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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雨声


  “三只拦路虎!”钟祺冷峻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幽默。“新世纪第一年,60所开局不错啊!”
  黄汉麟将所长说的三只拦路虎按轻重缓急排了个队,一、勤自励撂挑子。二、特冷厂罢工。三、空调厂停产。
  “汉麟,打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钟祺信赖地看着黄汉麟。“给你一周时间,我要知道事情的起因、近况及处理意见。一月之内,这三件事必须解决。”
  钟祺去年冬天才就任60所所长。他原是本市另一家兄弟所的副所长,曾在俄罗斯进修过三年。60所的专业是低温电子,而钟祺在大学里学的是俄语,对低温并不是很懂行。但他为人端方厚重,为官清正廉洁,深受上级赏识而膺此美任。黄汉麟是低温专业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即在60所工作;后因胆识过人、才干出众而被提拔为研究室副主任。钟祺到任后,慧眼识英才,擢升36岁的他为主管科研生产的副所长。
  “你在60所待了十几年,对下面的情况不可谓不了解,相信你会给我一个满意的处理方案。”钟祺眼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放心吧,我这就去办。”黄汉麟简洁地说。他的表情平静坦然,全无惧色。
  天阴漠漠,空中飘着细如尘埃的雨丝。春寒料峭,阵阵凉意扑面而来,激得人的头脑如水一般清澈。
  黄汉麟骑车去生活区找勤自励。虽说所里的两辆小车也可供他调用,但他还是习惯骑自行车。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骑车倒不失为一种运动。
  勤自励是军品攻关项目180元的课题总负责人。军品课题是为国家武器装备配套的预研项目,是全所科研生产的重心;攻关项目更是重中之重。勤自励撂了挑子,180元完不成任务,60所的军工地位必将受到影响。
  60所是家军工所,它的主导产品是微型及小型制冷机,为军用电子器件提供冷源。180元其实是微型斯特林制冷机的一种,因用来冷却180元红外探测器而得名。勤自励是一室,即斯特林制冷机研究室的高工,搞了十几年斯特林制冷机,是所里少数几个不可多得的技术骨干之一。他撒手不干,唯一可以接替他的只有一室副主任马保毅。但马副主任手上也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军品课题,脱不开身。无论如何还是要说服勤自励消除心头的疙瘩,重新担此重任才好。
  黄汉麟骑到生活区,正好看见勤自励在楼下训练儿子走路。黄汉麟叫了他一声。勤自励稍一分神,儿子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勤自励的儿子五岁了,因患先天性脑瘫,至今还不会走路。勤自励这次摞挑子,跟他儿子有直接关系。
  “小勤,雨天还带孩子下来!也不怕冻着?”
  勤自励搀起儿子:“毛毛细雨怕什么?我就是要在这种天气下锻炼他!”黄汉麟握握孩子瘦得像鸟爪一样的小手,欲言又止。
  勤自励道:“黄所长,我知道你的来意!但你看看我儿子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心思搞课题!”
  “你爱人不能请假照顾孩子吗?”勤自励的爱人是三室的工人。
  “请假?!他们三室你是知道的,请一天假扣20块钱呢!不像我们一室,考勤自由,我可以边上班边教孩子。”
  “但是180元离不开你啊……”黄汉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儿子更离不开我!我把他生下来已是很对不起他了,我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弱智吧!”勤自励说罢已是清泪盈眶。
  “小勤,你这种心情我理解。但你是男人,男人当以事业为重;照顾孩子一类的事可以交给女人去做嘛。”
  “我是男人?!哈、哈、哈……”勤自励悲愤地笑了几声。“黄所长,不瞒你说,我这个男人挣的钱还没我老婆多呢!我老婆虽说是个工人,但她一年奖金七、八千!而我这个攻关课题的总负责人,一年的收入比室里某些闲着没事的高工也多不了几千块钱!我们家需要钱啊,这几年给孩子看病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现在还背着几万块钱的债呢!”
  黄汉麟沉默了。由于体制的原因,60所分配平均、科技骨干待遇普遍偏低已是不争的事实,并且成了制约60所改革发展的固疾顽症。
  “我不干180元,也少拿不了多少钱。但我可以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培养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勤自励摩挲着儿子的头说。
  黄汉麟已完全清楚了勤自励丢下课题的用意,既有照顾儿子的原因,也是对自己收入低微的一种渲泄、对所里分配不公的一种抗议。他想了想,说:“小勤,如果所里解决了你的家庭困难,你会一如既往地担起180元的重任吗?”
  勤自励将信将疑地看着黄汉麟:“我会的。毕竟我是吃技术饭的,斯特林制冷机是我的第二生命!”
  黄汉麟拍拍他的肩膀:“那好。这几天你就安心照顾儿子吧。等事情有了眉目,我再来找你。再见!”
  黄汉麟走进特冷厂的大门,在床子边聊天打扑克的工人们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特冷厂有着光荣的罢工传统。建厂以来,这是他们第四次自发性罢工。头两次是他们对前任厂长独断专行、任意扣减工资的霸道作风强烈不满,第三次是所里涨工资不给他们涨。这一次情况更严重,厂里已有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60所依托低温优势,建了两个民品厂,即特种制冷设备厂和汽车空调器厂。特冷厂顾名思义是生产特种制冷设备,即本所研制的小型制冷机的。但因小型制冷机的批量太少,整机的销售权又掌握在各研究室手里,每年十几万的零部件加工任务根本填不饱肚子,他们只好靠对外加工维持生计。由于机加行业利润很薄,他们揽的活又有限,再加上三角债的困扰,特冷厂入不敷出,时常亏损,厂里的平均工资比全所低两三百元,还不能按时发放。这次闹到山穷水尽、开不出支的地步也不足为怪。
  “反对拖欠工资!”
  “我们要工资,要吃饭!”
  “让全所也停发三个月工资!”
  “不发工资,绝不开工!”
  工人们乱哄哄地嚷着,喊着。他们相信罢工的力量,只要大伙都不干活,所里就会妥协,把这三个月的工资发给他们;正如前几次所里撤了前任厂长的职,并把工资给他们涨上来了一样。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黄汉麟高声喝住众人。“请一个人代表大家说。俞峻,你是副厂长,你来说!”
  现任厂长控制不住局势,已称病几天没来上班了。俞峻三十出头,工人出身,夜大本科毕业。因设计能力出类拔萃而被破格提拔为技术副厂长。作为自学成才的典范,他在工人中享有很高的威信。
  “黄所长,大伙的要求很简单,也很实际。”俞峻说。“所里把这三个月的工资发了,他们立刻开工。”
  “可是承包合同上写得很清楚,特冷厂和空调厂的工资自己挣,所里不管啊!”
  60所一所两制,多数研究室、机关、后勤的工资由所里发,两厂、三室、十一室单独核算,自负盈亏;所里只提供设备、厂地,但不负担工资。
  “特冷厂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亏损;现在帐上只有几千块钱,怎么发这百把号人的工资?!”俞峻激愤地说。“60所是特冷厂的父母,儿女们没有饭吃,父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黄汉麟沉默良久,问:“那你告诉我,特冷厂为什么亏损?”
  “有管理的原因,也有市场的原因;但主要还是管理的原因。”俞峻显然对这个问题做过一番思考。“厂里的弊端概括起来两句话:分配不公,苦乐不均。用工人的话来说,就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掏蛋的!”
  黄汉麟用目光鼓励俞峻接着说。
  “特冷厂是60所的儿女,儿女的缺点和父母一脉相承。可以说60所就是一个大的特冷厂,厂里亏损的原因和所里搞不好的原因如出一辙。”
  “好,说得好!”黄汉麟不禁拍手叫好;工人们也报以一阵骤雨般的掌声。“俞峻,如果让你来当特冷厂的厂长,你能扭亏为盈吗?”
  “我?”俞峻意外地愣了愣神,随即坦然道。“这得看你给我多大的权力。”
  “你想要多大的权力?”
  “我一人说了算!”
  “哈、哈、哈……”黄汉麟纵声大笑。“你就不怕工人们罢工轰你下台吗?”
  俞峻自信地笑道:“不会的,工人只要有一份满意的收入,他们就不会罢工!”
  “我们拥戴俞峻当厂长!”
  “俞峻一定能救活特冷厂!”
  “俞峻当厂长,我们绝不罢工!”
  工人们纷纷对俞峻表示支持。
  “看来你的呼声蛮高的嘛!”黄汉麟望着俞峻笑道;旋即对工人们说。“同志们,特冷厂的困难,所领导早就装在心里了!但研究对策有一个过程,请你们不要着急!拖欠的工资所里会解决的!至于大家提议俞峻当厂长,我一定如实向所长汇报。大家不要灰心,我们有全所最新的厂房、最好的设备,有所里的全力支持;更主要的,是有我们这一百多位积极肯干的同志。特冷厂一定能绝处逢生!”
  空调厂就在特冷厂旁边,两间白墙灰瓦的大平房。厂房里十几台设备都蒙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落满了灰尘。陪同察看的空调厂厂长调侃道:“我这里倒没人罢工,因为他们无工可罢。七、八十个人多半下岗回家了。少数几个人在厂里值班、做点零活,每月拿四五百块钱工资。”
  黄汉麟问:“回家的人有钱吗?”
  “技术人员一分钱没有,工人发两百多块钱生活费。”厂长苦着脸道。
  六年前,60所贷款五百万建了一条年产两万台的汽车空调器生产线,走多品种、少批量、异型车的路子,也曾红火过几年。但从九十年代末开始,中国的汽车工业进入了残酷的洗牌阶段,小型的、不知名的汽车厂家纷纷倒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曾是自己最大客户的两家杂牌汽车厂相继破产,空调厂一下子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接着,私人汽车空调器厂又以高额回扣拉走了他们仅剩的一点客户,空调厂无米下锅,只得全面停产。
  “你们现在都做些什么活?”黄汉麟看着三个正在床子边干活的工人问。偌大的车间只有这几个人干活,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给私人汽车空调器厂做点配件,还有维修什么的。”
  “目前你们最大的困难是什么?需要所里帮什么忙?”
  “空调厂现在既无资金,也无市场,想翻身怕是痴人说梦。我们无力回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所里;所里最好把它撤销,人都打散,分到各个研究室去。”厂长的语气悲壮得像是一个弹尽粮绝的士兵。
  “《国际歌》第五句是怎么唱的?”黄汉麟冷不丁问道;厂长摇摇头,茫然不解。“‘从来没有什么神仙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救自己。’各个研究室现在都人满为患,不是高精尖的人材,一个也插不进去!空调厂不能就这样垮了,你们要想办法自救,所里会在政策和资金上支持你们的。”
  “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自救。”厂长悲观地说。
  “天无绝人之路。”黄汉麟若有所思地说。“也许,给其他汽车空调器厂做配件就是个好办法。”
  二
  两天后,黄汉麟拿出了一份书面调查报告,并详细地向钟祺所长谈了自己的处理意见。钟祺沉思良久,说:“你的总体思路是好的,我认为可行。但这么大的事,不能光我们俩说了算。汉麟,你准备一下,明天开党政联席会讨论。”
  60所的行政科研大楼是一幢宽扁的碑形建筑,共十二层,地面十一层,地下负一层。机关在前三层,上面为研究室。一楼门厅正中悬着一块金匾,上面隶书“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是钟祺最喜欢的官箴,他叫人挂在这儿,以示警戒。
  党政联席会在二楼中间的第一会议室举行。参加会议的有所长钟祺、所党委书记兼分管基建后勤的副所长康茂廷、副所长黄汉麟、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梁衍。另外,所党委委员,一室主任未骞、十二室主任焦弘尧也列席了会议。
  钟祺主持会议。他说:“在电子系统48个研究所当中,60所的经济效益不是垫底也是倒数第几!我们为什么搞不好?得从管理和体制上找原因。说穿了就是要改革!当然,60所喊改革也喊了十来年了,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涉及到实质问题。现在矛盾集中爆发了!重点军工项目的课题负责人摞了挑子,两个民品厂罢工的罢工、停产的停产,都已陷入瘫痪。我们应该以解决这三个问题为突破口,拉开60所深化改革的序幕!”
  康茂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对钟祺并无好感,一个对低温一窍不通的人哪能领导好一个低温研究所!去年换届,他当所长的呼声最高。他是老60所的人,搞了一二十年低温技术,当了八年副所长,论资历、论水平、论威望,所长宝座都应归他。但上级偏偏从外面调来一个学俄语的钟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尽管上级任命他为60所党委书记,钟祺又聘他当副所长,他心里仍不能释怀。
  黄汉麟简单说了一下他调查到的情况,接着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
  “勤自励的困难在于他没有时间和金钱照顾他生病的儿子。如果让他老婆下来带孩子,那他家的收入将减少一半,他肯定不干。所以我建议所里给他老婆发全工资和平均奖,让她专门在家带孩子,以消除勤自励的后顾之忧。”
  “什么?!不上班给发工资,还有奖金?”康茂廷愕然道。“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
  “三只拦路虎!”钟祺冷峻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幽默。“新世纪第一年,60所开局不错啊!”
