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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继室


  母亲去世五年后,兆轩父亲突然从遥远的江东乡下,带回了一位土里土气、老态龙钟的女人。那天,兄弟俩奉命抵家,父亲牵着女人的手介绍说,阿姨姓汪,从今起,她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父亲续弦他们肯定没意见,他们甚至早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就主动和父亲提起过。可眼下的情景,却让兆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凭父亲大学教授的身份,凭他七十出头的年龄,凭家里高大上的大套房等等,老父起码可以找一位身份地位相当的吧?甚至找一位年轻又颜值在线的也不在话下。退而求次,找一位身强力壮的,能够完整承包父亲的起居饮食和家庭内务的也行啊。可眼前这位满脸皱褶如同出土文物的女人,无论从哪方面衡量显然都不是。不过,尽管满脑子“哥德巴赫猜想”,表面上兆轩兄弟俩对这位继母,还是维持了清淡的礼貌。要不还能咋的?毕竟兄弟俩是敬着、爱着父亲的。
  云卷云舒间,父亲的继室入门九年了。九年里,兆轩兄弟俩背地里为父亲的继室取了个别致的代号“古董”。
  毫无疑问,因为“古董”的入侵,兄弟俩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很少去父亲的家,说白了,他们从心底里对她排斥、鄙视。奇怪的是,每次去,“古董”却并无半点刻意讨好的范,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不卑不亢地笑着,默默无声地做着她的事。对此,兆轩跟老婆说,找了这么一位自我感觉爆表的“古董”,老爸真是撞了邪。老婆倒是洒脱,她劝,只要父亲开心平安就行。
  谁也没想到的是,对平安的期望,却在父亲续弦的第九年跌进了尘埃里,那年晚秋,八十二岁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撒手人寰。
  父亲故去后,兆轩开始处理父亲的身后事。基于父亲生前遗嘱,按照婚姻财产分配原则,这位继室将会继承父亲一大笔遗产,而继承遗产得办理相关手续,可眼前这位龙钟又迟钝的“古董”,显然无法为自己操办。为此,兆轩决定亲自去一次她的老家江东。
  
  二
  老实说,兆轩是带着寻找证据的意识去的,换句话说,是带着排除“古董”继承遗产的心态去的。去之前,他对弟弟说,这次去,一定要挖出内幕,然后,找一个说得开的理由,理直气壮把人支走。我真是想不通,短短九年的时间,父亲的感情为什么转移得这么彻底。
  话说兆轩的这个愿望,在走了一趟江东后,还真的有了实现的可能。
  在江东那个小旮旯村,兆轩见到了老人的妹妹,那妹妹一听来人是为姐姐的继承而来的,好像并不受宠若惊,她当即捧出了姐姐那只小小的旧木盒说,我们家里的、包括姐姐的东西都在里边,你自己找就行。
  之后的兆轩,看到了那本存放在老旧小木盒里的泛黄家谱,还有躺在里边的离婚证书,顺着家谱的脉络,兆轩惊觉父亲与这位“古董”,竟是表亲!
  真相呼之欲出,而那本离婚证书又佐证了别的。里边清清楚楚写明了父亲与“古董”,曾经有过夫妻关系,并且早在几十年前已仳离!
