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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之恋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十分钟不到,扬子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一个瘸腿,一个跛脚,怎么生活,不让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何况,文军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座列车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文君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
  扬子说不清是留恋病房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敢把自已暴露在阳光下,她只是想大哭一场,用哭声尽情发泄,哭完之后,她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流一滴眼泪。一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十分钟不到,扬子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一个瘸腿,一个跛脚,怎么生活,不让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何况,文军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座列车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文君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
  扬子说不清是留恋病房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敢把自已暴露在阳光下,她只是想大哭一场,用哭声尽情发泄,哭完之后,她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带着一个康复者的喜悦和重新生长的自信,扬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先是把镜框往鼻梁推了推,接着把身子探到桌子外,狐疑地指着扬子右腋窝下的拐杖。
  扬子,你这是……
  校长,很不幸,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第二次做了皮瓣移植,目前还不能正常走路。
  那,多久会?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永远就这样了。
  小扬啊,身体要紧,上班不着急的,你的病假虽然早就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但我会给你申请延期的。你带的是初三班,不好耽误孩子的,学校已经安排陈芳老师去顶替你接任班主任了。至于你怎么安排,我稍后开个会研究一下,你先回家等消息。
  四
  扬子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中,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当天晚上,她打开电脑,登陆江山文学网站,进入自己的文集,查看最后一次发文时间是在去年12月4号,距今已过去整整半年,这半年她在医院,和刘昊在一个病房里患难与共,却是过得比在家里快乐,甚至有点乐不思蜀,以至于冷落了文字。文字是在吴威走后,逐渐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写文的时候,就会忘记对吴威的思念。
  她关掉网站,打开文档,迅速写下一个标题《杨柳之恋》。这是她在住院期间就酝酿好的一篇小说,因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下笔便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在医院的时候她给女主扬子设想了几种结局,却始终没有决定她的最终命运。当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忽然就眼前一亮,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明确了小说的结局。
  在这以前她缺乏丰富的人生阅历,滋养出的文字也不够厚重,这次死里逃生以后,她对人,对生命都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她要在作品里打上她直接的生命体验的烙印,让作品更加真实和有意义。
  她飞速敲击键盘,生怕灵感消失。杨,就是扬子,柳就是刘昊。杨柳,扬子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她自己。爱刘昊是她自己的事情,与刘昊无关。通过两个残疾人因家人抛弃,在病房里互相关怀的过程,讲述的一段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故事前半部分写得很顺畅,一气呵成。写到出院之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她大胆地预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
  她继续写,当校长委婉拒绝扬子以后,她并没有多少失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之所以要来,只是让自己学会面对,只有面对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别人要你死,你偏要活。扬子目前所处境况就是这样,她已感觉到,公公一直在利用职权暗暗操控着自己。
  校长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扬子的背影,扬子感觉到背部很不自在,她知道他要干什么,等她一出门,林校长就拨通了区教育局吴局长的电话,吴局长啊,扬子要回来上课,你看……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稍后话筒响起,林校长啊,我儿子虽然不在了,可她还是我孙子的妈妈,再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但总不能不讲原则吗?目前她身体这个情况,你要灵活处理吗。
  林校长连连应声,好,好。放下电话,他反复咀嚼着吴局长“灵活处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灵活处理,怎么个灵活法才能让吴局长满意呢?他陷入了沉思。两年前,吴局长儿子吴威去世的第二个周日,吴局长提着两瓶五粮液敲开了他的家门。他受宠若惊,慌张不知所措。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副职。吴局长一进门就说,老同学,你这次是最有希望转正的,老李下个月就退休。
  接下来的聊天很愉快,吴局长接过林校长递过来的茶,轻缀一口,赞,好茶。林校长面露喜色,表情渐入自然。吴局长脱下外套,往林校长身边凑凑身子,拉起林校长的手,说起他们儿时的一些趣事,两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互相打断补充,整个上午,它们都陷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中。林校长暗暗感叹,难得,难得,光屁股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校长儿子一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吃饭,吴局长起身要走,林校长拉住吴局长的手说一定得吃了饭再走。吴局长抹起了眼泪,说见不得家人团聚的场面。林校长立马警觉到,吴局长绝不是来叙旧的,肯定有事求他,这是在打感情牌呢。
  林校长拍拍吴局长的肩膀,老吴啊,我们村里就出来我们两个大学生,又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理应互相帮衬,你若遇到难事,我定会不遗余力。吴局长不再拐弯抹角,说,我们家三代单传,儿子吴威不幸英年早逝,欣慰的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儿子,才没让我们吴家从此断了香火。可我的孙子晓飞只有六岁,扬子也刚30出头,她再婚的话我担心会影响孙子的前途和幸福。若她和晓飞一直住在吴家,未来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关键是将来晓飞到了成婚的年龄,说起来也响亮啊。爷爷是教育局局长,爸爸虽然不在了,但活着的时候好歹也是国企副总,妈妈是中学高级教师,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林校长揣摩着这些话,明白了其核心意思,一句话,就是不希望扬子再婚呗。而且也一定是想好了对策,对扬子的未来也已有了计划安排,却不想自己说出来,他太了解这个老同学了,只做好人不做恶人。
  林校长那次做得很让吴局长满意。他拿着一张拟好的协议来找扬子签字,扬子草草看完,气得差点吐血。她两眼一瞪,厉声责问林校长,我工作出了问题,甘愿认罚。但我们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吴威死了,我以后怎么生活,那是我的自由,任何人都不能制约我。
  林校长很是心虚,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不自然。他觉得自己比吴局长更加卑鄙无耻,吴局长虽然自私,初衷却是为家族发展,为孙子的未来。而他却是为了稳住头上的乌纱帽,扮演了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有过那么一瞬间,林校长想对扬子道歉,收回协议,但他心里很快涌动处了一些诸如“前途”和“荣耀”一类的东西,随即又想起之前吴局长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因为儿子去世,他备受打击,已经不能再胜任局长一职了,将来会推荐林校长去接任他的工作。
  这种诱惑是很难拒绝的,令人不畏一切,勇于前往,为了达到目的,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林校长酝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重新摆出一个领导者的气势,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你公公是发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我们俩情同手足,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他家大业大,难道要外人来继承吗?吴局长真真切切是为了晓飞好,难道你一点不替孩子的将来着想吗?这个社会是非常现实的,人的许多观点都已发生了变化,比如择偶,选工作,你有能力给他这些吗?吴局长知道你还年轻,他也说了,你可以交男朋友,可以随意做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他是不会管的,就是不能结婚。