  黄汉麟将所长说的三只拦路虎按轻重缓急排了个队,一、勤自励撂挑子。二、特冷厂罢工。三、空调厂停产。
  “汉麟,打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钟祺信赖地看着黄汉麟。“给你一周时间,我要知道事情的起因、近况及处理意见。一月之内,这三件事必须解决。”
  钟祺去年冬天才就任60所所长。他原是本市另一家兄弟所的副所长,曾在俄罗斯进修过三年。60所的专业是低温电子,而钟祺在大学里学的是俄语,对低温并不是很懂行。但他为人端方厚重,为官清正廉洁,深受上级赏识而膺此美任。黄汉麟是低温专业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即在60所工作;后因胆识过人、才干出众而被提拔为研究室副主任。钟祺到任后,慧眼识英才,擢升36岁的他为主管科研生产的副所长。
  “你在60所待了十几年,对下面的情况不可谓不了解,相信你会给我一个满意的处理方案。”钟祺眼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放心吧,我这就去办。”黄汉麟简洁地说。他的表情平静坦然,全无惧色。
  天阴漠漠,空中飘着细如尘埃的雨丝。春寒料峭,阵阵凉意扑面而来,激得人的头脑如水一般清澈。
  黄汉麟骑车去生活区找勤自励。虽说所里的两辆小车也可供他调用,但他还是习惯骑自行车。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骑车倒不失为一种运动。
  勤自励是军品攻关项目180元的课题总负责人。军品课题是为国家武器装备配套的预研项目,是全所科研生产的重心;攻关项目更是重中之重。勤自励撂了挑子,180元完不成任务,60所的军工地位必将受到影响。
  60所是家军工所,它的主导产品是微型及小型制冷机,为军用电子器件提供冷源。180元其实是微型斯特林制冷机的一种,因用来冷却180元红外探测器而得名。勤自励是一室,即斯特林制冷机研究室的高工,搞了十几年斯特林制冷机,是所里少数几个不可多得的技术骨干之一。他撒手不干,唯一可以接替他的只有一室副主任马保毅。但马副主任手上也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军品课题,脱不开身。无论如何还是要说服勤自励消除心头的疙瘩,重新担此重任才好。
  黄汉麟骑到生活区,正好看见勤自励在楼下训练儿子走路。黄汉麟叫了他一声。勤自励稍一分神,儿子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勤自励的儿子五岁了,因患先天性脑瘫,至今还不会走路。勤自励这次摞挑子,跟他儿子有直接关系。
  “小勤,雨天还带孩子下来!也不怕冻着?”
  勤自励搀起儿子:“毛毛细雨怕什么?我就是要在这种天气下锻炼他!”黄汉麟握握孩子瘦得像鸟爪一样的小手,欲言又止。
  勤自励道:“黄所长,我知道你的来意!但你看看我儿子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心思搞课题!”
  “你爱人不能请假照顾孩子吗?”勤自励的爱人是三室的工人。
  “请假?!他们三室你是知道的,请一天假扣20块钱呢!不像我们一室,考勤自由,我可以边上班边教孩子。”
  “但是180元离不开你啊……”黄汉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儿子更离不开我!我把他生下来已是很对不起他了,我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弱智吧!”勤自励说罢已是清泪盈眶。
  “小勤,你这种心情我理解。但你是男人,男人当以事业为重;照顾孩子一类的事可以交给女人去做嘛。”
  “我是男人?!哈、哈、哈……”勤自励悲愤地笑了几声。“黄所长,不瞒你说,我这个男人挣的钱还没我老婆多呢!我老婆虽说是个工人,但她一年奖金七、八千!而我这个攻关课题的总负责人,一年的收入比室里某些闲着没事的高工也多不了几千块钱!我们家需要钱啊,这几年给孩子看病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现在还背着几万块钱的债呢!”
  黄汉麟沉默了。由于体制的原因,60所分配平均、科技骨干待遇普遍偏低已是不争的事实,并且成了制约60所改革发展的固疾顽症。
  “我不干180元,也少拿不了多少钱。但我可以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培养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勤自励摩挲着儿子的头说。
  黄汉麟已完全清楚了勤自励丢下课题的用意,既有照顾儿子的原因,也是对自己收入低微的一种渲泄、对所里分配不公的一种抗议。他想了想,说:“小勤,如果所里解决了你的家庭困难,你会一如既往地担起180元的重任吗?”
  勤自励将信将疑地看着黄汉麟:“我会的。毕竟我是吃技术饭的,斯特林制冷机是我的第二生命!”
  黄汉麟拍拍他的肩膀:“那好。这几天你就安心照顾儿子吧。等事情有了眉目,我再来找你。再见!”
  黄汉麟走进特冷厂的大门,在床子边聊天打扑克的工人们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特冷厂有着光荣的罢工传统。建厂以来,这是他们第四次自发性罢工。头两次是他们对前任厂长独断专行、任意扣减工资的霸道作风强烈不满,第三次是所里涨工资不给他们涨。这一次情况更严重,厂里已有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60所依托低温优势,建了两个民品厂,即特种制冷设备厂和汽车空调器厂。特冷厂顾名思义是生产特种制冷设备,即本所研制的小型制冷机的。但因小型制冷机的批量太少,整机的销售权又掌握在各研究室手里,每年十几万的零部件加工任务根本填不饱肚子,他们只好靠对外加工维持生计。由于机加行业利润很薄,他们揽的活又有限,再加上三角债的困扰,特冷厂入不敷出,时常亏损,厂里的平均工资比全所低两三百元,还不能按时发放。这次闹到山穷水尽、开不出支的地步也不足为怪。
  “反对拖欠工资!”
  “我们要工资,要吃饭!”
  “让全所也停发三个月工资!”
  “不发工资,绝不开工!”
  工人们乱哄哄地嚷着,喊着。他们相信罢工的力量,只要大伙都不干活,所里就会妥协,把这三个月的工资发给他们;正如前几次所里撤了前任厂长的职,并把工资给他们涨上来了一样。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黄汉麟高声喝住众人。“请一个人代表大家说。俞峻,你是副厂长,你来说!”
  现任厂长控制不住局势,已称病几天没来上班了。俞峻三十出头,工人出身,夜大本科毕业。因设计能力出类拔萃而被破格提拔为技术副厂长。作为自学成才的典范,他在工人中享有很高的威信。
  “黄所长,大伙的要求很简单,也很实际。”俞峻说。“所里把这三个月的工资发了,他们立刻开工。”
  “可是承包合同上写得很清楚,特冷厂和空调厂的工资自己挣,所里不管啊!”
  60所一所两制,多数研究室、机关、后勤的工资由所里发,两厂、三室、十一室单独核算,自负盈亏;所里只提供设备、厂地,但不负担工资。
  “特冷厂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亏损;现在帐上只有几千块钱,怎么发这百把号人的工资?!”俞峻激愤地说。“60所是特冷厂的父母,儿女们没有饭吃,父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黄汉麟沉默良久,问:“那你告诉我,特冷厂为什么亏损?”
  “有管理的原因,也有市场的原因;但主要还是管理的原因。”俞峻显然对这个问题做过一番思考。“厂里的弊端概括起来两句话:分配不公,苦乐不均。用工人的话来说,就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掏蛋的!”
  黄汉麟用目光鼓励俞峻接着说。
  “特冷厂是60所的儿女,儿女的缺点和父母一脉相承。可以说60所就是一个大的特冷厂,厂里亏损的原因和所里搞不好的原因如出一辙。”
  “好,说得好!”黄汉麟不禁拍手叫好;工人们也报以一阵骤雨般的掌声。“俞峻,如果让你来当特冷厂的厂长,你能扭亏为盈吗?”
  “我?”俞峻意外地愣了愣神,随即坦然道。“这得看你给我多大的权力。”
  “你想要多大的权力?”
  “我一人说了算!”
  “哈、哈、哈……”黄汉麟纵声大笑。“你就不怕工人们罢工轰你下台吗?”
  俞峻自信地笑道:“不会的,工人只要有一份满意的收入,他们就不会罢工!”
  “我们拥戴俞峻当厂长!”
  “俞峻一定能救活特冷厂!”
  “俞峻当厂长,我们绝不罢工!”
  工人们纷纷对俞峻表示支持。
  “看来你的呼声蛮高的嘛!”黄汉麟望着俞峻笑道;旋即对工人们说。“同志们,特冷厂的困难,所领导早就装在心里了!但研究对策有一个过程,请你们不要着急!拖欠的工资所里会解决的!至于大家提议俞峻当厂长,我一定如实向所长汇报。大家不要灰心,我们有全所最新的厂房、最好的设备,有所里的全力支持;更主要的,是有我们这一百多位积极肯干的同志。特冷厂一定能绝处逢生!”
  空调厂就在特冷厂旁边,两间白墙灰瓦的大平房。厂房里十几台设备都蒙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落满了灰尘。陪同察看的空调厂厂长调侃道:“我这里倒没人罢工,因为他们无工可罢。七、八十个人多半下岗回家了。少数几个人在厂里值班、做点零活,每月拿四五百块钱工资。”
  黄汉麟问:“回家的人有钱吗?”
  “技术人员一分钱没有,工人发两百多块钱生活费。”厂长苦着脸道。
  六年前,60所贷款五百万建了一条年产两万台的汽车空调器生产线,走多品种、少批量、异型车的路子,也曾红火过几年。但从九十年代末开始,中国的汽车工业进入了残酷的洗牌阶段,小型的、不知名的汽车厂家纷纷倒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曾是自己最大客户的两家杂牌汽车厂相继破产,空调厂一下子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接着,私人汽车空调器厂又以高额回扣拉走了他们仅剩的一点客户,空调厂无米下锅,只得全面停产。
  “你们现在都做些什么活?”黄汉麟看着三个正在床子边干活的工人问。偌大的车间只有这几个人干活,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给私人汽车空调器厂做点配件,还有维修什么的。”
  “目前你们最大的困难是什么?需要所里帮什么忙?”
  “空调厂现在既无资金,也无市场,想翻身怕是痴人说梦。我们无力回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所里;所里最好把它撤销,人都打散,分到各个研究室去。”厂长的语气悲壮得像是一个弹尽粮绝的士兵。
  “《国际歌》第五句是怎么唱的?”黄汉麟冷不丁问道;厂长摇摇头,茫然不解。“‘从来没有什么神仙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救自己。’各个研究室现在都人满为患,不是高精尖的人材,一个也插不进去!空调厂不能就这样垮了,你们要想办法自救,所里会在政策和资金上支持你们的。”
  “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自救。”厂长悲观地说。
  “天无绝人之路。”黄汉麟若有所思地说。“也许,给其他汽车空调器厂做配件就是个好办法。”
  二
  两天后,黄汉麟拿出了一份书面调查报告,并详细地向钟祺所长谈了自己的处理意见。钟祺沉思良久,说:“你的总体思路是好的,我认为可行。但这么大的事,不能光我们俩说了算。汉麟,你准备一下,明天开党政联席会讨论。”
  60所的行政科研大楼是一幢宽扁的碑形建筑,共十二层,地面十一层,地下负一层。机关在前三层,上面为研究室。一楼门厅正中悬着一块金匾,上面隶书“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是钟祺最喜欢的官箴,他叫人挂在这儿,以示警戒。
  党政联席会在二楼中间的第一会议室举行。参加会议的有所长钟祺、所党委书记兼分管基建后勤的副所长康茂廷、副所长黄汉麟、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梁衍。另外,所党委委员,一室主任未骞、十二室主任焦弘尧也列席了会议。
  钟祺主持会议。他说:“在电子系统48个研究所当中,60所的经济效益不是垫底也是倒数第几!我们为什么搞不好?得从管理和体制上找原因。说穿了就是要改革!当然,60所喊改革也喊了十来年了,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涉及到实质问题。现在矛盾集中爆发了!重点军工项目的课题负责人摞了挑子,两个民品厂罢工的罢工、停产的停产,都已陷入瘫痪。我们应该以解决这三个问题为突破口,拉开60所深化改革的序幕!”
