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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灰蒙蒙一片里,高恒远恍恍惚惚,坐在一辆四处漏风的破面包车上。冷风一阵阵袭来,他身体越来越冷,冷得直打哆嗦。
  破面包像行驶在惊涛骇浪之中,上下颠簸,车上影影绰绰的人,也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像随波逐浪的一片片落叶。
  隔着灰蒙蒙的窗玻璃,高恒远依稀看见一堵堵黑黢黢的高墙,墙上有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重重叠叠的鬼影,或兀立或蹲踞,阴森而狰狞。然而,那似乎不是墙,是一重又一重纷至沓来的的山峦。山峦里,昏黄的车灯照耀下,前面似乎有许多条岔道纵横交错,曲折蜿蜒,起伏跌宕,破面包就在许多条岔道之间,醉鬼一般,绕来绕去,蹒跚蹀躞。
  山峦灰白的质地上摇曳着斑斑驳驳的黑影,黑影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恍惚间,披着黑色的风衣,伸展开四肢,黑色的蝙蝠一样,一只又一只,前赴后继,向高恒远扑来。恍惚间,如千万只老鼠,在沉沉夜色里,在他身体周围,唧唧呀呀地叫着,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然后,毫不顾忌地爬到他身上。他想驱赶一只只落在身上的蝙蝠,想打掉爬到身上的老鼠,但他手臂丝毫不能动弹,双腿像冻僵了一样。他想翻身,但身体像被泰山压着,那泰山,就是一只只蝙蝠和一只只老鼠叠加起来的山峰。他被无数蝙蝠和老鼠堆积的山峰吓得嘤嘤哭泣,但是,喉咙里像被棉花团堵着,一点儿都哭不出来。
  高恒远似乎看见自己座位前面影影绰绰的背影就是爸爸高尚德的背影,高恒远对着再熟悉不过的的背影,大喊,爸!快救我!
  但高恒远喉咙里依然被棉花堵着,喊不出来。他愈加恐惧,但他不愿放弃,他知道,爸爸是他走出困境的唯一希望。他拼尽全力,声嘶力竭,一声接一声,奋力大喊。同时,积攒全身力气,一下接一下,努力动弹身体。终于,他的身体动弹了,也喊出来了:爸!快救我!
  咋啦?你咋啦?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高恒远耳边响起,同时,也感觉有人在摇晃他。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妻子在喊自己,在摇晃自己。
  迷迷瞪瞪,高恒远回应一声,没啥,做了一场梦。你睡吧!
  妻子嘟囔了一声,又让压虎子压住了吧?一翻身,很快响起了微弱的鼾声。
  高恒远醒来之后,打开床头灯。身上依然感觉浑身发凉,原来,开着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他身上又没有盖任何东西。他拿过遥控,上调了温度,又把夏凉被扯过来,盖在身上,却没有了睡意。
  最近,关于高考顶替上学的消息,在网上,被炒得像热锅蚂蚁,也像被捕蝶人惊吓的蝴蝶,触动了高恒远敏感的神经,唤起了他痛苦的记忆。昼有所思,便夜有所梦。
  
  二
  那一天,黎明四点,高恒远就迷迷糊糊坐进了一辆面包车中。车里坐着的,除了司机和一个中年男人,就是十个和高恒远一样年龄的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即将走进高考考场的高三学生。不过,他们的考场不在自己学习的家乡,而在远离家乡几百公里外的S省的某个县。那里,同样的高考试卷,高考录取的本科分数线要比他们所在的省低二十多分。所以,虽然大家都有着一张没睡醒的脸,没睡醒的脸上却都写着憧憬和兴奋。
  大家陆陆续续坐定之后,在车内灯光照耀下,一个中年男人讲话,我姓张,大家以后叫我张老师就行。从今天开始,直到大家考试结束,返程回来,都由我陪伴大家,为大家服务,给大家安排生活,联系参加考试的一切事宜。有什么问题要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大家尽管提。
  他大概怕有人听不见,又抬高了嗓门,继续说,今天大家坐在同一辆车里,都是奔向同一个目的地,都是为着共同的理想。大家也都明白,咱们这一次行动,就像间谍电影里搞地下活动。说到这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大概,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得意。
  十个高三学生却没有一个人笑,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次出门隐秘而不可告人,一旦曝光,就前功尽弃。因而,心里都坠着千斤秤砣。
  高恒远,却想哭。
  昨天晚上他爸爸的话还在他耳旁回荡,恒远,你也知道,咱家虽然住在城里,地没有一分啦,却还是农业户口。就我一个人给人家开大车跑运输,挣点儿辛苦钱。你妈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又有风湿病,天天不能断药。咱家里本来没有多少积蓄,为了你上外省高考,咱已经交给人家两万块钱,几乎就要花光家底儿了。往后,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你到了那里,一定得考好。爸爸的声音有些哽咽,而他的心里,也在哽咽。
  爸爸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怕自己的话给孩子带来压力,本来凝重的语气缓和下来,严肃的面色也挤出点儿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说,爸爸相信儿子,一定能考好!
  高恒远眼睛里流了泪,哽咽着对爸爸说,爸!都怨我没学好!要是学好了,咋能让家里花这么多钱呢?
  恒远啊,可别这么说!爸爸知道你已经很努力,怪只怪咱们省里的高考分数线太高。我听你班主任讲了,按你的成绩,在咱们这儿考,就在考上还是考不上二本的分数线徘徊。到外省,说不定就能考个一本呢。咱这样做,不是为了确保你准能考上本科,而且,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吗?