  最终扬子还是签下了那张协议,吴局长给了她50万,说以后需要钱,张口就是。扬子给了他一个账号,直接转给了弟弟。她叮嘱弟弟一定要把母亲的病治好,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做完这一切,扬子一个人去了德州黄河崖,迎着猛烈的北风,望着脚下浑浊的江水,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想到吴威已和她长离别,儿子又不能带在身边,她已生无可恋。就在她想追随吴威而去的时候,一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五
  写到这里,扬子关了电脑,起身扶着墙根走到窗前。望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车流,她眼前出现了和赵医生相遇的一幕幕。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天气很冷,她乘公交去给吴威送落在家里的文件。车到北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双手都提着行李的军人。他看上去很憔悴,站在车厢里东张西望,扬子朝他摆摆手喊道,这里有一个空位。他感激地一笑,坐到了扬子身边。
  扬子帮他把行李安置好以后,就低头看起了书。这时候,售票员高声喊叫,买票了,买票了,刚上车的买票了。说话间就走到这个军人面前,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售票员瞟了一眼,有点不耐烦,找零,找零。他开始翻找,随身的挎包,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见到一元钱的影子。
  给您,扬子把一块钱递给了售票员。军人男子又是感激地一笑,谢谢。扬子也笑笑,继续看书。
  到站以后,军人男子递给扬子一张名片,说,他是一名军医,现在已经调回地方潍坊第89医院,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打这个电话。
  扬子一直保留着这张名片,却从未打过这个电话,只记住了他叫赵志刚,是一名骨科医生。
  再次见到赵医生是在吴威去世以后,确切地说,是在扬子准备跳崖的瞬间。扬子回过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摁住他肩膀的陌生男子。
  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惊喜道,没想到是你,我还欠你一块钱呢。扬子依旧没有认出他,他变化太大了,目光炯炯有神,皮肤闪着光泽,和之前留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同。
  赵医生说,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你再决定跳还是不跳。赵医生说,他常年在部队,妻子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煎熬,向他提出了离婚。他苦苦挽留妻子,并向组织递交了申请,要求转业回家。回家不到半年,他的身体就出现了状况,妻子则表现得很委屈,好不容易盼你回家了,却又这样了,难道我的命就该一直苦下去吗。不久妻子再次提出离婚,他心灰意冷,收拾好了行李就出了门。
  那天他原本也是打算去黄河涯纵身一跃的。没想到半路遇见扬子,让他感受到了人间温暖,一个陌生人的善良就这样在他心中萌生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渴望再次见到扬子,不仅仅是要把欠她的一块钱还给她。
  他开始爬山,游泳,钻研业务,回访顾客,做案例分析,很快成为医院的骨干力量。妻子不但不再提离婚二字,反而向他靠拢,重拾荒废已久的专业,组织了一个钢琴培训班。他下班回家,老远就听见从窗户里传来的钢琴声。
  扬子听完,不想死了,她的一个善举挽救了一个家庭,她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她由此联想到,一个人感受成功和幸福的方式,不是只有来自家庭和事业,还有更广义的小我之外的世界。
  扬子出车祸的时候,是因为错觉。她看见路对面有一个很像吴威的人在向她摆手,扬子,我在这。她飞快地冲进了车流……
  恰好那天赵医生值班,扬子一个劲地喊疼。赵医生低头看了一眼伤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不好,估计有截肢的危险。他没有告诉扬子实情。在把扬子推进CT室以后,他立刻打电话向全军最著名的魏成昌教授求救,让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来潍坊,他要尽全力保住扬子的右脚。
  手术很成功,康复却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过程。在康复医生的指导下,扬子大汗淋漓地做着各种动作,好几次扬子都流着泪说,我不想做了,就这样吧,这样吧。
  六
  扬子收回思绪,继续写道,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唯情怀,可抵人间薄凉。手术后不能自理,扬子打闺蜜的电话,向她寻求帮助。闺蜜说每天她都要给老公孩子做饭,走不开;扬子又硬着头皮打了婆婆的电话,婆婆提着一盒鸡汤,在医院走廊里逢人就说,儿媳住院了,给她炖的鸡汤。等她进了病房就抱怨起扬子,哎哟,你是真缺心眼,我听说那个司机的老婆要过来伺候你,你还同情人家家里有个病婆婆离不开。我跟你说啊,是真是假可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就是不能便宜了她。之后婆婆就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赵医生看扬子情绪低落,就给她换了病房,让她遇见了刘昊。刘昊问她,怎么不在那个病房了。扬子摇摇头,不知道,听医院的安排。
  后来,和刘昊共同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扬子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变得乐观起来。忽地一下就明白了赵医生的良苦用心。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不顾半夜三更,她扭亮电灯,对着刘昊说,哎,哎,你知道吗?一个人,只要心怀仁爱,凡事就会出于本能地做出正确的反应。如此,便为人。我觉得世间的人应都像赵医生那样,要设身处地地去替别人着想,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这个社会才能和谐美丽。比如,他给我调换病房。
  刘昊睡得迷迷瞪瞪,说,不懂,这跟更换病房有什么关系呢?扬子啪一声摁了电灯开关,睡觉。
  刘昊没有左臂,扬子帮他洗衣服系纽扣。扬子右脚还不能着地,刘昊帮他买饭,去拿各种化验单。
  自从扬子来到这个病房,刘昊的妻子就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背着限量版的包包,一身华丽。她的到来,让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浮躁与不安。
  她一来,刘昊就沉默不语,任她数落自己。看看,衣服怎么放的,乱七八糟,罐头吃完了,也不知道去把空罐子扔了,拖鞋脏了也不知洗一洗……
  一个电话打过来,她看一眼屏幕,退到墙角,眼睛里的柔情蜜意却是被扬子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后,扬子小心地问刘昊,你妻子是一个爱整洁的人,可她不应把你当成一个健康人来要求。她说了半天,我没有听到一句是关心你病情的,倒像是一个来检查卫生的。刘昊淡然地说,我是工伤,不影响收入,她平时也只关心这个。
  刘昊,这个名字让她心中泛起涟漪。她打开手机,找出在医院录制的音频,听刘昊读自己的作品,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和她说话,聊天。
  他们一见如故,随意的一句话就能引发一番讨论,越聊越投机。有一天两人不知怎么就聊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因为文学,他们又向彼此走近了一步。
  扬子说,尽管老人不屈不挠地与大鲨鱼搏斗到最后一刻,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打败了,败得很彻底。刘昊接着说,我很欣赏老人战败后的态度。他的这种态度或许就是作品的魅力,尽显出一个强者在重压之下的优雅和尊严。
  刘昊接着说,我也没曾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我们或许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乏的就是这种抗挫的能力。
  扬子扬扬手臂,所以,我们要加油哦。我们要像老人那样升华自己,因这苦难而变成财富。你看,老人现在的梦:不再是狂风巨浪,不是女人,不是大鱼、搏斗、角力,而是异域他乡,是暮色中的非洲海滩,那些狮子在海滩上像小猫般地打闹着玩,很惹他喜爱,就像他喜爱那个孩子一样。
  刘昊被感染,眼睛闪出了光亮,他大声说着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汉正梦见那些狮子”
  老人更向往像那些暮色中像小猫一般的狮子,与大自然,与其它狮子愉悦地和谐相处。
  七
  《杨柳之恋》投稿以后,扬子开始构思下一篇小说。几天后,她收到林校长的电话,说这月的工资已经打到卡上了,叫她安心养病就行,上面已经批复她延长病假的报告。扬子苦笑了一下,第二天去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林校长愕然起身,指着她的右脚,你以后怎么生活。扬子一扔拐杖,我原本可以走路,却因为惧怕,总是不敢扔掉,生怕自己跌倒。
  林校长连忙过去扶住扬子,扬子把他的手推开,不用了,枷锁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就像当初你逼我签的协议,我大可不签。但我怕得罪你,怕失去工作,怕失去目前过惯了的安逸生活。吴局长知道,我一旦失去工作,就等于要了我的命。他费尽心机利用职权控制我,因为惧怕一些失去,所以被套牢。反过来,一旦什么都不怕,身心也就都自由了。
  临走时她对林校长说,我能给予儿子的,权力和金钱不能。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最不能缺失的就是爱。晓飞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但他永远都是吴家的根,我会履行协议的内容,等晓飞结婚以后再考虑自己。
  当天,扬子去学校带着儿子离开了那座城市。