  康茂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对钟祺并无好感,一个对低温一窍不通的人哪能领导好一个低温研究所!去年换届,他当所长的呼声最高。他是老60所的人,搞了一二十年低温技术,当了八年副所长,论资历、论水平、论威望,所长宝座都应归他。但上级偏偏从外面调来一个学俄语的钟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尽管上级任命他为60所党委书记,钟祺又聘他当副所长,他心里仍不能释怀。
  黄汉麟简单说了一下他调查到的情况,接着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
  “勤自励的困难在于他没有时间和金钱照顾他生病的儿子。如果让他老婆下来带孩子,那他家的收入将减少一半,他肯定不干。所以我建议所里给他老婆发全工资和平均奖,让她专门在家带孩子,以消除勤自励的后顾之忧。”
  “什么?!不上班给发工资,还有奖金?”康茂廷愕然道。“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给他老婆发工资奖金也可以,那就把勤自励的工资奖金翻番。”黄汉麟忍不住说了句气话。
  “那怎么可以!”未骞急忙插话。“所里的工资制度哪能随便改动?再说,我一室又不是只有勤自励一个人!”
  钟祺道:“这个提议稍后再讨论。汉麟,你接着说。”
  “特冷厂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经营不善,外面的欠款又收不回来,工人们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活却拿不到工资,他们罢工也情有可原。我建议所里把这三个月工资给他们补上;然后更换厂领导。我摸了一下底,技术副厂长俞峻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是否让他先代理一段时间厂长,以观成效。
  “空调厂的形势更严峻,大部分人下岗,生活困难。由于市场已彻底丢失,做整机看来是不现实了;他们只有走做配件的路子。厂里现在最缺的是资金,因为没钱,销售人员都出不去。他们有几台闲置设备,还两辆抵债过来的面包车,所里可以把它们处理掉,卖点钱以解燃眉之急。我说完了。”
  “现在就汉麟的处理方案开始讨论。”钟祺说着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
  “我觉得小黄提出的三个方案都不大合适。”康茂廷正色动容地说。“让勤自励老婆拿着工资奖金在家带孩子,这不合常理,在60所也没有先例。180元勤自励不干,可以让年轻的同志干嘛。特冷厂工人罢工,向所里示威,难道我们就怕了不成?给他们补工资,这得多要少钱?30万!我认为所里不能妥协;罢工不干活,那就像空调厂一样,下岗回家好了!”
  黄汉麟几次张嘴想说活,都被钟祺用眼色止住了。
  “至于俞峻,我知道这么个人。原来是厂里的钳工,而且很年轻,三十出头吧?让他管一百多号人,我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空调厂的设备不能卖。那可是所里的固定资产哪!卖掉了,万一将来又有活了,到哪儿找这些设备去!至于那两辆面包车,卖就卖吧,我没意见。”
  “我赞成康书记的看法。”焦弘尧朗声道。“所里不应该向勤自励和特冷厂的工人让步。如果全所六、七百个在职职工都像他们这样闹起来,我们还招架得住吗?把空调厂的设备廉价处理掉,会造成国有资产的严重流失。这种杀鸡取卵的方法,不可取。”
  焦弘尧和特冷厂厂长一样,都是康茂廷培养提拔上来的中干,堪称康的臂膀和腹心,他自然要站在康书记这边了。
  黄汉麟克制地说:“我承认我的方案有疏忽和不妥的地方。但就解决这三个问题而言,康书记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康茂廷漠然笑道:“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顺其自然吧,大不了让两个厂的人都下岗,所里给他们发点生活费。”
  未骞感慨万端:“当初我们军转民,建了两个民品厂,号称是60所的两条生命线;就是指望它们挣钱,以民养军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两条生命线全断了,现在倒成了以军养民了。”
  钟祺对康茂廷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感到愤慨,但他没有形之于色,而是委婉地说:“老康,咱们的宗旨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把问题放在一边,听之任之,见死不救。”
  康茂廷一听钟祺叫他“老康”就来气,他比钟某人还小四岁,今年不过四十八,何以见老?他的语气不觉强硬起来:“解决这些问题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但对黄汉麟的处理方案,我身为党委书记,有一票否决权。”说罢别过脸去,不再开口了。
  钟祺皱皱眉头,把目光投向梁衍:“老梁,刚才你一直没有说话。谈谈你的意见吧。”
  “我……我还没想好呢。”梁衍歉然一笑。他觉得黄汉麟的方案不错,但康书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这会儿真没法表态。“老钟,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那好吧,今天就到这儿。散会。”
  黄汉麟来到所长办公室,百思莫解地说:“我不明白康书记为什么反对我的方案!”
  “因为你的方案太大胆了!”钟祺一语中的地说。“大胆得令某些人难以承受。”
  “你是指让勤自励老婆拿着工资奖金在家带孩子?”
  “不光是这个。让俞峻当厂长、处理空调厂的设备都是惊世骇俗之举。那些循规蹈矩、思想腐旧的人是很难接受的。”
  “我倒没想那么深。我只是想着如何让勤自励重返课题组、让两个厂尽快转起来。”
  “康书记建议让年轻的同志来干180元,你看有这种可能吗?”钟祺也不相信60所的科研如此依赖某一个人。
  “不行。年轻的同志没有经验。再说,勤自励已经干了一年了,换一个人干,就得把他的方案推到重来;这样不仅影响课题进度,而且质量也不能保证。”
  钟祺凝思着说:“如此看来,你的想法是对的。我支持你。”
  黄汉麟担心道:“可是康书记这一关怎么过呢?”
  “他不是党委书记吗?咱们就开党委会表决。”钟祺充满自信地说。“我去找老梁谈谈。你也去做做其他党委委员的工作。我就不信我们会输!”
  
  康茂廷左张右望地按着门铃。厚重的防盗门开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迎上来,娇媚地说:“茂廷,快进来吧,等你半天了!”
  康茂廷换好鞋,熟练地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黛眉,急着叫我来,有事吗?”
  苏黛眉端上早已泡好的咖啡:“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康茂廷一脸茫然。
  苏黛眉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健忘!今天是咱俩的周年纪念日啊!”
  “哦!不错不错。”康茂廷恍然道。“咱们已经好了五年了!”
  苏黛眉拎起沙发上的一个塑料袋:“茂廷,今天我上街给你买了一套西装。一千多块呢!你试试。”
  “这多不好意思。我又不知道,什么礼物也没给你买!”
  “我不要什么礼物,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苏黛眉把茂廷拉到镜子前,麻利地帮他穿上西服。
  康茂廷年轻时身体偏瘦,老来发了点福,刚好把体形长匀称了,加上他个子高,保养得又好,穿上这套合身的西服,竟像年轻人一样潇洒倜傥,风度翩翩。看得苏黛眉如醉似痴。
  “很好。就像是为我量身订做的一样。”康茂廷满意地说。“谢谢你,黛眉。”
  苏黛眉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春色微露道:“我烧了几个菜,今晚就在这儿吃饭。啊?”
  茂廷会意地一笑:“好啊!相爱五周年,我们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两人在饭厅里举杯对酌。康茂廷问:“黛眉,酒吧生意怎么样?”
  “挺好的,每天客人不断。”
  “你也不要太拚命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你现在单身,又没个人照应。”
  “谁说没人?我有你啊!”苏黛眉盯着茂廷,动情地说。
  康茂廷正欲答话,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厌恶地皱起眉头。
  黛眉问:“是谁?”
  “还会是谁,家里的黄脸婆。”康茂廷接通手机。“喂,我正在和建筑队的王老板一块吃饭。对,谈盖家属楼的事。唔,你不要等我,我要很晚才能回去,就这样吧。”
  “她不会是知道了吧?”黛眉担心地问。
  “不会。无凭无据的,她知道什么?不过是听人家风言风语的,瞎猜疑。”
  吃完饭,黛眉道:“我来收拾,你先去洗澡。”
  洗完澡康茂廷上床抽了支烟。过了一会,苏黛眉也从浴室出来了,坐到他身边,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茂廷盯着她俊美的面容、雪白的脖子以及浴衣中那对高耸的乳峰,浑身的血脉都贲张开来。他像野兽扑向猎物一样,凶猛地将她压倒在床上。
  肉欲的风暴过去后,心情是出奇的宁静和美好。康茂廷抚摸着黛眉绸缎般光滑的肌肤,感到由衷的幸福。但他明白,这种幸福并非他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权力的魔力。
  苏黛眉原是特冷厂的一名女工,因姿容艳丽、品格风流而被誉为60所第一美女。康茂廷暗恋了她好几年,他利用自己主管后勤的权力,把她调到所“三产”办当副主任。作为回报,苏黛眉很快就投怀送抱,做了他的情妇。两人定情之后,康茂庭又说服前任所长拨款80万,办了一个“三产”公司,让苏黛眉任经理。未及两年,苏经理便将80万败得一分不剩,“三产”公司的员工全部下岗。苏黛眉却因此一夜暴富,和丈夫离婚后,她注册30万,开了一间酒吧,名曰“黛眉酒吧”。
  很多人都怀疑苏黛眉,所里也派财务人员对“三产”公司的帐目进行了审计,但从帐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有人主张报案,康茂廷拍桌而起,说苏黛眉的30万是她做生意的前夫给的;和“三产”公司的倒闭毫无关系!某些人别有用心,想以此为炮弹打垮他,门都没有!前任所长对康茂廷宠信有加,也不主张追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苏黛眉头枕着情夫的右臂,像婴儿一样睡熟了。茂廷轻轻地抽出胳膊,怜爱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心里暗道:“小宝贝,只要我康茂廷在台上一天,我决不让人动你一根寒毛!”
  三
  钟祺进来时,梁衍正在伏案疾书。
  梁衍写得一手好文章,颇有些文人气质;先后当过所办主任、党办主任,60所每年的工作总结、宣传报道多半出自他的笔下。很久以来,他就有60所“一枝笔”的美誉。
  钟祺笑道:“老梁,写什么呢?”
  “是老钟啊,快请坐。”梁衍收起笔。“我在赶写‘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条文呢,下期所报要发的。”
  “汉麟的方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钟祺开门见山地问。
  “说实话,汉麟的这套方案很好,敢想人之所不敢想,言人之所不敢言;大胆而有新意。我不明白老康为什么不同意。”
  钟祺笑逐颜开:“这么说,你是同意这套方案喽?”
  “一开始我就同意。只是碍着老康的面子,当时不好表态。”
  “好极了!这件事我准备开党委会表决。到时候你一定要投赞成票啊!”
  “开党委会?”梁衍有些疑虑。“那老康的意见会不会占上风?”
  “我相信不会。因为多数党委委员还是希望60所搞好。对吗?”
  梁衍信服地点点头:“对。”
  60所的党委委员一共十名,除所长、副所长、书记、副书记外,其余均为重点研究室的室主任。开会前钟祺和黄汉麟通过气,六位室主任党委委员的态度并不是很明朗,钟祺心里颇感几分不安。
  党委会正式开始。梁衍主持会议,黄汉麟先作阐述性发言。
  “勤自励摞挑子、特冷厂罢工、空调厂停产,这三个问题的产生有决策的失误、有市场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体制的原因。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了计划经济时代的‘大锅饭’模式,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选拔、任用干部论资排辈,凭关系,走后门;各种制度胶柱鼓瑟,不知变通。有些人很喜欢这种模式,因为他们从中得到了实惠,捞足了好处。但更多的人是受到了损害,比如勤自励和两个厂的工人。就勤自励对60所的贡献而言,他完全可以再拿一份工资奖金。所里把这份工资奖金发给他爱人,让她在家照顾生病的孩子,也是合情合理的。特冷厂的工人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活,理应拿到工资!俞峻年轻、当过工人,就该成为他胜任不了特冷厂厂长的理由吗?至于空调厂,多数人下岗,生活困难;所里资金有限,变卖几台闲置设备,以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黄汉麟说完了。康茂廷接着讲话。他仍然坚决反对。
  “如果因为勤自励贡献大就该拿双份的工资奖金,那么所里像勤自励这样有突出贡献的技术骨干还有不少,他们是不是也该拿双份的工资奖金?”
  黄汉麟忍不住打断他:“请别忘了勤自励的孩子患有脑瘫这一事实。”
  康茂廷并不理会,仍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特冷厂的工人一罢工,所里就给他们补工资,那他们和所里签的承包合同岂不成了一纸空文?以后像三室、十一室等其他承包单位亏损拿不到钱,他们一闹事,所里是不是也立马给他们解决工资?俞峻一个毛头小伙当厂长,把特冷厂整垮了怎么办?空调厂的设备卖了,将来又有活了怎么办?同志们,我们不能只顾眼前利益,剜肉补疮、饮鸩止渴,危及整个大局啊!”
  钟祺看了梁衍一眼。梁衍清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开始表决。同意康书记意见的请举手。”
  康茂廷举起右手,焦弘尧和未骞也举起手来。康茂廷把眼光投向他提拔的几个室主任。二室主任的手慢慢举了起来,四室主任手举了半截又放下了。
  “同意黄副所长方案的请举手。”
  钟祺高高地举起手来,黄汉麟和梁衍紧跟着举手。看到五室主任和九室主任相继举手,黄汉麟心里一热,钟祺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梁衍宣布结果:“五票赞成,四票反对,一票弃权。方案通过!”