  高尚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高恒远的手。高恒远看见,他爸爸的手上,有一道道裂纹,一道道裂纹里,浸渍着黑乎乎的油脂。一道道裂纹,是严寒的冬天里开车,半道上在野外修车冻裂了;黑乎乎的油脂,是野外修车沾到手上,怎么都洗不干净了。他不由悲从中来,想哭又不敢哭,把几乎要掉出来的眼泪又生生憋了回去。
  
  三
  车里,张老师又接着说,你们的大人都费了不少心思,托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才给你们办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就像打仗,大后天,大家就要进入考场,进行最后三天的冲刺。为确保最后三天顺利进行,大家一定要注意做好保密工作。千万别因为保密工作没做好,功亏一篑。
  张老师身材臃肿,已经秃顶,在车内前灯的照耀下,秃顶的头反射着贼亮的光,他咕噜噜不停转动的眼睛,也似乎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那天有雾,早晨四点,天色还比较暗,面包车开起来以后,穿行在黯淡的夜雾里,就像穿行在阴郁的梦里。在阴郁的雾梦里,高恒远脑子里又泛起了妈妈金腊梅的身影。
  在昏黄的电灯光里,金腊梅将下好的一盘饺子端到高恒远面前,说,恒远啊,赶紧吃吧!儿子,多吃点儿!路上,赶不上饭点儿,说不定要挨饿的。
  金腊梅的两只手,拇指和食指都严重变形,弯曲而僵硬。眼睛却泛着光亮。高恒远知道,那光亮里投射着企盼他考取好成绩的强烈意愿。
  沉重的自责和愧疚压得高恒远低下头,不敢与妈妈的目光对接。他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饺子,心里却流着泪。母子之间总是有心灵感应的,金腊梅大概是感觉到儿子心里的悲戚,赶紧说一句,你吃吧孩子,我再去看看你带的东西全不全。转身忙活去了。
  高恒远临出门,妈妈金腊梅站在大门口的灯光里,为他送行。金腊梅对他叮咛着,儿啦,好好考!妈等着你的好成绩!在灯光的照耀下,高恒远竟然看见妈妈金腊梅头上有了一丝丝白发。
  高恒远坐上爸爸的电动车,走了老远,还看见妈妈金腊梅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里,身上泛着一层圣洁的光芒。
  想着,想着,半夜就起床的疲劳一阵阵袭来,高恒远恍恍惚惚睡着了。
  
  四
  再睁开眼,看见路边的指示牌,高恒远知道,已经到了H省境内。大概又过了两个县,在H省与S省搭界的地方,他们又转乘一辆挂着S省牌照的面包车。张老师说,这样安排,是为了更安全。开我们那里的车到S省,怕车牌照太扎眼,引起当地人注意。
  高恒远心里想起了临出发时张老师说过的话,还真是弄得跟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搞秘密活动似的呢。
  一进S省,平原逐渐变成了山区,路越来越越窄,越来越起伏不平,越来弯道越多。但是雾没了,天色朗润,车窗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高恒远平生第一次进到山区,他坐在比较靠前的靠窗位置,看着面包车车窗外山峦起伏,峡谷幽深,溪流蜿蜒,绿树葱茏,野花璀璨,心里逐渐活泛起来。
  大概同车里的其他学生大多和高恒远一样,第一次看见大山,全都兴奋起来,对着窗外景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坐在里面的同学,甚至直起身来隔着靠窗的同学探身往外望。
  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赏景,忽然,车身一侧,又猛地打了个旋,接着,一个急刹车。全车厢里的人,身体都猛然往前倾。站立着的,有的跌坐在座位上,有的跌坐在旁边人的身上。两三位在过道里站着,其中一位,噗通往前一扑,趴倒在地上。
  高恒远座位旁边站起来看窗外景色的女同学,就趴在了高恒远身上。她趴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头发摩挲到他脸上,脸也紧紧贴着他的脸,一股淡淡的女性的清香体味直扑进他的鼻腔。
  这之前,旁边坐着一位女同学,高恒远几乎没有在意。她趴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却让他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一刹那,高恒远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一位美女。身材苗条,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曲线优美。鸭蛋圆的脸,两个小酒窝,白净的面庞染着红晕也许她的脸色本来就是这样,也许是因为不小心趴在高恒远身上,害羞了。她穿着素雅,白纱绸短袖上衣,牛仔裤,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腕上带着精致小巧的电子手表。虽然一身素雅,但一看就知道,她是干部子女或者比较富裕人家的子女。高恒远恍然觉得,自己和她应该就在一个学校同一年级,有一次,在国旗下举行讲演的一位女同学,似乎就是她。
  她急忙直起身来,迅速坐正身体,羞红着脸,微笑着,对高恒远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那俩小酒窝,就像两朵粉红的花蕾绽开。说话的声音,真的跟那一次在国旗下演讲的女同学一样,甜润优美,悦耳动听。
  没来由的,高恒远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心里,感觉一团火在燃烧,脸庞也觉得火辣辣起来。他吞吞吐吐,话都说不成串了,只是呜呜噜噜地嘟囔,没事儿!没事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他们彼此之间此刻都需要掩饰自己,所以,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坐着,不再言语。
  刚才咋啦?有一个男同学从一时的惊吓里醒过神来,颤着声问道。
  碰上愣头青啦!对面过来一辆车,速度快,又不避让,差点撞上!司机气喘吁吁地说。
  大家听了他的话,似乎都有些后怕,后怕后面,是阴沉沉的缄默不语。
  停了一会儿,司机又发动车,发动机叽哇叽哇响一阵,却没有发动起来。司机说,因为急刹车,出毛病啦。得修!娃儿们先下车吧。正好前边弯道有个休息区,大家到那里休息一下,看看风景,我修修车,修好了,再上路。
  高恒远跟着车上所有人下了车,走到弯道休息区。这个弯道休息区,就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的最高处。放眼远眺,天色晴朗,叠嶂起伏,淡云缭绕,近处的树木花草,明艳靓丽。高恒远憋闷了一路的心情,便也晴朗起来。
  山坡上,山道弯曲,远处,还有许多条分叉开的小路,被重重叠叠的山峦遮挡,不知源头在哪,也不知延伸向何方。高恒远蓦然想起课本里学过又烂熟于心的李白的诗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透过莫名的惆怅,又似乎遥望见长风破浪直济沧海的美好未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张老师大喊,大家都上车了!车修好了。
  高恒远赶紧转身回到车前,看见司机师傅身上沾满了油渍,手上也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渍,便想起了爸爸高尚德那双沾满油渍怎么都洗不干净的手,心里又泛起一股酸辛。
  
