双腿。你生活不容易啊,可你为什么又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我的成功在于能够让病人正常生活,我的骄傲是看着病人走向幸福,对你也一样。你有求于我,我力所能及地帮你,这是我们之间的情感需求,而不是交易。说吧,又做什么噩梦了?赵一平抿嘴笑着身子往后一仰,看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有钱的和没钱的一样烦恼。
  李志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他深知心理医生对时间的概念,来不及多想,慌忙从一个纸皮袋里抽出一摞体检报告,往桌上一放,我刚从医院取回来的。
  赵一平收回身子,依然笑着,一张张报告单看完,脸上的笑容里又多了一份自信,并附着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神秘,老李,你的病,除了我,没人能治好,但这次我得收费,还不是个小数目。
  你有急用?我马上给你。
  赵一平摆摆手,时机不到。说说你的近况。
  我现在一闭眼,就做梦,梦见什么也记不住,可每次都是被吓醒的,不是一脚滑向悬崖。就是突然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好几次明明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迈,走得好好的,突然一脚就踩空了,面前突然就变成了万丈深渊。醒来仍然惊魂未定,蜷缩成一团,那种后怕感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这时候,我特别需要一个怀抱,希望妻子能转过身,让我享受一下爱的感觉。可她只在一旁怪异地看着我,待我重新躺下后,又嘀嘀咕咕,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怕哪个狐狸精会找上门来吧!
  赵一平心里装着李志存所有的病历,听完明白了八九分,沉默了一分钟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志存,说,马丁布伯的《我和你》中有这么一句话,人与人的关系,往往不是由对方决定的,而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我的心中,如果对别人,有了恶念,那我就变成了恶人。志存,不要再欺骗自己,你就是错了,你要勇于承担这个后果。你认识不到自己的错,也会影响你和身边人的关系,你把自己孤立起来,拒绝接受所有的善意和温暖。
  当年,你从张驰手里骗走七千元,那一刻,你的心里是恶的。你当时想的是,那一车布卖掉后,不仅可以治好母亲的病,还能还上张驰的七千元,你认为这只是暂借的一笔本金。你告诉他,天亮之前就会把这笔钱还给他,他丝毫没有怀疑你的真诚,是你用心中的恶欺骗了他对你的信任。可你万万没有想到,张驰给你送来的是他冒着风险挪用的公款,导致自己被查,锒铛入狱。
  张驰动用公款的念头也是恶的,想必也有过内心的挣扎,他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你的信任,毫不怀疑你说过的话,相信你一定会在天亮前把钱还回来。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你却用这笔钱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这么讲原则、是非分明的人,怎么会原谅自己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唯有把你拉入黑名单,远离你这种有心机的人,才是他张驰的性格。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不行再加大筹码,社会在变,我不相信张驰一点没变……
  一阵手机的音乐打断了李志存,他站起身接通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是他最近刚给母亲雇佣的护工。李大哥,你母亲今天下午一共醒来三次,每次醒来,眼神都在盯着病房门口,好像是希望你回去吧?
  李志存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母亲等的人不是他。这些年虽然一直都没有停止打听张驰的下落,但骨子里却又是害怕他回来的。这时他想起母亲当年说的那句话,有些疼痛本身是无用的,抗一抗就过去了,但有些东西你是无法抗住的。
  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些扛不住的东西能把他打垮。他的事业越干越大,内心却越来越脆弱。他总觉得张驰并未走远,他只是躲在某个能看得见他的暗处在盯着他,等时机成熟了,他就会像一颗炸弹一样突然冒出来,让他惊慌失措。他出现的时候,一定是阴着脸,带着浑身寒气,冷冷看着昔日一切都不如自己的大哥,竟然活成了这般潇洒风光。他的心理开始扭曲,情绪开始失控,指着他的鼻子咆哮,我会让你身败名裂的,你等着。紧接着,他在网上扒他,一层一层地扒,直到一丝不挂,当年的丑事浮出水面,出现在公众视野。他高大的形象在一瞬之间坍塌了,他所做的所有公益开始被人质疑。他很快成为媒体议论的焦点,而公司也会一路下滑,他不堪舆论的压力……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重新坐下,往前探探身,带着已决定好的口气对赵一平说,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这件事我会选择顺其自然。可我不能让母亲带着遗憾离开,只要他张弛愿意回家,和我一块把母亲送走,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她已多日水米不进,整日昏迷中。偶尔醒来,嘴唇翕动着挤出几个字,小—弛—弛—回来了吗?母亲不肯闭眼,是在等他。
  如果能用钱摆平,五年前就已冰雪消融了。你带着十万块钱的诚意去阳谷找他,不是被挡在门外了吗?