  康茂廷仿佛吞下了一团茅草,心里毛毛刺刺的,分外难受。晚上也没心思看电视,只顾靠在沙发上叹长嘘短、闷闷不乐。老婆蒋玉芝宽解道:“科研生产上的事又不归你管,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呗,你何苦怄这份闲气!”
  “你知道什么!”康茂廷像是牙疼似的抽着凉气道。“钟祺和黄汉麟一个鼻孔出气,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压倒我!我是党委书记,他们就开党委会否决我的意见,这不是成心给我难堪吗?”
  “可我觉得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不那样干,军品任务完不成,两个厂也好不起来。”
  “狗屁!他们的出发点就是排挤我、打击我,让我在所里的事务中丧失发言权。玉芝,你是财务处长,你得站在我这边!他们的事,在用钱方面别让他们太顺!”
  蒋玉芝沉吟不语。
  门铃响了。玉芝打开铁门:“哟,是小林啊,快请进!”
  林子健拎着一盒礼品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茂廷起身相迎:“子健,你可有一阵子没来了!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我去东北出差了。顺便买了两瓶鹿茸酒,给您补补身子。”林子健说着习惯性地把酒放在酒柜上。
  康茂廷呵呵笑道:“谢谢你总想着我。子健啊,现在和我贴心的人不多了,我在所里很受气啊!”
  “康书记,党委会表决的事我听说了;所以特地来看看您。”
  林子健是三室主任。三室的产品主要是金属保温瓶,用于石油深井探测、地热资源勘探等等,以保护测井仪器在高温环境下不受损坏。林子健和黄汉麟同年进所、同年提副主任,康茂廷将他扶正后,黄汉麟仍在副主任位置上待了两年。
  “康书记,您别太在意。黄汉麟这一次侥幸赢了,但他不可能次次都赢。咱们总有反败为胜的时候!”林子健这样说是为了宽恩师的心。其实他对黄汉麟处理这三件事还是挺佩服的,换成他,他也会这样做。虽然他对黄汉麟后来居上,官当得比他大而心存妒忌,但对他的才干,他从未怀疑过。
  茂廷心里舒服多了。他惋惜地说:“子健,这次啊,就亏在你不是党委委员,明年党委改选,我一定要让你进来。”
  “那太好了!”林子健高兴地说。“我要是进了党委,我一定不会让您受气!”
  康茂廷快慰地笑了。他相信这句话,他提拔的几个室主任中,林子健是最年轻、最有才华,也是最为忠心的一个。
  勤自励一看到黄汉麟眼睛就湿了,他已从同事嘴里得知了一切。他含泪道:“黄所长,什么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去上班!”黄汉麟握住他的手摇了又摇,言词恳切地说:“小勤,你只管安心工作,什么闲言碎语一概别听!180元就拜托你了!”勤自励郑重地点点头:“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到办公室,黄汉麟想着特冷厂30万工资的事。他打电话问过蒋玉芝了,但她说帐上现在没这么多钱,得等一两个礼拜。
  橐橐的皮鞋声打断了汉麟的思路,经营处副处长舒慧娉婷而入,把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汉麟,‘世行贷款’高等教育发展项目的招标合同签好了。请你过目。”
  “哦,挺顺利的嘛。”汉麟脸上掠过一道喜悦的光辉。
  “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此言不虚,这个项目是黄汉麟半个月前亲去北京竞标才谈下来的。
  舒慧迟迟不走。汉麟问:“还有别的事吗?”
  “汉麟,我想和你谈谈。”舒慧神色转暗地说。
  “是吗?那你请坐。”黄汉麟指指旁边的沙发。
  舒慧中文系毕业,晚汉麟几年进所。生得丰肌秀骨,艳冶轻盈,是全所未婚男大学生瞩目的对象。黄汉麟和林子健同时追求她,她最终选择了林子健,因为林子健比黄汉麟更高更英俊。
  “汉麟,我现在……我……”舒慧满腹的心事想对汉麟说,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启齿。
  “现在过得不太好,是吗?”
  “对。现在我和子健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他经常晚上不回家。我怀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舒慧说罢已是珠泪盈睫。
  舒慧梨花带雨的玉容勾起了汉麟的旧情,他怜惜地说:“你只是怀疑而已。由于工作和生理的原因,我们这个年纪的夫妻缺少交流十分常见,我和月辉平时话也不多。”
  “可是他对这个家漠不关心,明明是去歌舞厅鬼混,还骗我说是有应酬。”舒慧伤心地泣道。“我真后悔,当初选择的怎么是他?”
  黄汉麟出神地看着舒慧,如果当初她选择的是自己,那又会怎样?
  “汉麟,你说我该怎么办?”舒慧孤立无助地说。
  黄汉麟回过神来:“你还爱子健吗?”
  “爱?”舒慧惨然一笑。“再深的爱,碰到到这种男人,也会磨没的。”
  “哟,谈工作呢?”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汉麟转脸看去,竟是妻子柳月辉。
  舒慧的脸顿时红得像块缎子。她朝月辉笑笑,匆匆地离开了。
  汉麟责备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她能来,我就不能来呀!”
  柳月辉中专毕业,在电子研究室当领料员,身材颀长,端正苗条。学历气质虽不及舒慧,但姿容之秀美,性格之温婉,舒慧也无法比拟。
  汉麟正色道:“她是来谈工作的,你别瞎猜疑。”
  月辉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谈工作眼泪都谈出来了!多激动人心啊?”
  “我不跟你胡扯!到底什么事?”大概因为心虚,汉麟的脸有些发烫。
  “瞧瞧,脸红了吧!”月辉嗔道。“我就知道你们俩有问题!我们一个同事管我借五百块钱,我身上钱不够,给我添两百。”
  汉麟掏出皮夹,月辉接过钱道:“晚上再和你说话!”在丈夫脸上轻轻一捏,翩然而去。
  “‘世行贷款’高等教育发展”是指国家教委利用世行贷款为所属高校添置一批先进的教学仪器,60所中标的是高校物理实验室用来作光学和磁学实验的6台索尔文制冷机,所内项目名称“小型制冷机系统”。
  黄汉麟与索尔文密不可分。60所的第一台索尔文制冷机就是他研制开发的。此后经不断改进,索尔文性能日臻完善,已成一项成熟的产品。
  谁来做“小型制冷机系统”?黄汉麟有些犯难。一室以军品预研为主,不适合搞生产。三室不具备这个技术力量。十二室诸般条件齐全,但人又不行。焦弘尧武人作风,独断专行。下面的人离心离德,一盘散沙。前年签订的几台低温泵,到今年还没交出去。黄汉麟沉思良久,猛可地想到了一个人。
  接电话的时候,傅恒正在编工艺。这是一桩单调乏味的工作,给一段坯料排上车铣刨磨钳等诸般工序,使之加工成零件。傅恒全神贯注地写着,就像一个烹饪师在专心烹调一道名菜。
  傅恒刚过而立之年,身体修长,面目英俊,气宇超群。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进所先在特冷厂做技术工作,后被送到西安交通大学攻读MBA。学成回所,即被任命为六室,即工艺室副主任。
  黄汉麟想到傅恒,不单因为傅恒是在自己母校读的MBA。主要还是考虑到他是全所唯一的工商管理硕士,足见其出类拔萃。所里花钱把他培养出来,现在是该用他的时候了。
  傅恒来了。黄汉麟直截了当地问:“‘小型制冷机系统’你有没有兴趣?”
  傅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把‘小型制冷机系统’交给六室?”
  “对,我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做比较放心。”
  “为什么?”傅恒不明白好运何以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一,你是MBA硕士;第二,索尔文制冷机的难点在二级活塞涨圈和气缸的加工,而机加正是你的专长。这第三嘛……”黄汉麟温和地笑笑。“因为我相信你。”
  “谢谢黄所长对我的信任。”傅恒感激地说。“这个任务我接了,但我还缺相关的技术人员。”
  “我知道。我马上从十二室和空调厂调三个人过去。一个搞膨胀机,一个搞压缩机,一个搞电源和控温仪。另外,资金你也不用担心,我负责协调。”
  “那太好了!有你和所里的支持,我保证完成任务。”
  女儿睡熟后,柳月辉来到丈夫的书房。黄汉麟正在从网上下载国外有关低温制冷的最新资料,当上副所长后,所里给他配了一台笔记本。月辉合上笔记本,坐到汉麟身边的扶手上,双手圈住他的脖子道:“快快从实招来!”
  “招什么啊?”汉麟明知故问。
  “舒慧为什么在你那儿哭哭啼啼的?”
  “她哪有啊?是灰尘落到她眼睛里了。”
  月辉拧住丈夫的耳朵:“再不招,我可要用刑了!”
  汉麟忍痛不过:“好了,我招,我招!她说林子健对她不好,在我面前诉诉委屈。”
  “瞧,机会来了不是?你没有趁机向她表白,叙叙旧情什么的?”
  汉麟坦然道:“没有,我只是安慰了她几句。”
  “我看她不光是诉委屈。”月辉醋容可掬地说。“原先她没看上你,现在你当了副所长,官比他们家子健大,所以她后悔了,想重新讨好你。”
  “你这就叫‘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把人家想到哪儿去了!”
  “你懂什么!从来都是女人最了解女人。我看她就是这个意思。汉麟,你对她也是旧情未断,对吧?”
  “胡说!我是喜欢舒慧,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爱你!”
  月辉脸上飞起两朵幸福的红霞,嘴上依然道:“我不信,你仍然爱她!”
  “老婆,我爱的真的是你!”汉麟盯着月辉俊秀的面庞,认真地说。
  “那,我要你证明给我看。”月辉说罢倒在丈夫怀里,春色满面地向他抛了一个媚眼。
  汉麟会意地笑了,轻款地抱起妻子,大步走向卧室。
  四
  六室负责全所的军品工艺。一直以来,由于军品批量很小,各民品室或有自己的工艺,或外协加工;六室事情少之又少,闲人多上加多,工艺水平严重退化。傅恒上任后,见确实没几个可用之材,只好亲自出马做工艺。
  现在室里有了项目,除了少数几个“活菩萨”,其他人都可以动起来了。工艺室高峰期曾达二十多人,三分之二没事干,一度被称为60所的“干休所”。后来退的退,走的走,现在尚有十二人;加上黄汉麟调来的三个技术人员,共是十五人。傅恒把这十五人分成两部分,三个工艺水平最高的高工、工程师与另外三个闲人组成工艺组,负责军品工艺。剩下的人组成民品组,做“小型制冷机系统”。
  傅恒亲任民品组组长,对八个组员进行了详细的分工。三个核心技术人员负责出图,一个助工负责从物资处领料并送特冷厂加工,另一个助工负责统计与联系外协,三个工人负责装配。傅恒总揽全局,并亲自编写工艺,做涨圈和气缸。
  为了不影响民品组的干劲,傅恒把三个“活菩萨”编在了工艺组,女高工田美英是其中之一。身为高工,每月拿着一千五百元的工资,却什么事不用干,其舒泰安逸,与“活菩萨”无异。
  田美英是“工农兵”大学生,早年曾做过几个军品课题的工艺工作,但都是跟在别人后面干,并不能独挡一面;也竟成了日后评职称的资本。因是老60所人,资历深,人头熟,丈夫曹怿安又是科技处处长,连一纸完整的图纸都画不出来的她竟顺顺当当地评上了高级职称。
  田美英年近五十,大概十几年没有做实质性的技术工作了,日久手生,现在让她接图纸编工艺已不可能;长年养尊处优,她长了一身肉,白白胖胖的,路走快了都要喘气,跑腿打杂的事自然也指望不上,唯一能干的就是画画考勤,管管文件。傅恒也乐得把这两件事交给了她。
  “小型制冷机系统”要求十一月份交货,傅恒只有六个月时间。事不宜迟,他开了一个简短的动员会,民品组立刻各司其职地行动起来。傅恒几乎天天泡在特冷厂的车间里,与工人师傅切磋琢磨,商量着如何干好涨圈和气缸。
  特冷厂由所原电子模具厂和原机加车间融合而成,主导产品是模具及冲压件。客户多为江淮汽车、昌河汽车、芜湖奇瑞、三洋电子、荣事达电器和美菱冰箱等知名企业。市场前景广阔,只要经营得当,他们的生计绝无问题。
  原厂长撤职,俞峻任代厂长后,工人们便复工了。拖欠的工资虽未兑现,但黄副所长和俞代厂长说所里正在积极想办法,大伙也就安心了,因为他们相信这两个人。
  俞峻从他那帮哥们中挑了两个副手。一个是模具工艺师,任技术副厂长;一个是技术革新能手,任生产副厂长。厂里销售、生产方面的事情具体交由他们负责,自己则专心考虑特冷厂的改革方案。
  俞峻模具钳工出身,长期从事模具设计工作,所以思维缜密,行事严谨,钉是钉,铆是铆,丝丝入扣。他正细密周详地考虑如何给特冷厂动手术时,黄汉麟来了。
  “我想听听你的改革方案。”黄汉麟说明来意。
  俞峻腆然一笑:“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大体的思路是搞工时制。全厂职工只保留其档案工资的第一项,即职务工资,其余均为奖金。工人按工时计奖,一个工时两块钱。管理人员、技术人员拿奖金系数。”
  黄汉麟点头道:“现在大伙的职务工资多在四百到五百之间,干的,就算每月挣三百个工时,即可拿到千余元,等于是全工资。看的,即使一个工时不挣,也有四、五百块钱生活费。掏蛋的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俞峻决然道:“迟到、早退、溜号,一次扣五十元,旷工一天,扣一百元,累计旷工三天,下岗。寻衅滋事者,建议所人教处予以除名。”
  “好!有胆识,够魄力!”黄汉麟激赏道。“我支持你。”
  “谢谢你,黄所长。”俞峻感动地说。“说句浅俗的话,我是你提拔的,你就是我的靠山。你的支持是我的力量之源!”