  五
  车继续前行,在起伏弯曲的山道间左绕右旋,颠颠簸簸。
  高恒远身旁的女同学,掏出复习资料,专心致志看起来。他瞥见书的封面上写着王馨雅三个字,就猜想,这一定是她的名字。心里想,还真是名如其人呢。也是从那一瞥起,王馨雅三个字,就深深镌刻进他脑子里。
  从王馨雅趴在高恒远身上那一刹那,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些发烫。看王馨雅看书,他也拿起复习资料看,然而脑子里云遮雾罩,恍恍惚惚,怎么都看不进心里去。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张老师说,一会儿,找一个路边餐馆,大家吃中午饭。
  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了,餐馆没遇到,却遇上堵车了。
  长长的车流就像一条看不到头的龙,趴在弯弯曲曲的山行道上。等了好大会儿,蜗牛一样,挪一挪。又等好大会儿,再挪一挪。路旁,除了悬崖峭壁,就是幽深的山谷,根本没有路边店的影子。
  张老师说,没办法,堵车啦。大家不都带着零食吗?先垫垫肚子吧。
  其实,从上午十点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同学在车里拿出零食吃了。早晨四点以前吃的饭,那时候,没有食欲,大家都吃得不多。又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食物消耗快,容易饿。
  酷热的夏天,车窗封闭,车里开着空调,一有几个人开始在车里吃零食,饼干、面包、豆腐干、辣条、真空包装的腊肠、牛肉等各种各样零食的味道,又混合着一车人的汗腥味,还有车油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而这种混合的味道,蕴含着巨大的诱惑力,唤醒了所有人的食欲,很快,许多人都跟着吃起来,各种各样的咀嚼声,伴随着更加浓郁的零食味道,响遍整个车厢。一
  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灰蒙蒙一片里,高恒远恍恍惚惚,坐在一辆四处漏风的破面包车上。冷风一阵阵袭来,他身体越来越冷,冷得直打哆嗦。
  破面包像行驶在惊涛骇浪之中,上下颠簸,车上影影绰绰的人,也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像随波逐浪的一片片落叶。
  隔着灰蒙蒙的窗玻璃,高恒远依稀看见一堵堵黑黢黢的高墙,墙上有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重重叠叠的鬼影,或兀立或蹲踞,阴森而狰狞。然而,那似乎不是墙,是一重又一重纷至沓来的的山峦。山峦里,昏黄的车灯照耀下,前面似乎有许多条岔道纵横交错,曲折蜿蜒,起伏跌宕,破面包就在许多条岔道之间,醉鬼一般,绕来绕去,蹒跚蹀躞。
  山峦灰白的质地上摇曳着斑斑驳驳的黑影,黑影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恍惚间,披着黑色的风衣,伸展开四肢,黑色的蝙蝠一样,一只又一只,前赴后继,向高恒远扑来。恍惚间,如千万只老鼠,在沉沉夜色里,在他身体周围,唧唧呀呀地叫着,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然后,毫不顾忌地爬到他身上。他想驱赶一只只落在身上的蝙蝠,想打掉爬到身上的老鼠,但他手臂丝毫不能动弹,双腿像冻僵了一样。他想翻身,但身体像被泰山压着,那泰山,就是一只只蝙蝠和一只只老鼠叠加起来的山峰。他被无数蝙蝠和老鼠堆积的山峰吓得嘤嘤哭泣,但是,喉咙里像被棉花团堵着,一点儿都哭不出来。
  高恒远似乎看见自己座位前面影影绰绰的背影就是爸爸高尚德的背影,高恒远对着再熟悉不过的的背影,大喊,爸!快救我!
  但高恒远喉咙里依然被棉花堵着,喊不出来。他愈加恐惧,但他不愿放弃,他知道,爸爸是他走出困境的唯一希望。他拼尽全力,声嘶力竭,一声接一声,奋力大喊。同时,积攒全身力气,一下接一下,努力动弹身体。终于,他的身体动弹了,也喊出来了:爸!快救我!
  咋啦?你咋啦?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高恒远耳边响起,同时,也感觉有人在摇晃他。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妻子在喊自己,在摇晃自己。
  迷迷瞪瞪,高恒远回应一声,没啥,做了一场梦。你睡吧!
  妻子嘟囔了一声,又让压虎子压住了吧?一翻身,很快响起了微弱的鼾声。
  高恒远醒来之后,打开床头灯。身上依然感觉浑身发凉,原来,开着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他身上又没有盖任何东西。他拿过遥控,上调了温度,又把夏凉被扯过来,盖在身上,却没有了睡意。
  最近,关于高考顶替上学的消息,在网上,被炒得像热锅蚂蚁,也像被捕蝶人惊吓的蝴蝶,触动了高恒远敏感的神经,唤起了他痛苦的记忆。昼有所思,便夜有所梦。
  
  二
  那一天,黎明四点,高恒远就迷迷糊糊坐进了一辆面包车中。车里坐着的,除了司机和一个中年男人,就是十个和高恒远一样年龄的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即将走进高考考场的高三学生。不过,他们的考场不在自己学习的家乡,而在远离家乡几百公里外的S省的某个县。那里,同样的高考试卷,高考录取的本科分数线要比他们所在的省低二十多分。所以,虽然大家都有着一张没睡醒的脸,没睡醒的脸上却都写着憧憬和兴奋。
  大家陆陆续续坐定之后,在车内灯光照耀下,一个中年男人讲话,我姓张,大家以后叫我张老师就行。从今天开始,直到大家考试结束,返程回来,都由我陪伴大家,为大家服务,给大家安排生活,联系参加考试的一切事宜。有什么问题要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大家尽管提。
  他大概怕有人听不见,又抬高了嗓门,继续说,今天大家坐在同一辆车里,都是奔向同一个目的地,都是为着共同的理想。大家也都明白,咱们这一次行动,就像间谍电影里搞地下活动。说到这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大概,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得意。
  十个高三学生却没有一个人笑,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次出门隐秘而不可告人,一旦曝光,就前功尽弃。因而,心里都坠着千斤秤砣。
  高恒远,却想哭。
  昨天晚上他爸爸的话还在他耳旁回荡,恒远,你也知道,咱家虽然住在城里,地没有一分啦,却还是农业户口。就我一个人给人家开大车跑运输,挣点儿辛苦钱。你妈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又有风湿病,天天不能断药。咱家里本来没有多少积蓄,为了你上外省高考,咱已经交给人家两万块钱,几乎就要花光家底儿了。往后,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你到了那里,一定得考好。爸爸的声音有些哽咽,而他的心里,也在哽咽。
  爸爸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怕自己的话给孩子带来压力,本来凝重的语气缓和下来,严肃的面色也挤出点儿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说,爸爸相信儿子,一定能考好!