  李志存被点醒,自从那次张驰雨中决绝离开后,李志存发现母亲会在许多个黄昏的落日里对着村口张望。他隐约觉得,母亲虽然不问,却已察觉出二人关系的异样。她多次试探着问儿子,李志存总说没事,但回答的却是含糊其辞。或许母亲真正盼望的不仅仅是张驰能回来,还有兄弟二人能够和好如初吧!毕竟张驰也是母亲看着带大的,亲生一般。
  大约是五年前的一个深夜,李志存陪客户通宵喝酒,回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母亲的关节痛又发作了,一定是妻子陪她去了医院。他知道每一次发病都是母亲的关口,要在鬼门关里走几天。
  那次,他守着母亲寸步不离,等母亲睡着,他才跑到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次次对自己说,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得把张驰给找回来。
  赵一平托公安局的朋友打听到了张驰在阳谷所居住的小区。李志存开着他的奔驰一路风驰电掣,心事重重地开向阳谷县。
  当李志存站在“江南水郡”的小区门前时,已是落日西斜,晚霞满天铺洒,整个小区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像宫殿一样华丽。
  他心中暗暗否定,张驰不会住在这里的。这么高档华丽的小区可都是有钱人住的,比他在潍坊最好的一套房子还要上一个档次。会不会弄错了,张驰中彩票了?不可能,他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的。
  他朝小区里边走,被保安拦住,被告知,本小区外人不得入内,若要找人,请先和业主取得联系。
  保安替他查到了他说的单元和楼号,电话接通以后,李志存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当保安说出一个叫李志存的人要找他的时候,对方立即说,不好意思,您打错了。
  或许是真的错了,张驰怎么可能住在这里呢。他掏出手机,按照赵一平给的电话号码,打给了这位公安局朋友。
  十分钟后,李志存赶到阳谷县派出所。一进门他就掏出十万元放在桌子上,我欠张驰的十万块钱,务必请你们联系到他。
  派出所的人经过一番查找把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传来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男性声音,您好,请问哪位?
  我们是阳谷县派出所的,有个叫李志存的人来找您,说是还你的十万块钱……
  对不起,您打错了。啪的一声电话再次挂断。
  
  四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们一定不会以这般方式存在着,我会活出生命的真实,坦然面对我该面对的。李志存掏出手机写下这段话,配上多年前的一张三人合影,发了这条朋友圈。
  他合上手机,点燃一支烟,静静注视着遥远的天际,湛蓝湛蓝的天空下,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天上流云舒卷,牧羊姑娘甩着鞭子悠哉悠哉地唱着民歌。
  恍若隔世般,眼前的场景未曾发生改变,尤其那马背上的歌声,带他走回了童年,那些美好的往事涌上心头,让他暂时忘却了刚才的烦恼。
  叔叔,你买羊吗?我们这的羊肉鲜嫩肥美,要不要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托娅,李志存脱口而出,猛然发现马背上的女孩和他曾深爱过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托娅是谁?女孩带着野性的美转过头,调皮地问。
  他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心在微微地疼痛。托娅死了,多年前就死了。
  女孩见他一直在沉默,以为他不愿和自己说话,轻轻调转了马头,叔叔,你想买羊的话就买我的,我妈妈在医院里等钱治病。
  他猛然抬头,不假思索地回答,买,你的羊我全包了。
  女孩颇感意外,跳下马,叔叔,真的吗?这些羊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原本是要卖给屠宰场的,可他们收购的价格低于市场价格好多。现在正是蔬菜收获的季节,关内人过来采货的比较多,我以为会很快出手。可十几天过去了,卖了不到一百只。我急等钱用,我家就这点进钱的门路了。
  你比我坦荡多了,李志存眼前一亮,再一次看向和托娅一模一样的脸,却没了托娅的可爱。她满嘴谎话,漏洞百出。以牧业为生的人哪有这样出售羊群的,就这还急等钱用?他本想拆穿,可话到嘴边却对女孩说,多少钱,我转给你,但你得帮我联系屠宰场。
  恰在这时,女孩的手机响了,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却不自觉地身体一僵,李志存立刻捕捉到了她的微妙变化,悄然退到一边。
  女孩接完电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对李志存说,叔叔,你可以现在把钱给我吗?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保证妈妈做完手术就回来帮你联系屠宰场。
  李志存轻轻别过脸,把目光投向家乡的方向,眼前的场景和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相似。他不要女孩做什么,他压根也没想把这些羊带走。不就几万块钱吗,比起刚刚三小时前他失去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是善于把握时机的人,时机会改变一切。可这一次,却在时机里栽了个大跟头。
  三天前,他在赵一平的诊所,听见几个病人在议论湖南刚落网的一个官员。只听一个人说,听说这个大官在沽源种了几千亩胡萝卜,让一个张潇的当地人全权管理,他这一出事,胡萝卜的销路也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志存刚建好的食品厂因几份大单正四下寻找货源,但张北沽源大片的种植基地都已提前一月被人预定完了。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他眼前一亮。迅速上网查找确定,一番忙碌后,他联系到了张潇,交谈很顺利。张潇说这片基地是他的,他急需钱用,希望资金尽快到账。李志存心领神会,先打过五万定金,约定三天后在沽源见面。
  真是天上掉馅饼,李志存高兴之余,把这件事告诉了赵一平,并把三天后的计划也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赵一平连忙恭维,恭喜啊!真是旱地拾鱼,平白无故捡了一个大便宜,是你命好。见面后,你使劲压价就行,他们急于出手,不敢声张,万一被查出就归公了。