  疑惑在这一刻得到了注解。兆轩很快打了弟弟电话。他告诉弟弟,事情已经搞清楚,现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让“古董”走,她与父亲属于三代以内的血亲。从法律意义上讲,父亲与她的婚姻是无效的。这样一来,她便没有了对父亲遗产的继承权。
  江东返回后,兆轩与弟弟达成共识,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之后,兆轩特别去了一次父亲的家。对那位“古董”,兄弟俩已经商定,一待法院判决,他就亲自送她回老家,至于今后,考虑到父亲那句一定要善待的遗言,加上“古董”无亲生子女,以后,可以定期给她一笔生活费,让她安度晚年。
  方案不可谓不周全,也不可谓不人道,但在那次看望了“古董”后,弟弟似乎又有点于心不忍,他问兆轩,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违父亲的遗言?要不,哥哥,你再走一次江东,看看,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三
  为了力求问心无愧,兆轩决定再走一趟江东。
  这次去,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注重证据,而是直接向老人的妹妹打听了情况。
  兆轩没想到,提起自己的姐姐,那位妹妹哭了,他更没想到的是,在父亲与那位“古董”之间,曾经发生过那么多的故事。
  故事是从父亲的第一次婚姻讲起的,就像兆轩已经了解的那样,父亲与“古董”,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可以想象,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少男少女,虽然他们没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亲昵,却还是比其他的人多了几分亲近,加上双方父母的意向,彼此间性格脾性都清楚,这亲上加亲的好事就顺理成章地成就了。
  婚后不久,新郎去了北京读书,新娘子为了照顾自己老公,随后也去了北京。与丈夫读书的出发点不同,她去,是为了给丈夫提供一份经济和生活上的双重保障。
  她很快在北京找到了一份浆洗衣被的工作,钱不多,但是够丈夫读书用。那时节,恰好是困难时期,除了钱,吃饭也是大问题。为了不饿着丈夫,她自己饿得皮包骨,甚至多次晕倒,却念念不忘每天从自己的口中掐下食物,一天天囤着,等到周末,让丈夫回到租赁屋吃一顿饱饭。
  比起老家的生活,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要苦上好多倍,但再苦再难,她都会咬牙熬着,因为这里有她的丈夫,有她的憧憬。她期待着丈夫毕业,期待着希望开花。
  希望就要开花了,丈夫即将毕业了!而这时的她也已经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有一天,她抚摸着自己因常年在冷水里浸泡而变形了指关节,对去探望她的妹妹说,我们就要熬出头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以为要熬出头的时候,她的丈夫主动要求,毕业分配去了离北京很远的地方。
  这是希望的破灭。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以至于丈夫要离她而去!而且,坚决拒绝同往。茫然无措中,她回了老家,在娘家的雕花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粒米未进。
  三天后,擦干了眼泪的她对妹妹说,她要回北京上班了。今后,除了工作,她还得多学文化,得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才行。
  对于她来说,虽然分居两地相思苦,毕竟两个人还在婚姻的围墙内。她期待着花好月圆的那一天再次到来。更何况,她和他的婚姻,除了寡淡,因为她露珠般的卑微和水样的逆来顺受,并没有波涛汹涌。
  那一年的烟花三月,是她和他结婚十周年。为这,她来了一次一个人的远行,她是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呢。
  却不想,惊喜是吹鼓起的气球,虽然风可以托着高飞上云霄,可终究敌不过一根细针的挑战。
  在那个陌生的异地他乡,她脸上的兴奋还停留在微笑的边缘,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里的风景,丈夫冷硬的话就像无数碎玻璃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心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们是血亲,你是我的表妹,我们的婚姻是不对的,是现在的法律不允许的。我说的,你明白吗?他说的话力求做到了心平气和,并且力求她能听懂并理解。
  她果然懂了,没有争辩,没有哀求,满脸理解万岁的无奈。
  很快,他跟她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她带着那本离婚证书浑浑噩噩回了老家,大病一场。自此,她知道,自己与他已成过去,她和他已是不相干的人。
  说不相干还是相干。
  离婚后,她依旧在北京干着平凡低贱的工作,走着一个人的独木桥。成了前夫的他,则很快娶了大学同学,并且夫妻双双调回了北京。
  那一天,妹妹气愤难平地对她说,我算是看清楚了,他和你离婚就是想另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听了妹妹的话,她摇摇头,还不忘替他辩白:我和他是血亲!他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要讲体面的,血亲怎么可以做夫妻呢?