  高恒远眼睛里流了泪,哽咽着对爸爸说,爸!都怨我没学好!要是学好了,咋能让家里花这么多钱呢?
  恒远啊,可别这么说!爸爸知道你已经很努力,怪只怪咱们省里的高考分数线太高。我听你班主任讲了,按你的成绩,在咱们这儿考,就在考上还是考不上二本的分数线徘徊。到外省,说不定就能考个一本呢。咱这样做,不是为了确保你准能考上本科,而且,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吗?
  高尚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高恒远的手。高恒远看见,他爸爸的手上,有一道道裂纹,一道道裂纹里,浸渍着黑乎乎的油脂。一道道裂纹,是严寒的冬天里开车,半道上在野外修车冻裂了;黑乎乎的油脂,是野外修车沾到手上,怎么都洗不干净了。他不由悲从中来,想哭又不敢哭,把几乎要掉出来的眼泪又生生憋了回去。
  
  三
  车里,张老师又接着说,你们的大人都费了不少心思,托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才给你们办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就像打仗,大后天,大家就要进入考场,进行最后三天的冲刺。为确保最后三天顺利进行,大家一定要注意做好保密工作。千万别因为保密工作没做好,功亏一篑。
  张老师身材臃肿,已经秃顶,在车内前灯的照耀下,秃顶的头反射着贼亮的光,他咕噜噜不停转动的眼睛,也似乎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那天有雾,早晨四点,天色还比较暗,面包车开起来以后,穿行在黯淡的夜雾里,就像穿行在阴郁的梦里。在阴郁的雾梦里,高恒远脑子里又泛起了妈妈金腊梅的身影。
  在昏黄的电灯光里,金腊梅将下好的一盘饺子端到高恒远面前,说,恒远啊,赶紧吃吧!儿子,多吃点儿!路上,赶不上饭点儿,说不定要挨饿的。
  金腊梅的两只手,拇指和食指都严重变形,弯曲而僵硬。眼睛却泛着光亮。高恒远知道,那光亮里投射着企盼他考取好成绩的强烈意愿。
  沉重的自责和愧疚压得高恒远低下头,不敢与妈妈的目光对接。他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饺子,心里却流着泪。母子之间总是有心灵感应的,金腊梅大概是感觉到儿子心里的悲戚,赶紧说一句,你吃吧孩子,我再去看看你带的东西全不全。转身忙活去了。
  高恒远临出门,妈妈金腊梅站在大门口的灯光里,为他送行。金腊梅对他叮咛着,儿啦,好好考!妈等着你的好成绩!在灯光的照耀下,高恒远竟然看见妈妈金腊梅头上有了一丝丝白发。
  高恒远坐上爸爸的电动车,走了老远,还看见妈妈金腊梅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里,身上泛着一层圣洁的光芒。
  想着,想着,半夜就起床的疲劳一阵阵袭来,高恒远恍恍惚惚睡着了。
  
  四
  再睁开眼,看见路边的指示牌,高恒远知道,已经到了H省境内。大概又过了两个县,在H省与S省搭界的地方,他们又转乘一辆挂着S省牌照的面包车。张老师说,这样安排,是为了更安全。开我们那里的车到S省,怕车牌照太扎眼,引起当地人注意。
  高恒远心里想起了临出发时张老师说过的话,还真是弄得跟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搞秘密活动似的呢。
  一进S省,平原逐渐变成了山区,路越来越越窄,越来越起伏不平,越来弯道越多。但是雾没了,天色朗润,车窗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高恒远平生第一次进到山区,他坐在比较靠前的靠窗位置,看着面包车车窗外山峦起伏,峡谷幽深,溪流蜿蜒,绿树葱茏,野花璀璨,心里逐渐活泛起来。
  大概同车里的其他学生大多和高恒远一样,第一次看见大山,全都兴奋起来,对着窗外景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坐在里面的同学,甚至直起身来隔着靠窗的同学探身往外望。
  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赏景,忽然,车身一侧,又猛地打了个旋,接着,一个急刹车。全车厢里的人,身体都猛然往前倾。站立着的,有的跌坐在座位上,有的跌坐在旁边人的身上。两三位在过道里站着,其中一位,噗通往前一扑,趴倒在地上。
  高恒远座位旁边站起来看窗外景色的女同学,就趴在了高恒远身上。她趴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头发摩挲到他脸上,脸也紧紧贴着他的脸,一股淡淡的女性的清香体味直扑进他的鼻腔。
  这之前,旁边坐着一位女同学,高恒远几乎没有在意。她趴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却让他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一刹那,高恒远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一位美女。身材苗条,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曲线优美。鸭蛋圆的脸,两个小酒窝,白净的面庞染着红晕也许她的脸色本来就是这样,也许是因为不小心趴在高恒远身上,害羞了。她穿着素雅,白纱绸短袖上衣,牛仔裤,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腕上带着精致小巧的电子手表。虽然一身素雅,但一看就知道,她是干部子女或者比较富裕人家的子女。高恒远恍然觉得,自己和她应该就在一个学校同一年级,有一次,在国旗下举行讲演的一位女同学,似乎就是她。
  她急忙直起身来,迅速坐正身体,羞红着脸,微笑着,对高恒远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那俩小酒窝,就像两朵粉红的花蕾绽开。说话的声音,真的跟那一次在国旗下演讲的女同学一样,甜润优美,悦耳动听。
  没来由的,高恒远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心里,感觉一团火在燃烧,脸庞也觉得火辣辣起来。他吞吞吐吐,话都说不成串了,只是呜呜噜噜地嘟囔,没事儿!没事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他们彼此之间此刻都需要掩饰自己,所以,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坐着,不再言语。
  刚才咋啦?有一个男同学从一时的惊吓里醒过神来,颤着声问道。
  碰上愣头青啦!对面过来一辆车,速度快,又不避让,差点撞上!司机气喘吁吁地说。
  大家听了他的话,似乎都有些后怕,后怕后面,是阴沉沉的缄默不语。