  李志存和司机轮流开车,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比约定好的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了辰坤酒店。
  沽源的秋天很冷,夜里行走的人都已穿上了薄薄的外套。李志存忽略了地域气候的差别,只穿了一件半袖就出门了,现在已是凌晨四点,商店也早已打烊关门。酒店的房间也已都预定满了,他和司机只好坐在酒店大厅里等到天亮,再去和张潇洽谈。
  很意外,刚坐下就接到张潇的电话。电话里说,很感谢他的诚意,提前安排秘书前来见面,由于时间关系,他急需回湖南,不能等他前来,已经和他的秘书签好合同,尽管装车运走即可。
  李志存心一沉,知道这个单子已被人撬走了,一分没赚到,还搭上了五万定金。他摸爬滚打商场几十年,这种事情也司空见惯,他也曾从别人那里撬走过,利益面前,不择手段的。
  正想和张潇澄清一下时,却见一个十分端庄秀丽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从电梯里走出来。他惊愕地瞪大双眼,瞬间明白了一切,这个女人是赵一平的妻子,防不胜防啊!
  他怎么就忘了赵一平的妻子是维达集团的一名业务员呢,这可是一个晋升的好机会,换了谁都会紧抓不放。
  他完了,正因为张潇的电话,他把出口印尼、日本和韩国的订单刚砸死,转身之间就成了南柯一梦,风云变幻,前途未卜。
  
  
  五
  李志存翻身跨上马背,皮鞭一挥,羊群呼啦啦像散开的棉朵,他心里也敞亮多了,放开喉咙大唱起来。
  我要跨上
  跨上骏马
  去追逐遥远的星星
  星星
  天边有一棵大树
  那是我心中的绿荫
  远方有一座高山
  那是你博大的胸襟
  我要树下
  ……
  托娅的身影在歌声里一次次飘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乞求般地望向他,志存,记得回来看我啊!我会想你的。
  你来看我也行啊,张叔叔说潍坊的风筝很漂亮,我带你去放风筝。
  那是志存十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煤矿事故中遇难。母亲又和外地的煤商相爱,小志存便与托娅告别跟随母亲去了潍坊。
  但不幸的是,母亲刚做了不到半年的新娘,却又失去了丈夫。在一次去内蒙的路上,泥石流把她丈夫的车淹没了,同去的还有张驰的父母。
  高一开学那天,李志存很意外地见到坐在第一排的托娅,而托娅的身边坐着的是英俊的张池,李志存有些不悦,但还是调整了情绪走到托娅身边。
  哥,托娅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她和你一样,有着草原人的豁达与热情,她是寄宿生,放学后我们让她一块去家里吃饭吧!
  李志存还能说什么,纵然心怀各种担忧,但终是随着这一声“哥”,一切如冰雪般化去,只剩下满腹惊喜,张驰,托娅是我发小,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好着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志存和张驰都不明白自己做的和说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跟着感觉走,只要一看不到托娅,他们心里就会有短暂的失落,他们恨不得托娅能住到他们家里。
  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托娅把两人约出来,向他们公布了一个惊天秘密,我患有家族遗传病:先天性椎管狭窄。我的爷爷,姑姑,伯父,叔叔,父亲没有一人能逃过此劫,基本上都在四十岁左右就下肢瘫痪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会越来越厉害。
  所以,我决定了,不论高考分数有多高,我都放弃,我要回到草原,去陪伴我快要瘫痪的父亲。
  李志存的心退缩了,一直沉默着。
  张驰没有多想,走过去,让托娅的手躺在了他的手心里,我陪你,你瘫痪了,我推着你走。两人的呼吸近在可闻,两颗心狂乱地跳着。许久之后,托娅哭着挣脱开紧紧握住她的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
  几年后,李志存回家给父亲上坟,听邻居说,托娅家的老屋在一场暴雪后坍塌,一家人不知去向,也有人说托娅死在那场雪难中。
  李志存就这样一边想着从前,一边随着羊群飘动,所有的杂念都被赶出了他的大脑,他好享受眼前的时光。他宁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现在一样,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等他的托娅突然出现。
  手机响了,他的心情不再是低沉的,愉快地拿起电话。是医院的护工打来的:李大哥,你母亲情况不妙,医生让你赶紧过来。
  李志存的目光里多了浓浓的黯然,他丢下羊群走了。
  张驰,是母亲最后的心灵慰藉,而自己,连寻求的安宁都不知在哪,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六
  李志存端起一杯微苦而清凉的液体一饮而尽,脸上的情绪不再郁结和茫然。十分钟后他准时出现在潍坊电视生活频道《有你一封信》播出现场,台下一片哗然。
  气氛一时高涨,谁也没有注意到李志存大颗大颗落下的泪珠。
  我来到这里,和其他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寻找我失散的亲人。今天,我面对全国观众读一封我写给我兄弟张驰的一封信。我有感觉,我要找的人就在我面前,他也一定会收到这封信。
  二十多年前,在我的兄弟张驰的帮助下,我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物流公司。我的第一个客户便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华泰纺织。
  我们镇上的许多村子里家家户户以纺织为主业,我的货源充足,又有了销售渠道。但由于公司刚刚起步,资金全部都是贷款,我希望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有所回报。
  1996年夏日的一天,我揣着刚刚从银行借来的一万元,跟着装货的车一起出发了。
  半路上,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被交警以各种理由罚款三千多元,后来轮胎一个一个地爆,一万元花去了一大半。我心疼得要命,这些钱就这么打水漂了,能够给我母亲治病该多好啊!