  接下来扬子要走的路,完全是按照小说的剧情去实现的。她先是带着儿子来到以前支教的白土窑村,后又在村里找了一个住处。
  白土窑村是内蒙古市最贫穷落后的一个小山村,大部分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孩子的教育得不到重视。
  她曾在这里支教两年,吴威查出胃癌,她匆匆返回。为此,婆婆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归结于她,说她要不是去支什么教,她儿子也不至于一日三餐总是凑合,一下子把胃给折腾坏了。
  扬子丢掉了拐棍,每天和儿子行走在大山深处,每当她快要跌倒的时候,儿子总是及时发现并扶住她。她问儿子,你恨妈妈吗?你跟着爷爷就不会受这些苦了。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感受着妈妈的温暖,无比幸福地说,妈妈在哪,我就在哪。我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努力读书,走出这大山。
  扬子的脚并没有完全康复,劳累了一天后,又肿又胀,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用草药泡上一二十分钟,以此缓解一天的疲劳。
  这天,扬子正在泡脚,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扬子望了一眼门开处,喊,晓飞,把门关上。
  晓飞跑过去,却发现一个包裹躺在门口。上面写着扬子亲启,落款是,刘昊。
  扬子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不敢相信包裹里会真的出现自己的《杨柳之恋》吧,这可是她小说中的剧情安排。在她打开以后,这书,这书的音频,那个让她梦魂牵绕的声音,以及里面的信都恰如其分地落在小说描述的场景中,只是信的内容让她出乎意料。
  她把信捧在手里,如收到了久盼的回音。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摄影和美术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真实,而后者则是遐想。我选择了画板,对着那张照片画啊画啊。我知道,这是在用画笔和你对话。
  有一天赵医生让我读《杨柳之恋》,我从里面找到了答案,或者说不是当下就能给的答案,但我愿意等。
  我翻看了你在江山文学网站中发表的所有精彩篇章,它们在你栽种自己愿望的耕耘中所起到的拓荒作用,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也懂得了文学于你的重要。
  你辛勤笔耕,在写作中,以生活为背景持之以恒地探索着自己的人生,以深度的写作姿态,不仅打造出了经典作品,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更重要的是你借助文学找到了自己的归处,我愿与你一起在文学中与自己和解,与苦难和解,与仇恨和解。
  我是《杨柳之恋》的第一个读者,这是我此生花钱最有意义的一次,她集合了你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站的十二篇短篇小说。我读得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一直读到四下无声,在夜色里感知你的心跳。仿佛你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
  扬子眼皮一酸,一滴泪砸在书页中,晕染出一朵精致的小花。他的声音从音频中传出,萦绕在夜色中,一直到夜阑人静。她听见刘昊对自己说,这本书的封面就是你,在那个夏天你离开了我,留下这个背影,而她却浸润了我的四季。一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十分钟不到,扬子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一个瘸腿,一个跛脚,怎么生活,不让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何况,文军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座列车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文君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
  扬子说不清是留恋病房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敢把自已暴露在阳光下,她只是想大哭一场,用哭声尽情发泄,哭完之后,她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带着一个康复者的喜悦和重新生长的自信,扬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先是把镜框往鼻梁推了推,接着把身子探到桌子外,狐疑地指着扬子右腋窝下的拐杖。
  扬子,你这是……
  校长,很不幸,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第二次做了皮瓣移植,目前还不能正常走路。
  那,多久会?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永远就这样了。
  小扬啊,身体要紧,上班不着急的,你的病假虽然早就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但我会给你申请延期的。你带的是初三班,不好耽误孩子的,学校已经安排陈芳老师去顶替你接任班主任了。至于你怎么安排,我稍后开个会研究一下,你先回家等消息。
  四
  扬子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中,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当天晚上,她打开电脑,登陆江山文学网站,进入自己的文集,查看最后一次发文时间是在去年12月4号,距今已过去整整半年,这半年她在医院,和刘昊在一个病房里患难与共,却是过得比在家里快乐,甚至有点乐不思蜀,以至于冷落了文字。文字是在吴威走后,逐渐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写文的时候,就会忘记对吴威的思念。
  她关掉网站,打开文档,迅速写下一个标题《杨柳之恋》。这是她在住院期间就酝酿好的一篇小说,因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下笔便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在医院的时候她给女主扬子设想了几种结局,却始终没有决定她的最终命运。当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忽然就眼前一亮,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明确了小说的结局。
  在这以前她缺乏丰富的人生阅历,滋养出的文字也不够厚重,这次死里逃生以后,她对人,对生命都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她要在作品里打上她直接的生命体验的烙印,让作品更加真实和有意义。
  她飞速敲击键盘,生怕灵感消失。杨,就是扬子,柳就是刘昊。杨柳,扬子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她自己。爱刘昊是她自己的事情,与刘昊无关。通过两个残疾人因家人抛弃,在病房里互相关怀的过程,讲述的一段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故事前半部分写得很顺畅,一气呵成。写到出院之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她大胆地预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
  她继续写,当校长委婉拒绝扬子以后,她并没有多少失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之所以要来,只是让自己学会面对,只有面对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别人要你死,你偏要活。扬子目前所处境况就是这样,她已感觉到,公公一直在利用职权暗暗操控着自己。
  校长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扬子的背影,扬子感觉到背部很不自在,她知道他要干什么,等她一出门,林校长就拨通了区教育局吴局长的电话,吴局长啊,扬子要回来上课,你看……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稍后话筒响起,林校长啊,我儿子虽然不在了,可她还是我孙子的妈妈,再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但总不能不讲原则吗?目前她身体这个情况,你要灵活处理吗。
  林校长连连应声,好,好。放下电话,他反复咀嚼着吴局长“灵活处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灵活处理,怎么个灵活法才能让吴局长满意呢?他陷入了沉思。两年前,吴局长儿子吴威去世的第二个周日,吴局长提着两瓶五粮液敲开了他的家门。他受宠若惊,慌张不知所措。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副职。吴局长一进门就说,老同学,你这次是最有希望转正的,老李下个月就退休。
  接下来的聊天很愉快,吴局长接过林校长递过来的茶,轻缀一口,赞,好茶。林校长面露喜色,表情渐入自然。吴局长脱下外套,往林校长身边凑凑身子,拉起林校长的手,说起他们儿时的一些趣事,两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互相打断补充,整个上午,它们都陷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中。林校长暗暗感叹,难得,难得,光屁股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校长儿子一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吃饭,吴局长起身要走,林校长拉住吴局长的手说一定得吃了饭再走。吴局长抹起了眼泪,说见不得家人团聚的场面。林校长立马警觉到,吴局长绝不是来叙旧的,肯定有事求他,这是在打感情牌呢。
  林校长拍拍吴局长的肩膀,老吴啊,我们村里就出来我们两个大学生,又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理应互相帮衬,你若遇到难事,我定会不遗余力。吴局长不再拐弯抹角,说,我们家三代单传,儿子吴威不幸英年早逝,欣慰的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儿子,才没让我们吴家从此断了香火。可我的孙子晓飞只有六岁,扬子也刚30出头,她再婚的话我担心会影响孙子的前途和幸福。若她和晓飞一直住在吴家,未来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关键是将来晓飞到了成婚的年龄,说起来也响亮啊。爷爷是教育局局长,爸爸虽然不在了,但活着的时候好歹也是国企副总,妈妈是中学高级教师,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林校长揣摩着这些话,明白了其核心意思,一句话,就是不希望扬子再婚呗。而且也一定是想好了对策,对扬子的未来也已有了计划安排,却不想自己说出来,他太了解这个老同学了,只做好人不做恶人。