  停了一会儿,司机又发动车,发动机叽哇叽哇响一阵,却没有发动起来。司机说,因为急刹车,出毛病啦。得修!娃儿们先下车吧。正好前边弯道有个休息区,大家到那里休息一下,看看风景,我修修车,修好了,再上路。
  高恒远跟着车上所有人下了车,走到弯道休息区。这个弯道休息区,就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的最高处。放眼远眺,天色晴朗,叠嶂起伏,淡云缭绕,近处的树木花草,明艳靓丽。高恒远憋闷了一路的心情,便也晴朗起来。
  山坡上,山道弯曲,远处,还有许多条分叉开的小路,被重重叠叠的山峦遮挡,不知源头在哪,也不知延伸向何方。高恒远蓦然想起课本里学过又烂熟于心的李白的诗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透过莫名的惆怅,又似乎遥望见长风破浪直济沧海的美好未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张老师大喊,大家都上车了!车修好了。
  高恒远赶紧转身回到车前,看见司机师傅身上沾满了油渍,手上也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渍,便想起了爸爸高尚德那双沾满油渍怎么都洗不干净的手,心里又泛起一股酸辛。
  
  五
  车继续前行,在起伏弯曲的山道间左绕右旋,颠颠簸簸。
  高恒远身旁的女同学,掏出复习资料,专心致志看起来。他瞥见书的封面上写着王馨雅三个字,就猜想,这一定是她的名字。心里想,还真是名如其人呢。也是从那一瞥起,王馨雅三个字,就深深镌刻进他脑子里。
  从王馨雅趴在高恒远身上那一刹那,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些发烫。看王馨雅看书,他也拿起复习资料看,然而脑子里云遮雾罩,恍恍惚惚,怎么都看不进心里去。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张老师说,一会儿,找一个路边餐馆,大家吃中午饭。
  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了,餐馆没遇到,却遇上堵车了。
  长长的车流就像一条看不到头的龙,趴在弯弯曲曲的山行道上。等了好大会儿,蜗牛一样,挪一挪。又等好大会儿,再挪一挪。路旁,除了悬崖峭壁,就是幽深的山谷,根本没有路边店的影子。
  张老师说,没办法,堵车啦。大家不都带着零食吗?先垫垫肚子吧。
  其实,从上午十点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同学在车里拿出零食吃了。早晨四点以前吃的饭,那时候,没有食欲,大家都吃得不多。又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食物消耗快,容易饿。
  酷热的夏天,车窗封闭,车里开着空调,一有几个人开始在车里吃零食,饼干、面包、豆腐干、辣条、真空包装的腊肠、牛肉等各种各样零食的味道,又混合着一车人的汗腥味,还有车油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而这种混合的味道,蕴含着巨大的诱惑力,唤醒了所有人的食欲,很快,许多人都跟着吃起来,各种各样的咀嚼声,伴随着更加浓郁的零食味道,响遍整个车厢。
  出门的时候,高恒远妈妈金腊梅本来给他装了不少零食,他觉得太沉,对妈妈说,不就是一天的车程吗?今天在路上吃的零食,何必带那么多?顺手掏出了大部分,剩下一小部分。腾出空来,又装进两本复习资料。
  这之前,高恒远忍着,舍不得掏出来吃。听了张老师的话,才掏出来一块面包,就着咸豆干,吃起来。因为带的少,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下午七点多,面包车还在大山深处像蜗牛一样蠕动。高恒远又开始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旁边的王馨雅再一次吃零食的时候,他将头扭向窗外,很长时间不回头。但是,饥饿感却像蛇一样,在他肚子里蜿蜒蠕动,搅动得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喉咙里也响起了呜噜呜噜的吞咽声。旁边的王馨雅,大概早就发现了他的窘迫,掏出一袋真空牛肉,和一包饼干,递给他,让他吃。他不好意思,再三推让。王馨雅干脆将食物丢在他腿上,嘟着嘴,说,饿着肚子!充什么大尾巴狼?又说了一句,你也太假里假气了吧?
  高恒远不想欠人情,说,谢谢你!要不,该多少钱,我给你?
  拉倒吧你,你烦人不烦人!王馨雅把脸扭过去,不再理高恒远。
  高恒远只好吃了起来。
  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才走进了一座县城。一直开到一家很偏僻的宾馆门口。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张老师就说,这里的人,方言特别重,跟咱们那里差别很大,大家下车之后,不管是在宾馆里,还是去考场,都不要说话,一说话,当地人就能听出来咱不是本地人。这里高三的学生和家长,特别痛恨外地到这里参加高考的,他们如果发现了咱们,一举报,咱们的参考资格就会取消,就彻底没戏了。
  停下来之后,张老师又说,这几天,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私自上街。以后这几天,只要去考场,这辆车都负责专门接送咱们。
  张老师这一说,高恒远身上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一种神秘诡异压抑的感觉瞬间笼罩了全身。大概其他同学也都有这种感觉,每个人都沉默下来,脸上也肃穆起来。
  张老师又说,大家在车里等着,等我进去联系好了,再回来将房间钥匙发给大家。
  然后,他下了车,和面包车司机一起走进了宾馆。
  
  六
  高恒远再一次坐车去那座小县城,已经是高考成绩下来之后。
  那时候,手机还不能上网,电脑也还是稀罕物,S省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高恒远和爸爸高尚德上街,找了一家打印复印的门市,高恒远拿出自己的准考证,交给人家五块钱,让复印门市里一位年轻妇女照着准考证号输入电脑,帮高恒远查询。当电脑上显示出他的总成绩和各科成绩,他一一抄录下来,接着,查看了S省的本科录取线,又抄了下来。然后,猛地甩掉笔,惊喜得一下举着双手跳了起来,太好啦!太好啦!
  高恒远的成绩超过S省本科录取线三十五分,上一本绝对没问题。爸爸高尚德也在一旁喜得哈哈大笑。拍着高恒远的肩膀,说,儿子,爸爸就说嘛,你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那天中午,高尚德带着高恒远和金腊梅,一起去小县城里一家小有名气的饭店,点了好几盘特色菜,一家人,大快朵颐。饭桌上,高尚德一再催促儿子高恒远,儿子!吃红烧鲤鱼。这可是咱们这里的地方名吃。
  儿子!吃麻椒鸡。这里的麻椒鸡,煮得透,味道足,从里到外,满像地道的四川麻辣味儿,还口味适中。
  儿子,吃孜然肉,爸爸知道你好这一口!