  汉麟呵呵笑道:“你这话没错。以此类推,我的靠山是钟所长,钟所长是部里任命的,钟所长的靠山是政府。所以说你最大的靠山是政府。放手干吧,出了问题,我担着。”
  离了特冷厂,黄汉麟径去财务处催款。蒋玉芝还是那句话,帐上没钱,得等。黄汉麟生气道:“都等了一个礼拜了!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所帐上连30万都没有!”
  “30万!你当是30块?”蒋玉芝尖着嗓子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管钱不知所里穷!再说,又没欠你的工资,你着什么急呀!”
  蒋玉芝是所里有名的厉害角色,手握财权,丈夫又是党委书记,没几个人敢惹她。除了康茂廷批的款子,其他人用钱别想顺利。她叫你明天来你就得明天来,叫你等一个礼拜,等六天都不行。大家私下里都说,她的地位仅次于钟祺和康茂廷,是60所第三号实权人物。蒋玉芝心里甚然其说,对黄汉麟自然就客气不来。
  黄汉麟克制地说:“我不跟你吵。我找所长去!”掣身就走。蒋玉芝冲着他的背影道:“别说所长,就是部长来了,没钱还是没钱!”
  钟祺闻知,也很为难。劝汉麟道:“算了,给老康一个面子,就再等一个礼拜吧。”汉麟气道:“我实在看不惯她那个跋扈劲!”钟祺道:“忍一忍,别跟她一般见识。你还有正事要做呢。”
  一句话提醒了汉麟,他又来到电子研究室察看军品的生产情况。
  电子研究室即四、五、九室,三个室的产品大同小异,主要是各种军用雷达的接收前端及收发组件。技术成熟,性能优良,军方订货十分稳定。各届所领导操心最少的就是他们。
  试验室里工人们正在熟练地装配,技术人员都在神情专注地调试。四室主任踌躇满志地说:“照这个生产势头,今年三季度即可完成全年的合同,另有二十套收发组件正在签订中。今年全室产值可达四百万!”
  黄汉麟喜动颜色地说:“你们二十几个人能创下四百万的产值,真是难得!我向你道声辛苦。”
  突然,四室副主任,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眼镜青年,民女喊冤似的拦住去路:“黄所长,我要辞职!”
  “你为什么要辞职?”进到主任办公室,黄汉麟眉头紧锁地问。
  眼镜青年是黄汉麟重点培养的技术骨干。这么年轻就提他当了副主任,足见汉麟对他的器重。
  “钱!当然是为了钱。”眼镜青年坦率地说。“我在‘华为’找到一份工作,月薪六千元,可在所里,连奖金每月也不过两三千。换作是你,你走不走?”
  黄汉麟不是没有机会。一位赴美留学的同学回国创业,邀他加盟,许以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外加八千元月薪。他也动心过,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已对60所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以及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融进振兴60所的伟业之中。而眼镜青年进所才几年,刚结婚,还没房子,他当然不会有汉麟这种无私的想法。罢、罢、罢,君子成人之美!好在四室人材较多,走他一个对科研生产影响不大。
  “好吧,你执意要辞职,我批准!”
  林子健一进机关楼层就生气。
  机关是供养“活菩萨”最多的地方。在职职工六百多人,机关占去两百。所办、党办、工会、科技处、经营处、质量处、机动处、物资处、基建处、情报资料室、仪器仪表室等等,大都是两、三个人干一个人的事,有的干脆无事可干,上班多以聊天看报、栽花种草、下棋、玩电脑游戏消磨时间,却从不担心下岗、扣工资。这是一群受权力庇荫的人,是权力的执行者。他们由此也觉得安福尊荣、高人一等,对一线的人颐指气使、呼吆喝六,一线的人多称他们为“老爷”。
  林子健打心眼里看不起这帮“老爷”。论决策,他们不如领导;论科研,他们不如技术人员;论生产,他们不如工人。他们对所里的贡献最小!在所里最无足轻重!可他们的工资却很高,高得令一线干活的人感到愤怒。
  林子健是来科技处盖合同章的。处长曹怿安草草一看,便推给子健:“拿回去重写!”
  林子健愕然道:“怎么了?”
  “合同格式不对。”。
  曹怿安是员福将。大学毕业就进了机关,上班一杯茶、一份报,外加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却毫不妨碍他步步高升,既当上了处长,又评上了高工。如今执掌主管全所科研生产计划的科技处,权重一方。
  林子健盯着曹怿安刀削般的瘦脸,忍住心头的怒气道:“麻烦曹处长拿份标准格式来,我好照着写。”
  “标准格式资料室上有,你自己去查。”曹怿安不耐烦地说。
  林子健心火上撞,把合同一摔,厉声道:“我自己去查?!我们一线辛辛苦苦养着你们这帮人干啥的?成天屁事没有,作威作福当老爷!”
  曹怿安大怒,拍桌而起:“混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当下里两人恶吵起来。
  钟祺不在,康茂廷出面调停。康茂廷与曹怿安共事多年,私交很好。便喝令子健:“快向老曹道歉!”
  林子健满心不愿,但恩师的话又不可不听。便勉强伸出手来:“对不起,曹处长,刚才我太冲动了。”曹怿安也卖康茂康一个面子,握住子健的手道:“年轻人,火气大,我不会在意的。哈哈哈……”
  回家见舒慧阴着脸,心里更加烦恼。舒慧端菜上桌,两人一声不响地吃着饭。
  夫妻冷战的原因是林子健花心。子健无疑是爱舒慧的,这样才貌双全的妻子,他没有不爱的道理。但他不能忍受只与老婆一人做爱。天下之大,女人之多,一个男人只守着一个女人是多么无聊、多么乏味啊!何况他林子健又特别招女人喜欢,许多歌厅小姐和他睡过之后都不要钱。寻花问柳对他来说只是小菜,如今他已升至金屋藏娇一级了。
  玩女人需要财力支撑。单凭室主任的一份工资奖金远远不够。但他林子健是何等聪明之人!三室保温瓶的业务多半是他揽来的,他见室里生产能力有限,每年的合同都有剩余,便瞒着老婆在外面开了一间小厂,把多余的保温瓶合同接过来做,一年也有上百万的产值。林子健钵满盆满,发了大财,花五十万买了套大房子,包养了一个二十岁的绝色女子。舒慧却一直蒙在鼓里。
  林子健承认自己的行为有些冒险,但富贵险中求,赚钱哪能不担点风险?话说回来,他是三室主任,又是小厂老板,他把室里的合同拿到厂里去做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所用之人全是心腹,这件事绝无穿帮的可能。
  舒慧打破沉默道:“子健,我有话跟你说。”
  “我洗耳恭听。”
  “子健,我不想再和你斗下去了。我们……我们还是离了吧!”
  林子健一拍筷子:“我不就是好个色吗!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不好的是因为他没这个能力。女儿都这么大了,我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我不离!”
  他们七岁的女儿寄居在外婆家里。
  舒慧冷笑一声:“你倒冠冕堂皇了!我也像你一样,去勾引男人,如何?”
  “你可以有情人,但不能太多,一个就够了。如果是黄汉麟这么优秀的男人,我想我能接受。”自己睡了那么多女人,可舒慧却始终只有他一个男人,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呸,我是那种女人吗?!”舒慧羞得满面通红。“想不到你这样无耻,我一定要和你离婚!”
  林子健顿觉胸壅如堵,腻烦透了。此时他亟需那个娇美可人的小妾的安慰;古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真是至理名言!
  “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了!”林子健摔门而去。
  特冷厂拖欠的工资总算兑现了。俞峻趁热打铁,宣布实施他的改革方案。干的欢欣雀跃,看的叫苦不迭,掏蛋的亦有所收敛。但也有置若罔闻的,刺头刘力就是一个典型。
  刘力是所子弟,转业兵,在厂里当钳工。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骑一部硕大的摩托车唿来唿去。什么活不干,工资却一分不少。谁扣他的钱,他就抡着拳头跟谁理论。特冷厂前两任厂长都挨过他的打,厂里没人敢惹他,他乐得来去自由,无拘无管。
  新工时制实施后,刘力迟到早退不下十次,并无故三天不来。月底厂办主任请示怎么办,俞峻铁青着脸说:“接规定办!”于是刘力没有拿到一分钱,而且被告知下岗,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刘力当天就把俞峻堵在了办公室。他把厂办主任关在门外,目露凶光地说:“俞厂长,我们谈谈!”俞峻避开他钉子似的目光:“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刘力切齿道:“也罢,不用嘴谈,我们就用手谈吧!”
  厂办主任听见里面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情知不妙,忙给保卫处打电话。
  经警迟迟不来。刘力已拉开房门,扬长而去。俞峻倒在沙发上,脸似三月的花园,一搭青,一搭紫的,两只原本不大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道缝,嘴角还不停地渗着鲜血。
  如何处理刘力事件,所领导发生了分歧。黄汉麟坚决举张除名,但康茂廷认为不必小题大作,让他下岗就可以了,所籍应予保留。钟祺、梁衍犹豫不定,最后,所长办公会议讨论的结果是,下岗,留所察看一年。
  五
  十二室被本市一家民营企业,金祥投资有限公司看中了。
  十二室的产品,GM制冷机低温泵是一种超高真空系统,有着广阔的市场前景。近年来,由于资金匮乏、管理不善,室里生产停滞不前,效益严重滑坡。焦弘尧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所领导批评他,他总是把手一伸:“想搞好十二室?拿钱来!”所里资金紧张,自然没有钱投,十二室也就一直没好起来。
  焦弘尧搞技术不行,顶多就是个工程师水平,但他却很会当官,是前任所长跟前的红人。研制低温泵的时候,他负责泵体的设计,泵体是整个系统中最简单的部分,根本不费什么脑筋,而他竟以此为资本评上了研究员级高工。
  金祥公司是曹怿安介绍的。曹怿安参加市里的一次民营企业研讨会时,在酒桌上认识了金祥的老总。金祥看中的是十二室的产品跟市场,焦弘尧动心的则是金祥所谓庞大的资金。开始焦弘尧还有几分犹豫,他对私人企业不是很信任。但金祥老总亲自到他家去了一趟,送上一份厚礼,并许诺把他读自费大学的儿子送出国。焦弘尧心花怒放,马上向所里提出,十二室与金祥公司合作,成立一个独立于60所之外的低温技术公司。
  钟祺十分重视,立即开党政联席会讨论。黄汉麟坚决反对,康茂廷、梁衍的态度也不明朗。在焦弘尧的点拨下,金祥老总请康茂廷在“黛眉酒吧”坐了坐,送了一个红包。第二天,康茂廷要求开党委会讨论。在会上,他慷慨陈辞:“高新技术与民营资本的联合,是改革的一种新尝试,值得鼓励!小平同志说‘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现在‘闯’和‘试’的机会来了,我们丝毫不能犹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十二室拉出去,与金祥公司合作,利用他们雄厚的资金,可以迅速地使低温泵实现产业化、商品化,从而在市场上拓展出一片广阔的天地。焦主任的这个提议,我坚决支持!”