  林校长那次做得很让吴局长满意。他拿着一张拟好的协议来找扬子签字,扬子草草看完,气得差点吐血。她两眼一瞪,厉声责问林校长,我工作出了问题,甘愿认罚。但我们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吴威死了,我以后怎么生活,那是我的自由,任何人都不能制约我。
  林校长很是心虚,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不自然。他觉得自己比吴局长更加卑鄙无耻,吴局长虽然自私,初衷却是为家族发展,为孙子的未来。而他却是为了稳住头上的乌纱帽,扮演了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有过那么一瞬间,林校长想对扬子道歉,收回协议,但他心里很快涌动处了一些诸如“前途”和“荣耀”一类的东西,随即又想起之前吴局长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因为儿子去世,他备受打击,已经不能再胜任局长一职了,将来会推荐林校长去接任他的工作。
  这种诱惑是很难拒绝的,令人不畏一切,勇于前往,为了达到目的,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林校长酝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重新摆出一个领导者的气势,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你公公是发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我们俩情同手足,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他家大业大,难道要外人来继承吗?吴局长真真切切是为了晓飞好,难道你一点不替孩子的将来着想吗?这个社会是非常现实的,人的许多观点都已发生了变化,比如择偶,选工作,你有能力给他这些吗?吴局长知道你还年轻,他也说了,你可以交男朋友,可以随意做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他是不会管的,就是不能结婚。
  最终扬子还是签下了那张协议,吴局长给了她50万,说以后需要钱,张口就是。扬子给了他一个账号,直接转给了弟弟。她叮嘱弟弟一定要把母亲的病治好,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做完这一切,扬子一个人去了德州黄河崖,迎着猛烈的北风,望着脚下浑浊的江水,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想到吴威已和她长离别,儿子又不能带在身边,她已生无可恋。就在她想追随吴威而去的时候,一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五
  写到这里,扬子关了电脑,起身扶着墙根走到窗前。望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车流,她眼前出现了和赵医生相遇的一幕幕。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天气很冷,她乘公交去给吴威送落在家里的文件。车到北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双手都提着行李的军人。他看上去很憔悴,站在车厢里东张西望,扬子朝他摆摆手喊道,这里有一个空位。他感激地一笑,坐到了扬子身边。
  扬子帮他把行李安置好以后,就低头看起了书。这时候,售票员高声喊叫,买票了,买票了,刚上车的买票了。说话间就走到这个军人面前,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售票员瞟了一眼,有点不耐烦,找零,找零。他开始翻找,随身的挎包,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见到一元钱的影子。
  给您,扬子把一块钱递给了售票员。军人男子又是感激地一笑,谢谢。扬子也笑笑,继续看书。
  到站以后,军人男子递给扬子一张名片,说,他是一名军医,现在已经调回地方潍坊第89医院,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打这个电话。
  扬子一直保留着这张名片,却从未打过这个电话,只记住了他叫赵志刚,是一名骨科医生。
  再次见到赵医生是在吴威去世以后,确切地说,是在扬子准备跳崖的瞬间。扬子回过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摁住他肩膀的陌生男子。
  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惊喜道,没想到是你,我还欠你一块钱呢。扬子依旧没有认出他,他变化太大了,目光炯炯有神,皮肤闪着光泽,和之前留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同。
  赵医生说,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你再决定跳还是不跳。赵医生说,他常年在部队,妻子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煎熬,向他提出了离婚。他苦苦挽留妻子,并向组织递交了申请,要求转业回家。回家不到半年,他的身体就出现了状况,妻子则表现得很委屈,好不容易盼你回家了,却又这样了,难道我的命就该一直苦下去吗。不久妻子再次提出离婚,他心灰意冷,收拾好了行李就出了门。
  那天他原本也是打算去黄河涯纵身一跃的。没想到半路遇见扬子,让他感受到了人间温暖,一个陌生人的善良就这样在他心中萌生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渴望再次见到扬子,不仅仅是要把欠她的一块钱还给她。
  他开始爬山,游泳,钻研业务,回访顾客,做案例分析,很快成为医院的骨干力量。妻子不但不再提离婚二字,反而向他靠拢,重拾荒废已久的专业,组织了一个钢琴培训班。他下班回家,老远就听见从窗户里传来的钢琴声。
  扬子听完,不想死了,她的一个善举挽救了一个家庭,她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她由此联想到,一个人感受成功和幸福的方式,不是只有来自家庭和事业,还有更广义的小我之外的世界。
  扬子出车祸的时候,是因为错觉。她看见路对面有一个很像吴威的人在向她摆手,扬子,我在这。她飞快地冲进了车流……
  恰好那天赵医生值班,扬子一个劲地喊疼。赵医生低头看了一眼伤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不好,估计有截肢的危险。他没有告诉扬子实情。在把扬子推进CT室以后,他立刻打电话向全军最著名的魏成昌教授求救,让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来潍坊,他要尽全力保住扬子的右脚。
  手术很成功,康复却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过程。在康复医生的指导下,扬子大汗淋漓地做着各种动作,好几次扬子都流着泪说,我不想做了,就这样吧,这样吧。
  六
  扬子收回思绪,继续写道,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唯情怀,可抵人间薄凉。手术后不能自理,扬子打闺蜜的电话,向她寻求帮助。闺蜜说每天她都要给老公孩子做饭,走不开;扬子又硬着头皮打了婆婆的电话,婆婆提着一盒鸡汤,在医院走廊里逢人就说,儿媳住院了,给她炖的鸡汤。等她进了病房就抱怨起扬子,哎哟,你是真缺心眼,我听说那个司机的老婆要过来伺候你,你还同情人家家里有个病婆婆离不开。我跟你说啊,是真是假可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就是不能便宜了她。之后婆婆就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赵医生看扬子情绪低落,就给她换了病房,让她遇见了刘昊。刘昊问她,怎么不在那个病房了。扬子摇摇头,不知道,听医院的安排。
  后来,和刘昊共同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扬子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变得乐观起来。忽地一下就明白了赵医生的良苦用心。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不顾半夜三更,她扭亮电灯,对着刘昊说,哎,哎,你知道吗?一个人,只要心怀仁爱,凡事就会出于本能地做出正确的反应。如此,便为人。我觉得世间的人应都像赵医生那样,要设身处地地去替别人着想,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这个社会才能和谐美丽。比如,他给我调换病房。
  刘昊睡得迷迷瞪瞪,说,不懂,这跟更换病房有什么关系呢?扬子啪一声摁了电灯开关,睡觉。
  刘昊没有左臂,扬子帮他洗衣服系纽扣。扬子右脚还不能着地,刘昊帮他买饭,去拿各种化验单。
  自从扬子来到这个病房,刘昊的妻子就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背着限量版的包包,一身华丽。她的到来,让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浮躁与不安。
  她一来,刘昊就沉默不语,任她数落自己。看看,衣服怎么放的,乱七八糟,罐头吃完了,也不知道去把空罐子扔了,拖鞋脏了也不知洗一洗……
  一个电话打过来,她看一眼屏幕,退到墙角,眼睛里的柔情蜜意却是被扬子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后,扬子小心地问刘昊,你妻子是一个爱整洁的人,可她不应把你当成一个健康人来要求。她说了半天,我没有听到一句是关心你病情的,倒像是一个来检查卫生的。刘昊淡然地说,我是工伤,不影响收入,她平时也只关心这个。
  刘昊,这个名字让她心中泛起涟漪。她打开手机,找出在医院录制的音频,听刘昊读自己的作品,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和她说话,聊天。
  他们一见如故,随意的一句话就能引发一番讨论,越聊越投机。有一天两人不知怎么就聊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因为文学,他们又向彼此走近了一步。
  扬子说,尽管老人不屈不挠地与大鲨鱼搏斗到最后一刻,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打败了,败得很彻底。刘昊接着说,我很欣赏老人战败后的态度。他的这种态度或许就是作品的魅力,尽显出一个强者在重压之下的优雅和尊严。