  金腊梅呢,不言不语,不断叨起肉块来,直接放在儿子面前的小碟子里。
  高尚德和金腊梅,都嘻嘻笑着,盯着儿子高恒远看。高恒远有些不好意思,就对他们说,爸!妈!我都满十八岁啦!大人啦!你们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子宠啊?
  臭小子!到啥时候,长多大,你在我和你妈眼里,都是小孩子。
  说是说,他们俩总算是停止了对儿子的过分殷勤,让儿子自己动手。但是,两双笑眯眯的眼睛,总是在儿子的身体和脸庞上绕来绕去,须臾不肯离开。
  那之后的几天,高恒远家里天天都像过年。每一天,只要在家,高尚德都要从街上买回新鲜的鱼肉和蔬菜,还下厨房,和金腊梅一起忙活。端上饭桌之后,一家人,又是说,又是笑,其乐融融。
  这一次重返S省那座小县城之前,张老师打电话告诉高尚德,为了不引人注意,化整为零,家长带着考生各自想办法去。可千万不要自己开车去,挂咱们这里的车牌去,说不定会引起当地人注意。
  又安排了具体行程和坐车路线,以及住宿地点、接头方法。
  最后又说,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和每个家长保持单线联系。家长和考生之间,一定要避免接触。我会和当地经办人一起,帮着联系高考选志愿和填表等一切事宜。
  高恒远和爸爸一起,按张老师的安排。头天晚上,先坐大巴到H省XX市,第二天,一大早,又坐大巴奔S省XX县。
  因为有了比较好的成绩,高恒远和高尚德都很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轻松惬意。大巴驶进大山深处,高恒远和爸爸一起,对着窗外的景色指指点点,共同欣赏峰峦叠嶂山清水秀的好风景。
  
  七
  到张老师指定的宾馆安顿下来以后,高恒远提起水壶去吧台附近的热水桶灌水。走到水桶附近,竟然迎面碰见了王馨雅。
  看见王馨雅熟悉的身影,高恒远的心没来由地又嘭嘭嘭跳将起来,身上也猛然发热。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她却很大方,主动打招呼,嗨!你也来啦?又压低声音问,怎么样?考得好吗?
  高恒远嗫嗫嚅嚅,口齿不清地回答,还可以吧?你呢?
  她微微笑着,笑得倆酒涡又像两朵绽开的粉红花瓣。也还行!又摆了摆手,拜拜!
  高恒远急忙回应一句,拜拜!俩人就擦肩而过。
  俩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熟悉的淡淡的女性身体的香气,又在高恒远身旁弥漫,他有些晕晕乎乎,身体竟然也微微颤抖。又转念一想,你这癞蛤蟆,人家可是天鹅啊,瞎想什么呢?摇摇头。赶紧打水去了。
  等高恒远提水回到房间,高尚德对他说,张老师说一会儿来找咱们,等着吧。
  果然,不一会儿,张老师就来了。进门之后,关上门,寒暄两句,坐下来,面色严肃地对高尚德说,大哥,出了新情况!
  高尚德着急地问,啥情况啊?
  张老师拍着大腿,叹口气,唉!这七十二拜都拜啦,到这临了一做揖的时候,出了岔股啦!
  高恒远听了,也心里一紧。
  高尚德更急,紧赶着问,出啥岔股啦?
  你儿子被人举报啦!张老师皱着眉头说。
  啊!高尚德瞪大了眼睛,脸色红涨。老天爷!这咋办呐?
  高恒远脑子轰的一声,他知道,这个消息,无疑就是一颗炸弹,很可能将他唾手可得的大学通知书炸个粉碎!
  张老师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说,还没到最后,还有挽救的余地。我再找找这里的经办人,让他想办法疏通关系,尽最大努力,解决问题。
  高尚德又问,托人办事儿得花钱。需要钱,张老师,你说话,我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上大学。
  张老师摆摆手,说,目前不用,大家缴过的经费里,包括这一项花费,真再需要,我会跟你说。我这就得走,赶紧找人去。临走,还不忘叮嘱他们爷俩,这两天,你爷俩千万别出门,更不要到处打听,那样,走漏了风声,更麻烦。
  高尚德对他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想打听也找不到人啊!全都拜托你了,张老师,您一定多费心!
  张老师一边扭身走,一边一叠声地说,好好好!逃跑一样,匆匆出门。
  张老师走了之后,大热天的,高恒远却像坠进了冰窖里,浑身打哆嗦,抽抽噎噎,哭泣起来,泪珠,噗嗒噗嗒,掉下来。
  高尚德看见儿子伤心的样子,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强带着笑声说,恒远,儿子!你千万别太伤心,你没听张老师说吗?还没到最后,还有希望。他不找人活动去了吗?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转机。
  高恒远没抬头看爸爸高尚德的脸,但他心里明白,为了缓解儿子的痛苦,爸爸即使笑,也一定僵硬而苦涩。
  为了不让爸爸高尚德伤心,高恒远慢慢止住了哭泣。躺在床上,侧身面朝里,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金腊梅打来电话,高尚德在手机里尽量轻松地对金腊梅说,没事儿!一切正常,等着报志愿呢。你不用担心。说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那天夜里,高恒远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像翻烙饼一样,在床上来回翻身,又不敢弄出大的响动,怕惊醒了爸爸高尚德。
  其实,高尚德也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因为高恒远听见他也在来回翻身,偶尔,还发出轻轻的叹息。那叹息声,是不可遏制的哀伤的倾泻,虽然轻微,在静静的夜里,却清晰得很,一声声,如响槌,敲击高恒远的心灵。高恒远更加小心翼翼,屏声静气。
  也不知啥时候,迷迷糊糊,高恒远觉得自己行走在大山丛中。雾霾浓郁,山峦和山谷都蒙胧如梦境。山谷里,半山坡上,隐隐约约,有许多条弯弯曲曲的分叉小道。
  高恒远顺着一条山野小路往前走,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却走到了山谷尽头悬崖峭壁下面。只好折回身来,沿着另外一条往上去的山道攀爬,爬啊爬啊,也不知爬了多长时间,却爬到了悬崖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高恒远似乎又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黑黢黢的山野森林里拼命往前走,走啊走啊,猛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大怪物,一会儿像熊,一会儿像狼,一会儿像狮子,一会儿像老雕,不断变换着形状,眼睛闪着贼亮贼亮的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越走越近。他想跑,却挪不动脚步,想喊叫,却喊不出来,最后,那怪物张开黑黑的翅膀,向他扑来。他吓得大声哭泣起来。