  钟祺怦然心动。诚如康茂廷所说,GM制冷机低温泵上了规模,势必赚钱;这样一来,不但十二室翻了身,所里也会跟着受益。
  未骞、二室主任等其他党委委员也纷纷发言,称赞与金祥公司联合是高明之举,60所必将大受裨益云云。
  黄汉麟面色阴沉地听着,突然“砰”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们这是引狼入室!”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呆着脸静听下文。
  “私人老板也好,民营企业家也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赚钱!金祥公司绝对不会出钱投资一个年销量只有十几台的产品。我认为他们不是来投资的,而是来揩油的;他们看中的不是低温泵的产品市场,而是维修市场。金祥公司是想让十二室给它赚一点钱,养几个人!再说了,金祥的人对低温制冷一窍不通,十二室在他们手里非但不能发展,反有搞砸的危险!”
  康茂廷道:“我想提醒黄副所长注意,金祥方面已经同意由焦弘尧同志出任低温技术公司总经理。”
  黄汉麟鄙夷地说:“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一个傀儡。”
  “谁是傀儡?你说话客气点!”焦弘尧恼怒地说。
  梁衍急忙道:“好了,同志们,现在开始表决。赞成十二室与金祥公司合作的请举手。”
  康茂廷、焦弘尧、未骞、二室主任举起手来。四、五、九室主任也跟着举手。钟祺和梁衍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举了起来。
  与会的十人,只有黄汉麟一人不同意。他心头的挫败感异常深切。
  不久,金祥低温技术公司挂牌成立了,在60所的物业楼上办公。焦弘尧任总经理,金祥的人任财务副总和销售副总,另又安插了十几名员工。金祥公司借口财务困难,许诺的一百万资金迟迟不能到帐,低温技术公司开张运作的全部费用均由60所负担。
  这段时间,黄汉麟就像害神经衰弱似的,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叹短嘘长。月辉劝他:“都是既成事实了,你还操这份心干吗?”
  黄汉麟痛心疾首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啊!就像母藏羚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猎人拉去开膛剥皮一样难受!十二室这次亏可吃大了,那帮民营企业家比狐狸还狡滑,研究所的知识分子哪里玩得过他们!”
  一室设计斯特林膨胀机气缸时,未骞和马保毅发生了争执。未骞主张干通孔,底部焊接;马保毅则坚持干成整体式的盲孔。未骞说盲孔底端的粗糙度不行,会磨损活塞,导致漏气。马保毅说粗糙度不行的只是根部一点点,活塞行程根本到不了那里。未骞一拍桌子:“我是主任,我说了算!”马保毅毫不相让:“我是课题负责人,照我的方案办!”
  “姜是老的辣。干低温我比你有经验!”
  “勤自励也赞成盲孔。不信咱们再问问黄所长!”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都平心静气地办了内退手续。
  转岗培训的那帮年轻人可就没老同志这么好讲话了。他们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个个横眉怒目,气冲牛斗,围着钟祺黄汉麟揎拳捋袖、拍桌打椅地吵闹。二人如同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起伏跌宕,昏晕欲吐。
  考试一说对他们无效。他们就是通过考试被筛选下来的。
  工会的大个子揪住黄汉麟的衣领,抡起着拳头,竟想打人。
  大个子一米九八,黑黝黝的,像是一座黑塔。他原是省蓝球队的,退役时走康茂廷的路子进了60所。开始在保卫处,因熬不住值夜班的困倦,又给康书记送了两条烟,调到工会拎液化气罐。后来工会不灌气了,他便没事干了。上班早九晚五(九点多来,五点不到走人),四处聊天看报打发时间,这次转岗也在情理之中。
  但大个子不愿意。机关多舒服、多自由啊,他才不要去一线当工人呢!于是威逼黄汉麟,快快让他回工会,否则他眼里认得黄副所长,拳头却未必认得。
  黄汉麟左拧右扭,用力掰着胸前那只铁爪般的大手,可怎么也挣不开,十分狼狈。
  钟祺看不过去了,“嗵”地一擂桌子,怒声道:“太过份了!所里让你们转岗培训,又不是下岗,在这儿混闹些什么?!你们在二线机关后勤光拿钱不干事,成天闲得发慌,就不觉得问心有愧吗?现在所里安排你们去一线自食其力,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啊!如果你们硬要无理取闹,我和黄副所长今天就豁出去,让你们痛打一顿!打人的派出所自然会处理,参与此事的所里一概不签合同,通通下岗!”
  钟祺威严的气势镇住了众人,大家的气焰顿时矮了许多,大个子抡起的拳头也放了下来。但他仍未松开黄汉麟。
  保卫处长带着几个经警喘吁吁地跑来,强行掰下大个子的铁手,并轰鸡似的将众人驱散开去。大个子犹赖着不走,经警们拽手抱腿搂腰,生拉硬扯地将他拖了出去。
  军品部成立得比较顺利。60所的军品以一室的斯特林制冷机为主,所以黄汉麟推荐马保毅当军品部副主任,具体负责军品部的工作。至于军品部主任一职,钟祺早让黄汉麟兼了。
  黄汉麟把马保毅、博士和勤自励三人叫到办公室,重点商讨军品部即将实行的课题(项目)负责制。
  课题(项目)负责制的核心是所里拨给课题(项目)组一定的经费,课题(项目)的完成及相应的全部开支均由课题(项目)组长负责,所里概不干预。所拨经费的比例初步定为课题(项目)总经费的百分之五十。军品任务保质保量、按计划完成了,经费的剩余部分由课题(项目)组长当作奖金二次分配给课题(项目)组成员。二次分配的差距一定要拉开,让课题(项目)负责人和技术骨干先富起来。
  斯特林制冷机今年有两个三百万的预研课题,分别由博士和勤自励负责。其他军品任务是数个雷达接收前端及收发组件项目,产值近八百万。军品部的日子可以说相当富裕。
  “所里真的能给课题组这么多钱吗?”博士表示怀疑。他负责的“星载斯特林制冷机”是全所军品任务的重心。
  “把分配大权交给课题组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勤自励心里也不太塌实。
  黄汉麟道:“你们放心,放权一线是我们这次改革的一个重大举措。党委会和职代会都通过的决议,还会有错?”
  马保毅问:“所里历来资金紧张,科研经费严重不足,这个顽症痼疾你们一时半会就解决了?”
  汉麟道:“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但我们这次二线机关后勤缩编每年可节约近百万元。其他办公、水电、医疗也可节省几十万,再加上技改费和课题预付款,基本上能解决军品部的经费问题。”
  “那太好了!”勤自励高兴地说。“这样我们干课题就有劲了。”
  “还有一件事。”汉麟对勤自励说。“民品公司成立后,你爱人的那份工资奖金恐怕保不住了。”
  勤自励不改其乐:“没关系。她那份钱我可以从课题奖金里挣回来。”
  民品公司最大的阻力来自三室和十二室职工的抵制。二室与十一室因产品销路不畅,效益低迷徘徊,他们加入公司的态度十分积极。特冷厂和空调厂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还有一定数量的下岗工人,他们加入公司更是求之不得。而三室、十二室每年都有五、六千元的平均奖,让他们加入公司,拿二室、十一室及两厂一样的钱,无论从心理优势还是从实际利益出发,他们都接受不了。
  好在这两个室的主任都是傅恒。林子健入狱后,黄汉麟让傅恒暂时代管三室,两个室五、六十号人竟也让他管得条理井然、相安无事。在组建民品公司方面,傅恒和黄汉麟的心是相通的。他对两个室的人说:“五个手指只有握成拳头才会有力量;一根筷子能折断,一把筷子它就折不断。我们成立民品公司也一个道理。我们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不能因为眼前的一点局部利益而牺牲60所的整体利益。就目前来看,三室和十二室的形势是好一点,但不可能永远好下去。而加入了民品公司,我们就将随着公司的发展而更加兴旺、长盛不衰。总之,我决心已定,我们全体都要加入公司,谁不加入,就算自动辞职。”
  傅恒既然下了死命令,两个室的人只好勉强同意加入。如同一个看不上新郎但又被父母逼婚的新妇,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轿。
  民品公司取名“瑞龙低温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五百万元人民币。发行内部股票一千五百万股,每股面值一元,不能上市流通。60所拥有54%的股权,投资商占五百万股,其余约两百万股售给公司员工及本所职工。
  考虑到三室、十二室这些年给所里创了不少利润,而且把他们丰厚的积累、先进的设备都带进了公司,所里决定,补尝两个室每人一万股干股。
  瑞龙公司员工必须持股,最低限额两千股,多购不限。除去所里补尝的一万股,傅恒又买了一万股。黄汉麟买了两万股。钟祺、梁衍各买了一万股。
  瑞龙公司近三百名员工踊跃购买股票。因为按规定,不买股票者公司将不与之签定聘用合同。公司不签,所里更不会签,那么他将处于失业状态。刘力等下岗职工也都购买了股票,和公司签了合同,并积极要求上岗。公司承诺,一年之内,将解决所有下岗职工和转岗培训的富余人员的岗位问题。
  通过出售股票及所财务拨款,瑞龙公司筹集了八百多万流动资金,彻底告别了60所民品没钱投入的历史。有了这八百多万,公司的经营等于成功了一半。
  60所占瑞龙公司54%的股权,公司董事长自然非钟祺莫属。董事会决定,黄汉麟任瑞龙公司总经理,傅恒任常务副总经理,俞峻任副总经理。公司设总经理办公室、技术部、生产部、销售部、供应部、人事部和财务部。黄汉麟拍板公司的重大决策及制定长远规划;傅恒全面负责公司的日常工作;俞峻主管生产部,一个含原特冷厂及空调厂的生产车间和一个产品装配车间,负责所有产品的加工及装配工作。
  瑞龙公司的成立是60所改革的高潮。高潮过去,下面该看改革的成效了。
  尾声
   半年后,60所原党委书记康茂廷受贿一案因证据不足,检察院令其取保候审。康茂廷一出来即辞去了副所长职务,办了内退手续。
  林子健因职务侵占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他在市区的一套别墅予以查抄拍卖,那位绝色小蜜早已投入了另一个大款的怀抱。
  苏黛眉贪污罪成立,被判入狱两年,并处罚金二十万元。
  60所正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如火如荼的全新面貌。军品部,博士和勤自励的预研课题正稳步进行。斯特林制冷机生产线已顺利建成,可年产各种型号的小型、微型斯特林制冷机近千台。一种型号的雷达接收前端装上了中国空军的“飞豹”战机。瑞龙公司,黄汉麟接连从北京、上海签了两个两三百万的低温深冷项目。原十二室的产品5WG-M制冷机有幸被日本人看中,和60所签定了年产300台的供销合同。原三室的金属保温瓶、原特冷厂的汽车配件生产势头也十分强劲。原空调厂为其他车用空调器公司提供的冷凝器和蒸发器月产量已达500套!下岗职工和转岗培训的富余人员全部在一线找到了岗位。
  所财务的年度统计报告显示,今年全所人均收入超过两万元,其中军品部和瑞龙公司的管理与技术骨干可达五至六万元,博士和勤自励等重点军品课题负责人可达八至十万元。改革的成功就像一轮隐藏在朝云下面的红日,正欲喷薄而出。
  元旦后的一天,黄汉麟正在办公室看瑞龙公司的生产报表,舒慧忽然盛妆而至,递给他一张纸:“汉麟,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请你签字。”
  汉麟惊愕道:“怎么?60所刚刚好起来,你竟要走?”
  “60所的起色证明了你的才干,也证明了我对你的感情。”舒慧感伤地说。“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
  “你准备去哪儿?”
  “带着女儿去深圳。”
  汉麟沉思良久,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祝你一路顺风。以后有机会去深圳,我一定去看你。”
  “离开这块伤心地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
  “我想亲亲你。”
  汉麟涨红脸道:“在这儿?”
  “对,在这儿。”
  汉麟微微颔首。舒慧搂住他的脖子,亲亲他的脸颊,又亲亲他的嘴唇,最后在他的衬衣领口上深深地印了两片红唇。
  汉麟心里一紧,糟了,回去该怎么跟月辉解释呢?!
  未骞怒道:“黄汉麟是搞索尔文的,斯特林他不懂!”