  刘昊接着说,我也没曾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我们或许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乏的就是这种抗挫的能力。
  扬子扬扬手臂,所以,我们要加油哦。我们要像老人那样升华自己,因这苦难而变成财富。你看,老人现在的梦:不再是狂风巨浪,不是女人,不是大鱼、搏斗、角力,而是异域他乡,是暮色中的非洲海滩,那些狮子在海滩上像小猫般地打闹着玩,很惹他喜爱,就像他喜爱那个孩子一样。
  刘昊被感染,眼睛闪出了光亮,他大声说着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汉正梦见那些狮子”
  老人更向往像那些暮色中像小猫一般的狮子,与大自然,与其它狮子愉悦地和谐相处。
  七
  《杨柳之恋》投稿以后,扬子开始构思下一篇小说。几天后,她收到林校长的电话,说这月的工资已经打到卡上了,叫她安心养病就行,上面已经批复她延长病假的报告。扬子苦笑了一下,第二天去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林校长愕然起身,指着她的右脚,你以后怎么生活。扬子一扔拐杖,我原本可以走路,却因为惧怕,总是不敢扔掉,生怕自己跌倒。
  林校长连忙过去扶住扬子,扬子把他的手推开,不用了,枷锁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就像当初你逼我签的协议,我大可不签。但我怕得罪你,怕失去工作,怕失去目前过惯了的安逸生活。吴局长知道,我一旦失去工作,就等于要了我的命。他费尽心机利用职权控制我,因为惧怕一些失去,所以被套牢。反过来,一旦什么都不怕,身心也就都自由了。
  临走时她对林校长说,我能给予儿子的,权力和金钱不能。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最不能缺失的就是爱。晓飞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但他永远都是吴家的根,我会履行协议的内容,等晓飞结婚以后再考虑自己。
  当天,扬子去学校带着儿子离开了那座城市。
  接下来扬子要走的路,完全是按照小说的剧情去实现的。她先是带着儿子来到以前支教的白土窑村,后又在村里找了一个住处。
  白土窑村是内蒙古市最贫穷落后的一个小山村,大部分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孩子的教育得不到重视。
  她曾在这里支教两年,吴威查出胃癌,她匆匆返回。为此,婆婆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归结于她,说她要不是去支什么教,她儿子也不至于一日三餐总是凑合,一下子把胃给折腾坏了。
  扬子丢掉了拐棍,每天和儿子行走在大山深处,每当她快要跌倒的时候,儿子总是及时发现并扶住她。她问儿子,你恨妈妈吗?你跟着爷爷就不会受这些苦了。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感受着妈妈的温暖,无比幸福地说,妈妈在哪,我就在哪。我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努力读书,走出这大山。
  扬子的脚并没有完全康复,劳累了一天后,又肿又胀,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用草药泡上一二十分钟,以此缓解一天的疲劳。
  这天,扬子正在泡脚,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扬子望了一眼门开处,喊,晓飞,把门关上。
  晓飞跑过去,却发现一个包裹躺在门口。上面写着扬子亲启,落款是,刘昊。
  扬子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不敢相信包裹里会真的出现自己的《杨柳之恋》吧,这可是她小说中的剧情安排。在她打开以后,这书,这书的音频,那个让她梦魂牵绕的声音,以及里面的信都恰如其分地落在小说描述的场景中,只是信的内容让她出乎意料。
  她把信捧在手里,如收到了久盼的回音。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摄影和美术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真实,而后者则是遐想。我选择了画板,对着那张照片画啊画啊。我知道,这是在用画笔和你对话。
  有一天赵医生让我读《杨柳之恋》,我从里面找到了答案,或者说不是当下就能给的答案,但我愿意等。
  我翻看了你在江山文学网站中发表的所有精彩篇章,它们在你栽种自己愿望的耕耘中所起到的拓荒作用,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也懂得了文学于你的重要。
  你辛勤笔耕,在写作中,以生活为背景持之以恒地探索着自己的人生,以深度的写作姿态,不仅打造出了经典作品,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更重要的是你借助文学找到了自己的归处,我愿与你一起在文学中与自己和解,与苦难和解,与仇恨和解。
  我是《杨柳之恋》的第一个读者,这是我此生花钱最有意义的一次,她集合了你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站的十二篇短篇小说。我读得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一直读到四下无声,在夜色里感知你的心跳。仿佛你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
  扬子眼皮一酸,一滴泪砸在书页中,晕染出一朵精致的小花。他的声音从音频中传出,萦绕在夜色中,一直到夜阑人静。她听见刘昊对自己说,这本书的封面就是你,在那个夏天你离开了我,留下这个背影,而她却浸润了我的四季。一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十分钟不到,扬子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一个瘸腿,一个跛脚,怎么生活,不让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何况,文军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座列车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文君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
  扬子说不清是留恋病房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敢把自已暴露在阳光下,她只是想大哭一场,用哭声尽情发泄,哭完之后,她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带着一个康复者的喜悦和重新生长的自信,扬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先是把镜框往鼻梁推了推,接着把身子探到桌子外,狐疑地指着扬子右腋窝下的拐杖。
  扬子,你这是……
  校长,很不幸,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第二次做了皮瓣移植,目前还不能正常走路。
  那,多久会?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永远就这样了。
  小扬啊,身体要紧,上班不着急的,你的病假虽然早就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但我会给你申请延期的。你带的是初三班,不好耽误孩子的,学校已经安排陈芳老师去顶替你接任班主任了。至于你怎么安排,我稍后开个会研究一下,你先回家等消息。
  四
  扬子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中,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当天晚上,她打开电脑,登陆江山文学网站,进入自己的文集,查看最后一次发文时间是在去年12月4号,距今已过去整整半年,这半年她在医院,和刘昊在一个病房里患难与共,却是过得比在家里快乐,甚至有点乐不思蜀,以至于冷落了文字。文字是在吴威走后,逐渐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写文的时候,就会忘记对吴威的思念。
  她关掉网站,打开文档,迅速写下一个标题《杨柳之恋》。这是她在住院期间就酝酿好的一篇小说,因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下笔便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在医院的时候她给女主扬子设想了几种结局,却始终没有决定她的最终命运。当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忽然就眼前一亮,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明确了小说的结局。
  在这以前她缺乏丰富的人生阅历,滋养出的文字也不够厚重,这次死里逃生以后,她对人,对生命都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她要在作品里打上她直接的生命体验的烙印,让作品更加真实和有意义。
  她飞速敲击键盘,生怕灵感消失。杨,就是扬子,柳就是刘昊。杨柳,扬子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她自己。爱刘昊是她自己的事情,与刘昊无关。通过两个残疾人因家人抛弃,在病房里互相关怀的过程,讲述的一段感人至深、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故事前半部分写得很顺畅,一气呵成。写到出院之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她大胆地预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
  她继续写,当校长委婉拒绝扬子以后,她并没有多少失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之所以要来,只是让自己学会面对,只有面对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别人要你死,你偏要活。扬子目前所处境况就是这样,她已感觉到,公公一直在利用职权暗暗操控着自己。
  校长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扬子的背影,扬子感觉到背部很不自在,她知道他要干什么,等她一出门,林校长就拨通了区教育局吴局长的电话,吴局长啊,扬子要回来上课,你看……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稍后话筒响起,林校长啊,我儿子虽然不在了,可她还是我孙子的妈妈,再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但总不能不讲原则吗?目前她身体这个情况,你要灵活处理吗。