  恒远!恒远!一个声音在喊他,又有人用力推他的身体。他不由猛力睁开眼,一看,是爸爸高尚德俯身弯腰站在他床前。
  以后两天里,大致相同的噩梦,高恒远又做了好几次。
  
  八
  时间过去三天了,明天,就是填报志愿截止日期。三天里,高恒远晕晕乎乎,没有走出宾馆半步。吃饭,都是爸爸高尚德出去买再带回房间里吃,打水,也是高尚德去打。
  三天里,高尚德经常给张老师打电话,打探消息。张老师一再说,正托关系跑着,别急。就是不照面。
  第三天晚上,高尚德真急了,对着手机那头的张老师,大声吼道,你原来一再打包票,说只要考完了,就一定没问题,到现在,却弄个鸡飞蛋打!孩子现在整天跟傻了似的,要是孩子真出了啥事儿,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
  手机那头呜哩哇啦说了几句,高尚德截住话头,又气呼呼地大声嚷嚷: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我找不到别人,就找你。你要办不好,别怪我不讲情面!啪的一声,挂断了手机。
  那天晚上,夜里十点多了,张老师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人来。那人又胖又高,一脸络腮胡子,瞪着一双牛铃铛眼,看样子,就不像好人。张老师对高尚德介绍说,这位是老刘,他为这事儿跑断了腿。具体情况让他跟你说。
  那老刘操着浓重的S省口音说,你娃儿这一次真碰上了硬茬子,他妈的真巧啦!本来你娃儿顶的是一个高二被开除的娃儿的学籍,被开除以后,再也没露过头。真他妈日怪,高考成绩一出来,那娃儿的大(方言,爸爸)却冒了出来,也不知从哪查出来了你娃儿考的成绩,非说这成绩就是他娃儿考的,找班主任要志愿表,非要拿走填不可。
  说着,他停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着,哧溜吸了一大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高尚德急忙问,你们不是说托人疏通关系吗?
  咋没找呢?我托关系四处打听,打听到,那娃儿他大可油(方言,有势力,厉害)了,是大老板,黑白通吃。费了两三天功夫,找了黑白两道上的人求情,他大油盐不进,扬言那就是他娃儿考的,谁要说是别人的,让那人站出来,咱当面对质。那老刘停一停,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你说,咱能跟他当面对质吗?
  高尚德急得满面通红,嘴唇哆嗦着说,这就没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那高高大大的老刘被烟熏得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半截话。
  啥办法啊?我为了儿子……几乎把家里的钱都花干净了!到现在……钱打水漂了,俺儿子……考那么好的成绩……也作废了!高尚德哽哽噎噎,说话断断续续。
  高恒远在一旁,不由得也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堤内损失堤外补嘛。你娃儿今年上大学这事儿,我看是要黄。你要愿意,我想办法帮你把钱找回来,说不定,还能帮你多宰他几刀呢!老刘慢悠悠地说。
  高恒远急了,大声说,我不要钱,我要上大学!
  那我就没办法了!那老刘嘴一撇,双手一摊,学西方人,耸耸肩。
  高尚德在一旁直叹气,也说了一句,还真没有王法了?
  哈哈哈!王法?你也太天真了吧?太死迷处眼(方言,头脑不灵活)了吧?你娃儿到俺S省来异地考大学,就是非法的。你还要讲王法?那老刘指着高尚德,带着嘲弄的语气说。
  高尚德嘴张了几张,竟然没搭上话来。
  张老师在一旁对高恒远说,孩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咱不就是偷着来的吗?咱中国不有句老话吗,己不正不能正人。咱本来就不合法,人家要撕破脸,咱真没招儿啊!
  那老刘接着敲边鼓,可不是嘛?你敢公开去当面锣对面鼓吗?
  张老师又拍着高恒远的肩膀,用极亲切和缓的语气对他说,孩子,你这么好的成绩,下一年,肯定会考个更好的一类大学,我对天发誓,下一年,只要你考得成绩好,我和老刘一定帮你上名牌大学。
  那老刘又对高尚德说,这样吧!你和你娃儿今晚上考虑考虑,明天一大早给我们个准信儿,要是答应,我一定帮你们多要些钱,要不答应,我就真没招儿了!你这当大的好好掂量掂量吧!
  张老师也对高尚德说,孩子小,琢磨不透事儿,你是大人,又开着大车全国跑,见多识广,你得有主心骨吧?
  那老刘又说,要是不改主意,我就球也做不老(方言,啥事都做不好),我就撒丫子不管咯!那指标,瞎了就瞎了球!他又嘿嘿笑笑,也未必瞎,人家要硬去拿表填志愿,谁敢拦?把他惹火儿了,把这事儿捅开了,天都得捅个大窟窿!别说你这娃儿上不了大学,你们这一批,十个人,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说着,牛铃铛一样的眼睛瞪得更大。
  张老师又说,老刘说的还真是实情。你爷俩冷静冷静好好考虑考虑吧。
  那老刘又说,眼下,警察查异地高考的事儿,正查得紧呢。你们要是撞在枪口上,那还不更倒霉个球?
  他俩走了以后,高尚德父子俩坐在床沿上,商量一阵,也没理出个头绪来,然后,各自低头,相对无语。隔了一会儿,儿子高恒远躺在床上,面朝里,心里抽抽泣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有人敲门,进来一位穿着干净的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一看脸庞,高恒远就明白,是王馨雅的爸爸。
  本来,家长之间是不该见面的,如今,他却来了,高恒远就明白,一定是当说客来了。
  果然,他自我介绍以后,也哀声叹气了一阵子,说,这事儿,还真就不能呛着,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然后,跟高尚德说,要不,让孩子睡,咱俩出去啦啦?
  高尚德跟他出门之后,高恒远脑子里不停转动起来。
  看起来,今年在这里报考大学,是真没指望了!
  不行,眼看就能上个好大学,我不心甘啊!