  “可你也不见得比他更懂!”马保毅冷冷地说。
  未骞六十年代即开始搞制冷机,堪称60所的低温权威。所里长期流传着关于他的两则轶事。一是为人吝啬,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一次加班,老婆送来蛋炒饭,他当即板起脸斥道:“炒饭有油盐不就行了?还加鸡蛋干吗!”二是工作拚命,有一年,老婆病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可他却仍在试验室不慌不忙地做着试验,幸好老婆后来又转危为安了。
  未骞以前主要从事GM制冷机的设计研制,对斯特林只是做过一些前瞻性的研究,具体设计工作都是马保毅和勤自励等年轻人干的。对斯特林的了解,他和黄汉麟其实处于同一水平。
  未骞大叫:“这个室主任我不当了,让给你罢!”然后气冲冲地找所长告状去了。
  钟祺叫黄汉麟处理。黄汉麟安慰未骞:“室主任还是你当。气缸呢加工两件,一件通孔,一件盲孔,装机试验后哪台性能更好就照哪台办。”未骞勉强同意。
  试验结果,盲孔气缸并没有出现漏气现象,而且制冷温度比通孔气缸更接近设计值。未骞这才没话说了。
  近几年,所里人才严重流失,承担重点军工课题的骨干后继乏人。针对这一情况,黄汉麟向所长打报告,要求以优厚条件吸纳一批硕士以上学历的低温电子人才,尤其是斯特林制冷机,最好进一两个博士。钟祺签字同意,命人事教育处即刻办理。
  人教处在市内各大高校游说网罗,许以每月两千元的工资和一幢还没盖的宿舍楼,可找了几十人商谈,无一人动心。钟祺生气地说:“妈的,招不来人,我们自己花钱培养!”
  人教处于是加紧联系,送所里一批年轻的本科生去工大进修研究生课程,学费每人八千元。工大发毕业证书,但不授予学位。欲获取学位者需参加全国统考。
  此后不久,人教处忽然收到一封发自武汉的求职信。求职者是华中理工大学的一名低温博士,因所学专业是斯特林制冷机,故想来60所工作。人教处如获至宝,立刻打电话约博士来所洽谈。
  博士如约前来,开出了他的就职条件。一、年薪十万元。二、调他老婆进所。三、安排一套住房。人教处的人瞠目结舌。全所平均工资一千出头,钟祺每月也才一千八百元,博士狮子大张口,竟要八千多!人教处作不了主,报请钟所长定夺。
  钟祺和黄汉麟商量。黄汉麟说:“现在买什么都兴还价,进人也一样。我来跟他谈!”
  黄汉麟与博士促膝谈心,劝他以专业前途为重,别太计较功名利禄。博士颇以为然,同意降低要求。最后双方谈妥的条件是,博士每月工资两千元,调他当会计的老婆进所财务处,将“所长楼”七楼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分给博士,博士在60所工作满十年,此房即归其所有。
  钟祺点头认可,但却遭到住在“所长楼”的康茂庭、未骞、焦弘尧等人的激烈反对。他们吵吵道,老子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才搞了这么一套房;他仅凭一个“博士”头衔就享受厅局级住房待遇,太他妈让人想不通了!
  黄汉麟道:“吸引人才,就是要不惜重金!‘一汽’都给技术骨干配专车了,区区一套房又算得了什么!”
  康茂廷驳斥道:“‘一汽’是造汽车的,配小车并不稀奇;可60所不是房地产公司!多少小青年结婚后还住在筒子楼!”
  钟祺沉默半晌,道:“‘所长楼’七楼不是也有我一套房吗?这套房子我不要了,让给博士!大家该不会有意见吧?”
  钟祺仍住在原单位。所里把“所长楼”七楼剩的两套大房子给了他一套,但他嫌高,一直没搬。他这样一说,康茂廷他们都像断了电的收音机,不出声了。
  去空调厂的路上,不期然遇见了舒慧。黄汉麟有点脸红,舒慧更是赧颜可掬。汉麟道:“怎么样?跟子健和好了吗?”
  舒慧悲郁地摇摇头:“他好几天都没回来住了!”
  “这个子健,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快!”汉麟义形于色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舒慧坚定地说。
  “离婚可要慎重!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再说又有孩子。”不知怎的,黄汉麟竟有点害怕舒慧离婚。
  “我一定要离!跟他生活在一起,我已经没有幸福可言了。”
  “舒慧,你先别忙下决心。我来劝劝林子健。”
  “不用!汉麟。我已经对他死心了。”舒慧动情地看着汉麟。“这都是报应!谁让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他了呢!”
  黄汉麟心里一酸。如果当年你看上了我,我肯定不会背叛你,令你伤心难过。
  “那子健同意离婚吗?”
  “他若同意离婚,事情倒好办了。”舒慧苦笑道。“他拖着不肯离。”
  “这说明他还爱你,你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任何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当年我一念之差,没有答应你。现在你肯再给我机会吗?”
  汉麟语塞,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正无可如何之际,空调厂厂长远远地叫他,替他解了围。
  “你有事先去忙吧。再见!”
  舒慧很快就在汉麟视野内消失了。
  “黄所长,我们照你的指示,不断派销售人员外出联系业务,果然大有收获。”厂长喜溢眉宇地说。
  汉麟笑问:“你们联系到什么业务了?”
  “两器!给扬州杰信车用空调器公司供两器。一年两千套!”厂长眉飞色舞地说。
  两器即蒸发器和冷凝器,均为汽车空调的核心部件。
  “价格怎么样?”汉麟冷静地问。
  “两千元一套。一年产值四百万!”
  “把你们的价格压得够低的。”汉麟脸上仍无喜色。“你估计利润有多少?”
  “除掉工资成本,还有百分之十。”
  “下岗的那部分人都可以回来上班吗?”
  厂长迟疑了一下:“可以回来三分之二。”
  汉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拍拍厂长的肩膀:“好,就这样干!再从内部挖挖潜力,争取让所有下岗的工人都回来上班。”
  厂长点点头,又道:“黄所长,我们需要资金支持。”
  “多少?”
  “五十万。”
  “五十万?不是笔小数目啊!”汉麟沉吟道。“好吧,我来想想办法。”
  黄汉麟找到蒋玉芝。蒋玉芝像是受了意外惊吓似的,大叫一声:“五十万?!你当我这儿是银行啊?没有没有!”
  汉麟愤然道:“我去问过会计,帐上还有一百多万;你怎么说没钱呢?”
  玉芝冷冷地说:“这笔钱是留着发下个月工资的,不能动!”
  汉麟当即给钟祺打电话。钟祺下来了解了一下情况,财务帐上果然没有余钱。他对汉麟说:“空调厂的生产不能耽搁。我看这样,所里担保,贷款吧!”
  晚饭后,黄汉麟呆坐在沙发上,不知想些什么。柳月辉在他身边坐下,没头没脑地问:“老公,物资处归你管吧?”
  “是啊!跟科研生产有关的部门,都归我管。”汉麟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好,我要告他们的状!”
  “他们怎么啦?”
  “他们怎么啦?他们差劲!一个个跟大爷似的,报个计划,一会叫填型号,一会叫填标准,什么国标企标,烦琐得要命!这些都该他们填啊,凭什么叫研究室的人做?”
  “他们忙啊!”汉麟随口应道。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忙个狗屁!他们买东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是打电话叫卖主送货上门。浪费电话费不说,买的东西还不好!你知道他们上班都在干什么?聊天、下棋、收听股票信息,经常找他们办事,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更可气的是,他们每买一样东西,都要加价百分之十卖给研究室。这笔钱到哪儿去了?是归了所里还是归了他们物资处?”
  “哦,这我还真不太清楚。”
  月辉的工作是把研究室所需的物资器材填单让物资处采购,此之谓报计划,然后再把物资处买来的这些东西开票领回去,此之谓领料。她长期和物资处的人打交道,目睹了他们的种种坏习气跟怪现象,心里憋闷得慌,故向丈夫一吐为快。
  “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月辉见汉麟心不在焉的样子,推推他道。“想什么呢你?”
  汉麟歉然道:“我什么也没想。你在说物资处的老爷作风是吧?舒慧好象也跟我说起过。”
  “噢――,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在想她啊!”月辉坐到丈夫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们今天见过面?”
  “这有什么奇怪的!都在所里上班,天天见面。”
  “谈过心?”
  “她跟我说她想离婚。”汉麟如实答道。
  “你一直在为这个激动不已?”
  “我哪有啊!我只是在想她……红颜薄命。”
  “也许还想到了停妻再娶!”月辉步步紧逼。
  “胡说八道!”汉麟将月辉抱在怀里。“这么好的老婆,我怎么舍得不要!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你口不应心!我哪能跟舒慧比啊,人家是大学生,又是副处长!”月辉娇痴中透着几分委屈。
  “她也有不及你的地方啊!你温柔贤淑、朴实无华,还有一点,心性乖巧,伶牙俐齿的,谁都说不过你。”汉麟说着捏捏她秀气的鼻子。
  “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月辉脸上漾满了灿烂的笑容。
  “当然,知妻莫如夫嘛!”汉麟把妻子抱正,意重情深地说。“记住,月辉,我是你丈夫,永远都是!”
  六
  林子健面前躺着一个美奂绝伦的裸体女人。
  她双眼轻合,两排睫毛浓密而修长,弓形的嘴唇有如盛开的花瓣。她的皮肤白皙娇嫩,像珍珠一样色泽透明。颀长丰满的胴体疑是粉雕玉塑,乳房高耸,宛如两座雪峰。腹部绵软平滑,两条大腿焕发出晶莹的光辉,微微隆起的私处细腻而深刻,令人心荡神移。
  一个裸体的女人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林子健被俘虏了!男人爱各式各样的女人,一如他们喜欢各色各味的佳肴。舒慧,子健爱的是她的聪明才干与典雅气质;而这位年轻的小妾,子健爱的是她的娇艳柔媚及青春活力。梨桔不同味,皆调于口。佳人不同体,皆悦于心。
  林子健迅速脱光衣服,扑上床去。
  事后小憩,子健的手机响了。是康茂廷打来的,让他速去“黛眉酒吧”一聚。
  “黛眉酒吧”包厢内,灯光幽暗,酒香飘溢;一股淫欲气息撩人心魄。茶几上放着四杯XO,林子健与康茂廷坐在沙发上,小妾及黛眉分坐在两旁;大家都熟悉,子健小妾原是“黛眉酒吧”的小姐,是黛眉介绍他们认识的。
  “康书记,出什么事了?”
  康茂廷从兜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子健:“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一封举报信,字是打印机打出来的。大意是林子健私办小厂,包养二奶,损公肥私,荒淫无耻。建议所纪委立即彻查,署名“三室一职工”。
  “这……这是哪儿来的?”子健拿信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茂廷喝了一口酒,道:“这是所纪委昨天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梁衍向我汇报时,我把它扣下了。”
  “谢谢!谢谢康书记关照!”子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这事要是查起来,可就不好了。”
  “信我是扣下了,可我不能保证梁衍不暗中调查此事!”康茂廷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可是一名忠于职守的纪委书记!”
  “那我该怎么办?”子健复又慌张起来。
  康茂廷果断地说:“先把你的小厂关一段时间,再跟你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分开一些日子,等过了这阵风再说。”
  “好,我听你的。”子健点点头,又纳闷道。“我做事一向很隐秘,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康茂廷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梁衍坐在木制沙发上抱臂沉思,妻子杨秀兰在厨房里忙碌着,唯一的女儿读大学去了,家里只剩他们老俩口。
  梁衍住的是两居室的房子,没有装修。家具也很简陋,老式立柜、21吋彩电、一台用了快十年的冰箱。比较醒目的是卧室中的一个大书橱,里面摆满了政工及文学类的书籍。
  梁衍是个不喜奢华的人。上届班子中,唯有他这个副书记没有住进“所长楼”。“所长楼”的房子需要两万多块钱,当时女儿要上大学,杨秀兰身体又欠佳,经常吃药,家里经济比较紧张,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杨秀兰解下围裙,捶着腰坐到丈夫身边,道:“哎哟,我这腰酸疼酸疼的,快帮我捏捏。”
  梁衍一愣,忙在妻子腰背上捏捶起来。
  “唉,当工人真是命苦!每天累死累活,还拿不全工资。”秀兰趴在沙发上喟叹连声。
  杨秀兰是特冷厂的一名车工,因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活,挣的工时有限。按俞峻的新工时制,她每月最多挣八百块钱,比她的档案工资少四五百。
  梁衍安慰道:“坚持就是胜利!再过两三年你就退休了。”
  “只怕不到退休我就累趴下了!”秀兰继续发着牢骚。“当年叫你把我调到机关二线去,你就是不肯。机关二线多舒服呀,啥事没有,一月一千好几!下边有句顺口溜,叫着‘机关的老爷,二线的菩萨,一线的牛马!’咱工人就是当牛作马的命!”
  梁衍没有应声,他捏腰捶背的力量也减弱了。秀兰坐起来,盯着丈夫问:“你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我收到一封举报信,说三室主任林子健在外面开了一个厂子,养了一个小蜜。可康书记说这是诬告,不让查!”梁衍有意和妻子讨论这个问题。
  “林子健是康茂廷的心腹爱将,他当然不让查了。”杨秀兰颇有见地地说。
  “你说我该怎么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康书记是你的上司,他不让查你就别查呗!”