  林校长连连应声,好,好。放下电话,他反复咀嚼着吴局长“灵活处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灵活处理,怎么个灵活法才能让吴局长满意呢?他陷入了沉思。两年前,吴局长儿子吴威去世的第二个周日,吴局长提着两瓶五粮液敲开了他的家门。他受宠若惊,慌张不知所措。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副职。吴局长一进门就说,老同学,你这次是最有希望转正的,老李下个月就退休。
  接下来的聊天很愉快,吴局长接过林校长递过来的茶,轻缀一口,赞,好茶。林校长面露喜色,表情渐入自然。吴局长脱下外套,往林校长身边凑凑身子,拉起林校长的手,说起他们儿时的一些趣事,两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互相打断补充,整个上午,它们都陷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中。林校长暗暗感叹,难得,难得,光屁股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校长儿子一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吃饭,吴局长起身要走,林校长拉住吴局长的手说一定得吃了饭再走。吴局长抹起了眼泪,说见不得家人团聚的场面。林校长立马警觉到,吴局长绝不是来叙旧的,肯定有事求他,这是在打感情牌呢。
  林校长拍拍吴局长的肩膀,老吴啊,我们村里就出来我们两个大学生,又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理应互相帮衬,你若遇到难事,我定会不遗余力。吴局长不再拐弯抹角,说,我们家三代单传,儿子吴威不幸英年早逝,欣慰的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儿子,才没让我们吴家从此断了香火。可我的孙子晓飞只有六岁,扬子也刚30出头,她再婚的话我担心会影响孙子的前途和幸福。若她和晓飞一直住在吴家,未来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关键是将来晓飞到了成婚的年龄,说起来也响亮啊。爷爷是教育局局长,爸爸虽然不在了,但活着的时候好歹也是国企副总,妈妈是中学高级教师,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林校长揣摩着这些话,明白了其核心意思,一句话,就是不希望扬子再婚呗。而且也一定是想好了对策,对扬子的未来也已有了计划安排,却不想自己说出来,他太了解这个老同学了,只做好人不做恶人。
  林校长那次做得很让吴局长满意。他拿着一张拟好的协议来找扬子签字,扬子草草看完,气得差点吐血。她两眼一瞪,厉声责问林校长,我工作出了问题,甘愿认罚。但我们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吴威死了,我以后怎么生活,那是我的自由,任何人都不能制约我。
  林校长很是心虚,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不自然。他觉得自己比吴局长更加卑鄙无耻,吴局长虽然自私,初衷却是为家族发展,为孙子的未来。而他却是为了稳住头上的乌纱帽,扮演了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有过那么一瞬间,林校长想对扬子道歉,收回协议,但他心里很快涌动处了一些诸如“前途”和“荣耀”一类的东西,随即又想起之前吴局长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因为儿子去世,他备受打击,已经不能再胜任局长一职了,将来会推荐林校长去接任他的工作。
  这种诱惑是很难拒绝的,令人不畏一切,勇于前往,为了达到目的,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林校长酝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重新摆出一个领导者的气势,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你公公是发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我们俩情同手足,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他家大业大,难道要外人来继承吗?吴局长真真切切是为了晓飞好,难道你一点不替孩子的将来着想吗?这个社会是非常现实的,人的许多观点都已发生了变化,比如择偶,选工作,你有能力给他这些吗?吴局长知道你还年轻,他也说了,你可以交男朋友,可以随意做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他是不会管的,就是不能结婚。
  最终扬子还是签下了那张协议,吴局长给了她50万,说以后需要钱,张口就是。扬子给了他一个账号,直接转给了弟弟。她叮嘱弟弟一定要把母亲的病治好,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做完这一切,扬子一个人去了德州黄河崖,迎着猛烈的北风,望着脚下浑浊的江水,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想到吴威已和她长离别,儿子又不能带在身边,她已生无可恋。就在她想追随吴威而去的时候,一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五
  写到这里,扬子关了电脑,起身扶着墙根走到窗前。望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车流,她眼前出现了和赵医生相遇的一幕幕。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天气很冷,她乘公交去给吴威送落在家里的文件。车到北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双手都提着行李的军人。他看上去很憔悴,站在车厢里东张西望,扬子朝他摆摆手喊道,这里有一个空位。他感激地一笑,坐到了扬子身边。
  扬子帮他把行李安置好以后,就低头看起了书。这时候,售票员高声喊叫,买票了,买票了,刚上车的买票了。说话间就走到这个军人面前,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售票员瞟了一眼,有点不耐烦,找零,找零。他开始翻找,随身的挎包,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见到一元钱的影子。
  给您,扬子把一块钱递给了售票员。军人男子又是感激地一笑,谢谢。扬子也笑笑,继续看书。
  到站以后,军人男子递给扬子一张名片,说,他是一名军医,现在已经调回地方潍坊第89医院,以后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打这个电话。
  扬子一直保留着这张名片,却从未打过这个电话,只记住了他叫赵志刚,是一名骨科医生。
  再次见到赵医生是在吴威去世以后,确切地说,是在扬子准备跳崖的瞬间。扬子回过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摁住他肩膀的陌生男子。
  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惊喜道,没想到是你,我还欠你一块钱呢。扬子依旧没有认出他,他变化太大了,目光炯炯有神,皮肤闪着光泽,和之前留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同。
  赵医生说,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你再决定跳还是不跳。赵医生说,他常年在部队,妻子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煎熬,向他提出了离婚。他苦苦挽留妻子,并向组织递交了申请,要求转业回家。回家不到半年,他的身体就出现了状况,妻子则表现得很委屈,好不容易盼你回家了,却又这样了,难道我的命就该一直苦下去吗。不久妻子再次提出离婚,他心灰意冷,收拾好了行李就出了门。
  那天他原本也是打算去黄河涯纵身一跃的。没想到半路遇见扬子,让他感受到了人间温暖,一个陌生人的善良就这样在他心中萌生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渴望再次见到扬子,不仅仅是要把欠她的一块钱还给她。
  他开始爬山,游泳,钻研业务,回访顾客,做案例分析,很快成为医院的骨干力量。妻子不但不再提离婚二字,反而向他靠拢,重拾荒废已久的专业,组织了一个钢琴培训班。他下班回家,老远就听见从窗户里传来的钢琴声。
  扬子听完,不想死了,她的一个善举挽救了一个家庭,她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她由此联想到,一个人感受成功和幸福的方式,不是只有来自家庭和事业,还有更广义的小我之外的世界。
  扬子出车祸的时候,是因为错觉。她看见路对面有一个很像吴威的人在向她摆手,扬子,我在这。她飞快地冲进了车流……
  恰好那天赵医生值班,扬子一个劲地喊疼。赵医生低头看了一眼伤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不好,估计有截肢的危险。他没有告诉扬子实情。在把扬子推进CT室以后,他立刻打电话向全军最著名的魏成昌教授求救,让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来潍坊,他要尽全力保住扬子的右脚。
  手术很成功,康复却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过程。在康复医生的指导下,扬子大汗淋漓地做着各种动作,好几次扬子都流着泪说,我不想做了,就这样吧,这样吧。
  六
  扬子收回思绪,继续写道,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唯情怀,可抵人间薄凉。手术后不能自理,扬子打闺蜜的电话,向她寻求帮助。闺蜜说每天她都要给老公孩子做饭,走不开;扬子又硬着头皮打了婆婆的电话,婆婆提着一盒鸡汤,在医院走廊里逢人就说,儿媳住院了,给她炖的鸡汤。等她进了病房就抱怨起扬子,哎哟,你是真缺心眼,我听说那个司机的老婆要过来伺候你,你还同情人家家里有个病婆婆离不开。我跟你说啊,是真是假可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就是不能便宜了她。之后婆婆就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赵医生看扬子情绪低落,就给她换了病房,让她遇见了刘昊。刘昊问她,怎么不在那个病房了。扬子摇摇头,不知道,听医院的安排。