  他的结婚,宣告了她痴心守望的失败,让她对未来有了慎重的思考。在他结婚的消息得到证实的第二年,有人介绍,加上家人的开导,她便嫁了,嫁的是一位丧妻的张姓男人。
  两个孤独的男女凑成了一个家,这里边无关爱情。好在都是经历了风雨人生浸淫过的人,彼此都是善良温和的人,倒也性情相投、相处融洽。这一来,又演绎出了两个家庭之间多少故事。
  
  四
  前夫婚后次第有了两个孩子,而她的那个家还是冷冷清清两口子。两相比对,虽说少了热闹,倒也显得她家的日子要宽裕好多。彼时,文化大革命正方兴未艾,这期间,她听说前夫因为右派问题失了工作。
  唉!这可咋好?唉声叹气里,她念念不忘的、牵挂着的还是那个人,她在家里对老张叨念:他那个人,从小没吃过苦,大了也没当过家,现在又丢了工作,这一家四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老张是懂她的。他说,这样吧,你去不方便,搞不好会引起他老婆误会。我去,去看看,他老婆问起,我就说是乡下亲戚。
  这一看,老张看出那个家已经水深火热。回来后,夫妻俩决定,该帮那个家一把,别的不说,两个幼小的孩子不能饿着。
  主意打定,还是由老张出面,他们夫妻俩担下两个孩子今后的抚养费。那时,她月工资18元,两个人每月从工资里抽出6元寄给他家,另外再给双方老人各寄回老家5元,这一来,她的工资告罄了,好在老张每月还有12元,省吃俭用,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应该没问题。
  对于前夫那个家,单单寄出6元钱是不够的,从那时起,老张成了那个家里的常客,每次去,他总要送去好多吃的、用的,甚至两个人积攒下的粮票、布票都要带去。而那两个孩子,自是把老张认作了世上最可亲的人。
  前夫对她和老张的付出是心存感激的。后来有一次,恢复了工作的他,很幸运地得到了一瓶麦乳精。夫妻俩没舍得吃,他特别坐了公交车去了她的家。
  那是他第一次来她家。来之前,他以为她和老张的生活条件要比他们家好很多,却不想,走进去,一间斗室、一张陋床、外加一套简单的炊具,便是他们整个的家。更叫他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对补丁叠着补丁的枕套和同样打了补丁的粗布床单。那一刻,他的泪溢出了眼眶,他说,这么多年来,是我们家拖累了你们,让我如何报答才好?
  那一刻,她笑了,边笑边用粗大变形的指关节摩挲着枕套说,那就等你有钱了给我和老张买一对新枕套吧。
  
  五
  转眼,几年过去了,前夫又意气风发走上大学讲台了,他们一家终于过上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好日子了。再后来两个孩子也大了,都大学毕业工作了。她和老张也该放心放手了。接下来,他们好像也该为自己好好活一把了,再说,现在的老张和她也有这个条件了。
  却不想好日子才过了几年,老张就因为脑溢血突然故世了。
  老张死的那年,她虚岁六十四。人老了都不想漂,总是思念家乡,家乡才是每个人的根,是她萦绕心头一辈子的牵挂。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静悄悄的,她回到了江东她妹妹的家。
  她原想着,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活着,与世无争地老去,等到哪一天,大限一到,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一片云彩都不惊动,连风都不告诉。
  却不想,回到老家第四年,那个白云漫舞的午后,她接到了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而那个打电话的人,竟然,竟然是她想了一辈子,牵扯了一辈子还是放不下的他。
  电话里,这一对被岁月的风尘磨去了所有棱角的老人,又哭又笑,又拍衣服又擦泪,大声嚷嚷,还不忘相互叫一声老哥、老妹、老冤家。
  哭过、笑过,老哥在电话里说,我找了你很久,打听了很久,直到昨天,才好不容易知道了你妹妹家这个电话号码。你大概还不知道,兆轩妈已经走了几年了。老妹呀,这如今,你我都老了,眼看着黄土都埋脖子了,从前的一切不说了,欠你的也不说了,我不懂事的过去也不说了。我们没有多少日子了,你来北京,我来接你,你和我,以后一起活,一起老,不准说不!
  于是,一声“好”里,他来了。两个人手牵着手,告别了故乡的云烟,走过了故乡的桥,再一次走到了大北京,走到了一个屋檐下,并且,以只争朝夕的速度,很快领了结婚证书。
  拿到红本本的时候,他和她说了,这一次,两个人就是两团泥巴调了水重新捏成的泥人,再也不分开了。
  一切已经水落石出。对于兆轩来说,这一次的江东之行,何止是找到了遗漏的东西那么简单。至此,他才恍悟,父亲为什么如此深爱他的这位继室,为什么临终走得这样匆匆,熬着一口气也要叮嘱他们,一定要善待继母。
  至此,兆轩似乎才真的清醒,自己之前所做的起诉之事是何等的荒谬?而他和弟弟对继母所表露的鄙视、排斥、乃至……又是何等的叫人寒心,不齿!
  “轰隆隆”“轰隆隆”,回归的列车启动了。这一刻,兆轩终于明白,自己接下来最该做的是什么,伴着车子的长鸣,他轻轻地、满含深情地呢喃着,我亲爱的妈妈,等着我,从今以后,我和弟弟会做您最乖最听话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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