  到了公司,工作人员指挥卸车,我多了个心眼,嘱咐司机,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解开封车的绳子。
  我偷偷去了财务室,赔着笑脸递给女会计一个礼盒。女会计很有风度地站起来,引我来到待客室,和我谈了很多,最后才告诉我想要知道的,这个季节不结账,得等到秋后。
  我一听急了,这可怎么行,但我很快恢复了笑容,能通融一下吗?女会计会心一笑,看你好像有什么难处吧?这样吧,阳谷森林纺织销售部有我一朋友,你去那找他,不过,眼下棉花青黄不接的时候,都在压本钱,你想现金结账,得出点血,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得送礼,可带来的钱也仅够回去吃饭和加油的。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最后我想到了离这工作不远的张驰,我借用了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呼了一下他,张驰很快打过来。
  仅用了一个小时,张驰就把七千元送到我手上了,并且一再叮嘱,钱一定要在天亮之前送回来,这是借的,别人只借五个小时。
  我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等我悄悄离开华泰纺织转向阳谷出发的时候,我又开始信心满满了。
  没有想到,我被那个女会计骗了,她洞穿了我的一切,伙同森林纺织的朋友使劲压价,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然是现金结账,我算了一下,除了要还张驰的七千元,再除去收购的成本,还要搭进三千元。如果失信于织户,以后还怎么做生意。母亲的病也等不得啊!我一咬牙,连个招呼都没和张驰打,就走了。
  我知道张驰当时也没钱,以为他神通广大,去跟他的朋友借的。没曾想,他为了我铤而走险挪用了公款,他也因此而改变了人生,我愧对他。
  这些年,我常以母亲为自己开脱罪责,可那并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我失去得到的一切。
  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不再害怕失去。我的公司因为违约面临巨额罚款,扰乱我心绪的名和利都将退出我的生活,我唯愿能够活得心安一点。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有的观众在轻轻擦眼泪,李志存在观众的感动里慢慢退出演播间,走向医院。
  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惊呆了,那个牧羊女孩在给母亲擦洗身体,母亲刚好醒来,张着嘴似乎要说什么。牧羊女孩亲热地喊着,奶奶,我是张星,是您的亲孙女。我妈妈是托娅,爸爸是张驰。爸爸说,是他错了,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肯原谅志存伯伯。其实,他很想您。他时常对着一幅古画发呆。他说,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是那年你站在村头的大雨中硬塞到他怀里的。他说一次,就流一次眼泪,弄得我和妈妈也抹眼睛。
  原来爱从没有停止,因为魔鬼深植在内心里。潜意识里,我们都是在乎对方的。李志存小声嘀咕着,全然没有发现身后的赵一平夫妇。
  是的,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魔,只有把束缚你的紧箍咒卸掉,你才能活得自在。李志存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见赵一平被妻子推着不知何时已走进病房。牧羊女孩朝赵一平的妻子微笑着递过眼神,两人捂嘴笑了。
  李志存恍然大悟,看向赵一平,指着他的妻子,这就是你要我交的费用吧!赵一平浮光掠影一般,目光并未在李志存身上停留,朝妻子努努嘴,再不把合同还给他,他要恨我一辈子的。
  李志存顿时豁然开朗,刚要伸手接合同,他的手机响了,是那个久违的声音。他哽咽着,小驰,你在哪?
  我刚从《有你一封信》现场出来,正一路向你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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