  后来,和刘昊共同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扬子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变得乐观起来。忽地一下就明白了赵医生的良苦用心。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不顾半夜三更,她扭亮电灯,对着刘昊说,哎,哎,你知道吗?一个人,只要心怀仁爱,凡事就会出于本能地做出正确的反应。如此,便为人。我觉得世间的人应都像赵医生那样,要设身处地地去替别人着想,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这个社会才能和谐美丽。比如,他给我调换病房。
  刘昊睡得迷迷瞪瞪,说,不懂,这跟更换病房有什么关系呢?扬子啪一声摁了电灯开关,睡觉。
  刘昊没有左臂,扬子帮他洗衣服系纽扣。扬子右脚还不能着地,刘昊帮他买饭,去拿各种化验单。
  自从扬子来到这个病房,刘昊的妻子就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背着限量版的包包,一身华丽。她的到来,让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浮躁与不安。
  她一来,刘昊就沉默不语,任她数落自己。看看,衣服怎么放的,乱七八糟,罐头吃完了,也不知道去把空罐子扔了,拖鞋脏了也不知洗一洗……
  一个电话打过来,她看一眼屏幕,退到墙角,眼睛里的柔情蜜意却是被扬子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后,扬子小心地问刘昊,你妻子是一个爱整洁的人,可她不应把你当成一个健康人来要求。她说了半天,我没有听到一句是关心你病情的,倒像是一个来检查卫生的。刘昊淡然地说,我是工伤,不影响收入,她平时也只关心这个。
  刘昊,这个名字让她心中泛起涟漪。她打开手机,找出在医院录制的音频,听刘昊读自己的作品,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和她说话,聊天。
  他们一见如故,随意的一句话就能引发一番讨论,越聊越投机。有一天两人不知怎么就聊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因为文学,他们又向彼此走近了一步。
  扬子说,尽管老人不屈不挠地与大鲨鱼搏斗到最后一刻,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打败了,败得很彻底。刘昊接着说,我很欣赏老人战败后的态度。他的这种态度或许就是作品的魅力,尽显出一个强者在重压之下的优雅和尊严。
  刘昊接着说,我也没曾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我们或许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乏的就是这种抗挫的能力。
  扬子扬扬手臂,所以,我们要加油哦。我们要像老人那样升华自己,因这苦难而变成财富。你看,老人现在的梦:不再是狂风巨浪,不是女人,不是大鱼、搏斗、角力,而是异域他乡,是暮色中的非洲海滩,那些狮子在海滩上像小猫般地打闹着玩,很惹他喜爱,就像他喜爱那个孩子一样。
  刘昊被感染,眼睛闪出了光亮,他大声说着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汉正梦见那些狮子”
  老人更向往像那些暮色中像小猫一般的狮子,与大自然,与其它狮子愉悦地和谐相处。
  七
  《杨柳之恋》投稿以后,扬子开始构思下一篇小说。几天后,她收到林校长的电话,说这月的工资已经打到卡上了,叫她安心养病就行,上面已经批复她延长病假的报告。扬子苦笑了一下,第二天去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林校长愕然起身,指着她的右脚,你以后怎么生活。扬子一扔拐杖,我原本可以走路,却因为惧怕,总是不敢扔掉,生怕自己跌倒。
  林校长连忙过去扶住扬子,扬子把他的手推开,不用了,枷锁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就像当初你逼我签的协议,我大可不签。但我怕得罪你,怕失去工作,怕失去目前过惯了的安逸生活。吴局长知道,我一旦失去工作,就等于要了我的命。他费尽心机利用职权控制我,因为惧怕一些失去,所以被套牢。反过来,一旦什么都不怕,身心也就都自由了。
  临走时她对林校长说,我能给予儿子的,权力和金钱不能。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最不能缺失的就是爱。晓飞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但他永远都是吴家的根,我会履行协议的内容,等晓飞结婚以后再考虑自己。
  当天,扬子去学校带着儿子离开了那座城市。
  接下来扬子要走的路,完全是按照小说的剧情去实现的。她先是带着儿子来到以前支教的白土窑村,后又在村里找了一个住处。
  白土窑村是内蒙古市最贫穷落后的一个小山村,大部分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孩子的教育得不到重视。
  她曾在这里支教两年,吴威查出胃癌,她匆匆返回。为此,婆婆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归结于她,说她要不是去支什么教,她儿子也不至于一日三餐总是凑合,一下子把胃给折腾坏了。
  扬子丢掉了拐棍,每天和儿子行走在大山深处,每当她快要跌倒的时候,儿子总是及时发现并扶住她。她问儿子,你恨妈妈吗?你跟着爷爷就不会受这些苦了。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感受着妈妈的温暖,无比幸福地说,妈妈在哪,我就在哪。我要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努力读书,走出这大山。
  扬子的脚并没有完全康复,劳累了一天后,又肿又胀,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用草药泡上一二十分钟,以此缓解一天的疲劳。
  这天,扬子正在泡脚,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扬子望了一眼门开处,喊,晓飞,把门关上。
  晓飞跑过去,却发现一个包裹躺在门口。上面写着扬子亲启,落款是,刘昊。
  扬子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不敢相信包裹里会真的出现自己的《杨柳之恋》吧,这可是她小说中的剧情安排。在她打开以后,这书,这书的音频,那个让她梦魂牵绕的声音,以及里面的信都恰如其分地落在小说描述的场景中,只是信的内容让她出乎意料。
  她把信捧在手里,如收到了久盼的回音。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摄影和美术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真实,而后者则是遐想。我选择了画板,对着那张照片画啊画啊。我知道,这是在用画笔和你对话。
  有一天赵医生让我读《杨柳之恋》,我从里面找到了答案,或者说不是当下就能给的答案,但我愿意等。
  我翻看了你在江山文学网站中发表的所有精彩篇章,它们在你栽种自己愿望的耕耘中所起到的拓荒作用,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也懂得了文学于你的重要。
  你辛勤笔耕,在写作中,以生活为背景持之以恒地探索着自己的人生,以深度的写作姿态,不仅打造出了经典作品,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更重要的是你借助文学找到了自己的归处,我愿与你一起在文学中与自己和解,与苦难和解,与仇恨和解。
  我是《杨柳之恋》的第一个读者,这是我此生花钱最有意义的一次,她集合了你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站的十二篇短篇小说。我读得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一直读到四下无声,在夜色里感知你的心跳。仿佛你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
  扬子眼皮一酸,一滴泪砸在书页中,晕染出一朵精致的小花。他的声音从音频中传出,萦绕在夜色中,一直到夜阑人静。她听见刘昊对自己说,这本书的封面就是你,在那个夏天你离开了我,留下这个背影,而她却浸润了我的四季。一
  按照常规,几乎每个去医院就医的人都是来时忧心忡忡,走时欢天喜地。可对于苦恋着刘昊的扬子来说,却是恰恰相反。
  十分钟不到,扬子就收拾好了行李。临床的刘昊还在睡梦中。她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而惊醒他,她十分小心地从地上提起行李箱,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回了头。
  刘昊仿佛只有睡觉时才会安静一点,他不睡觉的时候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也不知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搞笑的事情,总也说不完。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扬子跟着他笑得上不来气,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肚子疼死了。笑归笑,扬子总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额外信息。他的心是不可捉摸的,深夜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还发出轻微的叹气声。扬子认为,大多时候,他是在用笑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愁苦。
  如果哪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着天花板发呆,扬子便知道他又在独自舔舐伤口了。她便故作一脸怪笑,哎呀,你咋了吗,谁惹大主播不高兴了。
  几乎每个早上,刘昊一睁眼就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扬子应声而起,那声音带有召唤的力量,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扬子。她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线极好,能百变出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他还能模仿张杰、季冠霖等许多配音演员,去演播他们的作品。扬子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赞许地望着他。午后或者黄昏,扬子经常从一个叫江山文学网站里找出一个叫一朵午荷写的文章让他读。
  刘昊毫不谦虚,接过扬子的手机,大致浏览几眼便说,我只需读两遍,就包你满意。扬子一耷拉眼皮,要低调,低调懂吗?
  有好几次,刘昊都问她,你很喜欢这个叫一朵午荷的作者吗?为什么每次总是让我读她一个人的作品。
  你不喜欢吗?