  唉!不心甘又怎么样?还有啥办法能挽回吗?
  大不了,就再复习一年呗!
  再复习一年,又得花家里的钱,家里哪还有钱?
  对了!一定得让爸爸多跟他们要点儿!
  爸爸一定不好意思劝我放弃。我不能再让爸爸为难了。
  大约半个小时,高尚德回来了。没等高尚德张口,高恒远就对他说,爸!我想好了,咱跟他们多要钱,我回去再复习,明年再考,考个更好的!
  高尚德长长叹息一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儿啦!都是爹没本事。吃这天大的哑巴亏,一点儿招儿都没有!
  
  九
  如今躺在高恒远身旁打着轻轻的鼾声的,就是王馨雅。不过,她不叫王馨雅了,除了姓,后面俩字都换了。换名字,就是那次异地高考的结果。有了新名字,除了在家里,在公开场合,馨雅俩字就与她这个人毫无瓜葛了。
  那一天,高恒远去某省城某公司报到,进了写字楼,和七八个人一起走进电梯。在电梯里,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体香味,不觉扫视周围的人,这一扫视不打紧,看见了王馨雅。虽然她穿着职业装,面貌却没有大的改变,而且,脸庞更加白净,脸上的倆酒涡更加妩媚。长得比过去更加动人。
  在电梯里,高恒远没敢吱声,走出电梯,看看其他人都走散了,高恒远赶忙靠近她,问了一声,请问,您是王馨雅吗?
  她听见问声,停住了脚步,停了一会儿,瞪大眼睛,看了高恒远一会儿,没有回答。
  高恒远又问了一声,请问,您是王馨雅吗?
  她又愣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是你啊!
  高恒远当时脱口说了一句,这就是缘分啊!
  后来,王馨雅告诉高恒远,那一天,在写字楼里,突然有人喊出王馨雅这个名字,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还想着有人和自己的原名同名同姓呢。左看右看,你当时不像跟别人说话。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模模糊糊想起你过去的模样。
  高恒远说,那一天,在电梯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你啊,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王馨雅就笑着说,贫嘴!接着说,八九年过去,你变化太大了,过去的你,身子干瘦,满脸菜色,一说话就脸红,青涩得像生瓜蛋子。那一天,你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长高了,身材挺拔,精神抖擞,脸色也白净了,穿着时髦。成了一位酷男了!关键是你还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一点儿乡音。
  高恒远回答道,社会改造人,走出小县城,走进大学,走进现代化的大都市,我能不变吗?
  王馨雅说,哼!你变得鬼点子也多了。整天在我面前说缘分啊!缘分啊!不就是给我画圈,引诱我,一步步跳进你的陷阱吗?
  高恒远开玩笑,咋着?想再跳出去?到这时候,晚了吧?你问问,儿子答应不答应?你爸妈答应不答应?
  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王馨雅的爸妈呢,从儿子生下来,就跟他们一起住,帮他们带孩子。
  本来,高恒远非常希望他的亲爹娘来城市里帮助带带孩子,过一过城市生活。但是,高尚德和金腊梅住不惯,不会说普通话,一张嘴跟别人说话,自己都觉得特别老土。还有一个就是,整天住高楼,一出门,汽车一辆接一辆,电动车贴着身子乱串,胆战心惊,躲来躲去,金腊梅吓得几乎不敢出门。一来二去,金腊梅都闷出病来了。高尚德和金腊梅来了两趟,住了没有多少天,逃避瘟疫一样,匆匆打道回府。岳父母都是大学毕业,普通话不成问题,在城市里生活也似乎如鱼得水,关键是知道怎么带孩子,辅导孩子,就长期住了下来。
  王馨雅比高恒远硕士研究生早毕业一年,就像冥冥之中上帝之手指引着一样,高恒远毕业之后,跟着她的脚步,踏进了同一公司。而且,一来二去,瘌蛤蟆牵手天鹅,在美妙的音乐声中,走上了结婚殿堂。
  高恒远躺在床上,盯着头上白色的天花板,想,如果说,那次异地高考,馨雅的美唤起自己朦朦胧胧的对异性的好感,那么,我俩在同一公司上班,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份美好情缘。
  回想起自己锲而不舍,向馨雅展开花样翻新的攻势,而且,在馨雅面前反反复复地强调缘分,给馨雅以强烈的心理暗示,高恒远不由噗呲笑出了声。轻轻嘟囔一句,我这招儿,还真管用。
  话一出口,自己吓了自己一跳,扭头看看,馨雅依然酣睡,毫无反应。
  高恒远和躺在身边的王馨雅以及他的岳父母之间,再也没有交谈过关于去S省异地高考的事儿。这个话题,似乎成了一家人之间的忌讳。只是,最近网上炒得沸沸腾腾的替考话题,唤醒了潜藏在他心底深处的痛苦记忆。
  高恒远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世上,有好些事儿,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往往一团乱麻,纠缠一起,又哪里能截然掰扯清?就像自己那次去S省顶着别人的名字参加高考,却又被别人偷摘了桃子,顶替上了大学。这其中的合法与非法,正义与非正义,又怎么撕扯得清楚?纠缠于此,自寻烦恼而已。许多人生漩涡里,被卷进去的人,往往会有很多的无奈和无力啊!罢罢罢!任凭它四海翻腾,山人这厢兀自逍遥。
  想到这里,高恒远一只手在脸前挥来摆去,就像在轰赶毫无踪影的蚊子。
  高恒远又接着想,这世上的有与无,得与失,福与祸,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下,也是一根藤上两根瓜,同根而生,彼此牵连;而且,一根苦瓜,待到时机成熟,就会变成甜瓜。老话不早就说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还真不假呢。想当初,我和王馨雅一起,去S省异地高考,到报志愿的时候,被别人硬生生顶走,确实不幸。今天看来,那时的不幸,也只能算是一时走了一条岔道,走岔道的同时,阴差阳错,老天爷又在悄悄替我铺排一场再美好不过的姻缘呢。想到这里,高恒远心里又泛滥起笑声,不过,这一次,没敢笑出声来。
  高恒远又想起了李白的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很是欣慰。
  想着想着,高恒远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最后,关上床头灯,合上眼,迷迷糊糊,很快沉入了梦乡。
  一夜酣睡,做梦,都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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