  喜欢,她的文字,总能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的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的人生哲学和智慧。扬子不语,嘴角眼角飞扬出笑意。
  睡意正酣的他,侧着头,发着轻微的鼾声,好像在做着一个美梦,嘴角忽地咧开,笑意在嘴角凝固又消失。
  扬子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默念,岁月静好,愿与君语。似水流年,愿与君同。繁华落尽,愿与君老。余生,有他相陪,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看着看着,扬子有了错觉感,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一个叫家的地方。彼时,吴威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清晨的静谧中,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屋子里便溢满清香。扬子准备好了早餐,过来推推他,懒猫,起床了,起床了。吴威故意装睡,扬子猛一下掀开他的被子,吴威扑哧笑出声,两人腻歪一番,这才一起去吃早饭。
  她望向窗外,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刘昊翻一下身,床发出轻微的响动,扬子慌忙拭干眼泪。她问自己,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已经签了协议,要等儿子结婚后才会去考虑嫁人吗?刘昊只是你的一个病友,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暗示,甚至都不曾喊过对方的名字,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她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又迈出了脚,可还没等落地,心里却又冒出一个声音,走出这个病房,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们将是天各一方,从此天涯海角。她迟疑着把脚收回,握紧拐杖的手也缓慢松开。
  刘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房间,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仙女下凡。
  刘昊看傻了眼,恍如梦中。自从他住进这个病房,华丽和喧嚣就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单调的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其他病号陆续出院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扬子,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穿着相同颜色的病号服,也都没有家属陪护。只有赵医生经常给扬子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大概怜香惜玉是男人的天性。一个男人只要心理健康,眼睛没毛病,就能欣赏女人的美,何况扬子是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他也学着赵医生去做一个正常男人,他从淘宝上网购一些零零碎碎送给扬子,扬子倒也来之不拒,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摆件都令她狂喜不已。
  进出这个病房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白色的口罩。房间里也是千篇一律的白,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当然还有时不时浮现眼前妻子那张寡白的脸。他曾经以为,他会在这层层包裹的白色中死去。
  他目睹临床老王突然停止了呼吸,是在他刚入院不久,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因而他才第一次去考虑死亡这个命题。
  当护士用白色床单蒙上了老王的脸时,他害怕得忘记了呼吸。护士推着老王走出病房,拐入漫长而静谧的走廊,他站在门口目送老王的离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久以后,他才脚步沉重地回到病床上,这时候他发现扬子和他一样早已满脸是泪。扬子望他一眼,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昨天他还说,等他出院了,不再拼命地工作,要陪爱人回乡下种菜,养鸡,养鸭;去陪他的女儿写作业,做游戏,去草原骑马。
  刘昊沉默不语,一片乌云淹没了白色的云朵,从窗前滚滚而过时,卷走了所有光亮,两人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
  二
  脱下病号服,扬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宽大的病号服里竟然包裹着这样一个曼妙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可惜老天嫉妒,让她伤了右腿,留下遗憾。
  他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随之,他的心就跟着激动起来,眼睛里也闪现出了光亮。他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突然发现了一抹幽微的光,眼前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而辽阔起来。
  这种愉悦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穿好衣服准备扣纽扣时,那只残缺的左臂瞬间提醒了他,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不忍直视自己的伤口,噩梦一样的事实又一次掘住了他的心,灰色的乌云即刻漫过心头。
  风吹进来,空荡荡的袖管兀自摇摆。自卑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他无比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突然,他又意识到什么,猛地掀开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扬子空荡荡的病床。平时杂乱的床铺,一下子干净了,上面只有叠好的被子和抹平的床单。这张病床又回到以前的状态,它还是像扬子刚住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入住的病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扬子要走了,医院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地方,谁也不会久留。可他不想离开医院,也不想扬子离开。扬子走了,他的心也会跟着空的。他曾经拥有的那些成功和骄傲随着他左臂被锯掉的那一刻,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心里重新填充的内容都是扬子给予的。
  昨晚扬子对他说了很多,他却没有听出一句是暗示今天她要出院的。他大骂自己太傻了,扬子早就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任何形式的分别于她都是伤感。他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及时醒来,居然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否则就真的错过了。
  又一想,这个转瞬即逝瞬间他又能抓住什么呢,他只有一只胳膊,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她,还能给她什么呢。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保持眼前的宁静与美好,可胜过任何的语言。
  万道霞光映在窗玻璃上,她像站在摄影师精心布置的光影中,她的出场,让周边顿失光彩,只有她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这时候,如果照相机或者是画板在他身边该有多好,他定会拍下或是勾勒出这世间最美好的影像,他相信这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她朝夕相处,如同战友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的许多至暗时刻。他想,总要留下点什么吧,好让将来有个回忆的念想。手机虽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五张背影,又仔仔细细筛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一张保存。
  做完这些,他朝扬子连喊了两声,哎,哎。扬子没有反应,刘昊不再喊,眉间一蹙,有了小心思,他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子猫一样绕到扬子身后。
  刘昊爱闹的天性复活,他想吓一吓扬子。他捏着鼻子,秉着气,嗓子眼那声“喵呜”还没等发出声,自己却倒先被吓着了。他以为扬子发现了他,索性直起了腰。扬子并没有转身,声音还在继续,他屏气凝神听了一会,才知扬子在吟诵宋代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刘昊被这首诗感染,心即刻像被淋了雨变得沉重起来。进来的时候还是大雪纷飞,倏忽间已是浓郁的夏天。他很快明白,这次扬子是真的要走了。
  其实,她早该走了。一个月前,他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赵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扬子,你的伤口早已痊愈,该出院了。医院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你所逃避的那些,任何一个医生都帮不了你。
  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未知数……
  赵医生没让她说下去,转移了话题,你多久没写文了,你的手没有受伤吧。你写的文章,很富有激情和力量,你让很多人萌生了信心和动力,其中包括我。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用笔去治愈自己,别对自己失去信心。否则,你所遭的罪也就白受了,苦难因此而失去意义。
  一个月前,在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洒满病房,两人正聊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刘昊左臂移植的血管和神经突然破裂,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是扬子最先发现的,她吃惊地望着他身下的一摊血红,以蔓延之势迅速扩展。她失声大叫,血,血,你流血了。刘昊无力回应,脸唰一下变白了。她跳下床,一只脚蹦跳着站在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焦急的喊叫从空荡荡的走廊传向四周。刚要准备下班的赵医生几乎是一边穿白大褂一边冲进了病房,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一阵忙乱过后,刘昊被及时地推进了手术室。
  他渐渐失去意识,以至于完全不省人事。但当他重新醒来,意识却仍然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医生,快来啊,有人要死了。
  
  三
  扬子酝酿这场离别已经好多天了,她一遍遍说服自己,走出去吧,你还要吃饭,还要生活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改变。转而她又问自己,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呢,那份工作你还能胜任吗,你一瘸一拐地站都站不稳,还能走上讲台吗?还有,你走进小区门口,人们会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你,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啊,这不是那个很高傲的女教师吗……
  好日子过腻了,非要去支什么教,这不鸡飞蛋打,老公也没了,自己还变成了一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以为去山村待上两年,回来就能升职加薪。谁曾想……真是人世沧桑,来去皆为梦啊。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些流言蜚语只是笑一笑,然后高傲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彻底被生活打倒了,像一只缩头乌龟躲在医院里。她出去了,那些目光和舌头会像棍棒一样很轻易地就能把她置于死地。她一想到这些就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仿佛那些棍棒时时隐蔽于病房门口,等她一出现,便如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更别说反击了。
  最终说服她离开的是另一个自我,她甩甩头,把那个懦弱的自我赶跑,大声说,你只要走出这个病房,那些流言蜚语就会随着你的康复而结束,他们的嘲笑会变成无比惊讶,这惊讶来自你脸上的自信。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不堪一击。你失去了吴威,可他依然爱着你。你并不孤独,你有爱相伴,有文字相陪,日日在江山耕耘,让无聊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你心里住着无数个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你对话,陪你走过黄昏与日落。你把他们写进你的文章,他们在你的喜怒哀乐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你主宰他们的人生,他们丰富你的生命。
  扬子重新提起行李箱的时候,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了些许悲凉,她想对刘昊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可她很快否定,这样好像自己是有所企图的,她不能产生这个想法,一个瘸腿,一个跛脚,怎么生活,不让唾沫星子淹死才怪,何况,文军还是有妻子的人,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我们仅仅是病友而已。扬子明确告诉自己。此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于是就像前一个病友出院时那样,故作轻松地对刘昊说,嗨,我走了,你要加油哦!
  刘昊非常失落,却又极力表现出了若无其事,也学着她当时回应病友的口气,呵呵一笑,谢谢,我会加油的。
  这种告别像极了同一座列车的旅客,到站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段共有的时光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成为记忆。
  扬子不敢再回头,她怕眼泪出卖自己,等她拄着拐杖刚走出病房门口,心中的雨即刻哗哗而下。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丢了行李和拐杖,趴在一个座椅上失声痛哭起来。与此同时,文君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颓然缩在床脚。
  扬子说不清是留恋病房里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敢把自已暴露在阳光下,她只是想大哭一场,用哭声尽情发泄,哭完之后,她警告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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