  “可我心有不甘啊!如果举报信说的是真的,所里肯定蒙受了不少损失。”
  “林子健与康茂廷物以类聚。康茂廷和苏黛眉好了多少年了,咱们厂的人都知道,林子健肯定也有相好。养女人需要钱,他开厂的事八九不离十。”
  “你的推理不无道理。”梁衍赞许地说。“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一定要查!”
  “康书记那边怎么办?”秀兰担心地问。
  “傻瓜,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走进六室实验室,黄汉麟被眼前如火如荼的工作场景感动了。三个工人和傅恒正在往压缩机泵上缠绕进气和通冷却水的紫铜管。一个缠,一个焊,一个在后面扶着紫铜盘管。傅恒端着一杯磷酸,每缠一圈,就在上面刷一圈磷酸,以便于锡焊。三个技术人员也在实验台前全神贯注地忙碌着。
  见到汉麟,傅恒把磷酸交给一个技术人员,陪他到隔壁的办公室谈话。
  田美英趴在桌上睡得口角流涎,另两个中年“活菩萨”你一言,我一语,也正谈得拆不开。忽见汉麟来了,连忙噤声,不好意思地笑笑,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
  汉麟视而不见,坐下来问傅恒:“气缸跟涨圈加工得怎么样了?”
  “气缸正在焊接,涨圈的工装也已做好,只等着磨内外圆了。”
  “唔,很好。”汉麟点点头,又问。“物资处的外购件都齐了吧?”
  “齐是齐了,只是……”傅恒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傅恒鼓足勇气道:“物资处买的东西价格偏贵就不说了,关键是质量不行。真空阀漏气,耐磨塑料不耐磨,六十元一把的电铬铁,用了两个礼拜就坏了。”
  汉麟蹙眉道:“我知道了。其他还有什么问题,都说出来!”
  “别的嘛,就是在财务借钱有些不方便。周转金、差旅费什么的,经常一拖就是一个礼拜。”
  “妈的,你们能用几个鸟钱!”汉麟愤然作色道。“都是那个姓蒋的女人故意刁难!”
  “这都是小事,对生产影响不大,我保证十一月份交货。”
  汉麟稍感释怀,接着问道:“技术上还有什么问题?”
  “膨胀机几个零件的尺寸我们作了修改,你审核一下。”
  傅恒叫来膨胀机工程师,打开电脑,调出图纸,三人仔细磋商起来。
  离了六室,黄汉麟又来到特冷厂。俞峻陪他在车间转看。
  车间里机器轰鸣,一片繁忙。床子边的工人有不少陌生面孔。汉麟问俞峻,俞峻道:“他们都是我请的临时工。”
  特冷厂近来形势喜人,一连接了出口美国的投币盒、出口荷兰的烟道等几个利润上百万的项目,活多得干不完。厂里原来看人干活的那部分人,现在多数仍在看着,因为他们手生,干不了活。俞峻便从外面招了十几名技术好的下岗工人,顶了他们的缺。
  汉麟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称赞道:“这些人干得不错啊!”。
  “那当然,干得不好,我随时请他们走路!”
  “可惜我们不能请厂里干不了活的人走路,否则他们也会干得很好的。”
  俞峻粲然,他分外佩服黄副所长这种寓庄于谐的幽默。
  “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权力,60所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点不错。”汉麟说。“但我相信,随着改革的深入,我们会有这种权力的。这叫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
  “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俞峻补充了一句。
  “你已经开始运用了,对吧?”汉麟微笑道。“说说厂里的情形。”
  “照这个势头,三五年内吃饭不成问题;而且我打算今明两年先把厂里的三十万欠款还掉。”
  “好,非常好!”汉麟叹赏道。“俞代厂长,看来你这个‘代’字是去掉的时候了。”
  一周后,所里正式下文,聘任俞峻为特种制冷设备厂厂长。
  金祥低温技术公司开张三个多月,合同也签了五、六台,维修任务更是接了若干,销售形势挺好的,可他们竟然发不起工资了!
  金祥公司许诺的一百万连影子也没见到。焦弘尧一问这事,对方就说金祥最近亏了好几百万,资金非常紧张,总公司裁员达百分之三十!实在无力顾及他们。焦弘尧明知是托词,却也毫无办法。
  合同预付款加维修费共有四、五十万,发公司三十多人的工资绰绰有余,而公司财务反映的情况却吓人一跳,给客户的回扣多少多少万,招待费、差旅费多少多少万,各种税收及摊派多少多少万。一算帐剩下的钱确实不够发工资了。由于财务跟销售都是金祥方面的人,十二室的人,包括焦弘尧在内,根本不清楚这些钱是怎么花的。总之,活是十二室的人干的,钱却归金祥的人支配,想起来真叫人气破肚皮!
  更让焦弘尧窝心的还是儿子出国的事。金祥老总先是说美国的大学还没联系好,需要等一段时间。后来又说大学联系好了,领事馆的签证又不好办,还得等。再后来,发生了“9•11”,金祥老总直言相告,事情黄了!他们尽了全力,可天公不作美,太遗憾了!
  焦弘尧知道自己被骗了,锥心刺骨般气恼。他焦某人素以精于筹谋算计闻名,竟也遭人愚弄,吃了这个哑巴亏。真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懊丧之余,他对金祥公司产生了强烈的厌恨,在康茂廷面前恶骂金祥公司言而无信,不讲义气,要求马上跟他们散伙。康茂廷表示同意。二人找金祥老总一谈,对方不动声色,变戏法似的拿两卷录音带。放出来一听,竟是焦弘尧在家收礼及康茂廷在“黛眉酒吧”收受红包的声音。他俩知道遇上了高人,便偃旗息鼓,闭口不提散伙的话了。
  十二室的人拿不到工资,纷纷找所长书记反映情况,告金祥的状,说金祥公司“狼外婆”的嘴脸已暴露无遗,应趁早予以驱逐。康茂廷心里有鬼,不发一言。钟祺安抚、劝退众人之后,即萌生了与金祥公司终止合作的念头。
  梁衍私下里找三室多名职工谈话,向他们打听林子健的情况。可他听到的却是一片颂扬之声,什么工作勤勉、业绩斐然;一身正气,不赌不嫖等等。梁衍心里直犯嘀咕,那封举报信是三室的人写的吗?殊不知林子健在奖金的发放上毫不吝惜,他上任后三室每年人均奖都在六千以上。下面的人对他感恩戴德,自然是交口称誉。即便少数知情人看不惯他,也最多用匿名信渲泄自己的不满,绝不会在言语上流露出一丝半毫。
  梁衍又带着财务处的一名老会计,以检查业务为名,查看了三室的往来帐目,但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梁衍不甘心,使出最后一招,包一辆“的士”暗中盯了林子健几天。可他一下班不是回自己家就是回父母家,既没见他去藏娇的金屋,也没见他去私开的小厂。多番调查没有结果,梁衍只得把这事放下了。
  周一上午,所长办公例会照常举行,讨论赴法国进行技术考察的人选。
  60所今年有一个重要的技改项目,筹建一条斯特林制冷机生产线,需要组织相关人员出国考察。经比较,法国的斯特林制冷机性能最好,因此目的地定在了法国。
  钟祺说:“考察小组额定四人,由康茂廷书记带队。”康茂廷当仁不让地笑笑。“一室的正副主任是一定要去的,最后一个名额,你们看谁去比较合适?”
  康茂廷说:“让老曹去吧!他老早就盼着出一次国了。”
  “我不同意!”黄汉麟道。“此行的目的是考察斯特林制冷机生产线,得让搞斯特林的专业技术人员去,曹怿安处长显然不合适。”
  钟祺问:“你认为应该让谁去?”
  “勤自励。”
  康茂廷脸色一阴:“我不是搞斯特林的,我也不该去!让黄副所长带队去好了。”
  钟祺斡旋道:“你是领队,就别说这个话了。”
  康茂廷道:“曹怿安是老同志,兢兢业业几十年,难道不该照顾他出一次国吗?”
  “曹处长去年拿了一次政府特殊津贴,已经是很照顾了。”汉麟正色道。“这次出国是考察技术,又不是观光游历,岂能当作好处让给谁?”
  钟祺问:“梁衍,你的意见呢?”
  梁衍踌躇半晌,道:“让老曹去吧!他就快退休了。”
  “那就让曹怿安去吧!”钟祺决定道。“汉麟,勤自励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黄汉麟勉强点点头。
  七
  双休日,勤自励一个人在实验室装配斯特林制冷机。
  儿子由老婆照管之后,勤自励心无挂碍,把全副精力放在了课题上,双休日、节假日加班是家常便饭。他干活非常拚命,一室的人都很佩服。
  命运无常,生活无情。灾难和不幸像个残酷的工头,总是神出鬼没地偷袭着人类。儿子生下来头就偏大,两岁时言语智力均不及常儿,一场高烧过后确诊为脑瘫。家里从此愁云密布,阴影笼罩,欢声笑语难得一见。
  勤自励夫妇疼爱儿子,不管外人如何劝说,他俩就是不肯生二胎。哪对夫妻不想要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但他们一旦有了另一个孩子,儿子的治疗和培养必将受到影响,他将来生活能否自理也是个问号。夫妻俩不愿分心,他们要对儿子负责,儿子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未来。两口子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能独立生活、并且对社会有用的人。
  勤自励坐在实验台前,专心致志地干着活。门响了,钟祺和黄汉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小勤同志,辛苦了!”钟祺笑吟吟地伸出手来。
  勤自励慌忙丢下手里的零件,握住所长温暖的大手,连声称谢。
  “噢,已经在装配了?”黄汉麟拿起尚未装好的制冷机看了又看,“什么时候可以装完?”
  “这个月底。下个月就开机试验。”
  “干得不错啊,小勤同志。”钟祺赞许地说。“你这种敬业精神值得全所的科技人员学习!”
  “这算什么!”勤自励动情地说。“我儿子生病,所里对我实在是太照顾了!我无以为报,只有拚命工作,以报答所领导的知遇之恩。”
  “这不能说是照顾,而是你应得的待遇。”钟祺拍拍勤自励的肩膀。“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你儿子的病,会治好的,别太担心了,啊!”
  勤自励连连点头。
  黄汉麟问:“小勤,中午饭怎么解决?”
  “我已经打电话订过盒饭了。”
  走出实验室,钟祺感慨地说:“60所要是多几个像勤自励这样的人,恐怕早就发展起来了。”
  “是啊,科研院所最难得的就是人材,而且是积极肯干的人材!”汉麟亦有同感。
  “说起人材,你绝对算是一个!不但是科研人材,而且还是管理人材!”
  “所长过奖了!”汉麟脸红道。“我差得远呢!搞科研,我不如勤自励;搞管理,我不如你。”
  “你走上领导岗位了嘛!如果专搞科研,你不会比勤自励差;再说搞管理,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肯定比我强!”
  “所长,你再说下去我可要钻地缝了!”
  钟祺笑道:“好听的不说了,再说说不好听的。你的缺点就是太直,也许还有点倔。所里不少老同志反映,你不太给他们面子。”
  “我也是为了工作嘛。”汉麟觉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对的。比如曹怿安出国这件事。”钟祺道。“汉麟,你读过《金瓶梅》吗?”
  “没有。这方面我远不如您。”汉麟老实地说。他知道钟祺喜欢读书,文学修养深厚。
  “一般人都以为《金瓶梅》是部淫书,其实它是本世情小说。书中有两句话可以浓缩整本书的内容。‘天理如此如此,人情不然不然。’我们共产党人有时候也是讲人情的。”
  “所以你把出国考察当作人情送给了曹怿安?”话一出口汉麟就后悔了,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太重了。
  钟祺并未着恼,点头道:“对。曹怿安是老同志的代表,我不想太伤老同志的心。所里的老同志,不论贡献大小,他们都是宝啊。”
  汉麟突然明白了:“所以你才平衡兼顾,让曹怿安出国的。所长,领导上的艺术,我差你实在太远了!”
  “但有一件事,我要向你检讨。”
  黄汉麟已经猜到了。
  “十二室联合金祥公司这件事,现在看来,你是对的,我们都错了!再等两三个月,如果还未出现转机,我就把十二室撤回来。”
  下飞机后,康茂廷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黛眉的住处。
  事先通过电话,黛眉精心修饰了一番,愈显端妍妩媚。茂廷一进门,她就扑上去搂住脖子,报以一个热烈缠绵的长吻。小别胜新婚的感觉是如此鲜明,如此美妙,康茂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为什么不让我开车接你?”苏黛眉有一辆富康。
  “让曹怿安他们看到了不好。”
  黛眉咯咯笑道:“我们俩的事在所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你还怕他们闲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没人亲眼看见咱俩在一起,我们就可抵赖。”
  “你真是一只老狐狸。”黛眉嗔道。
  “来、来、来,看看老狐狸给你捎的礼物。”
  茂廷从旅行包里取出七、八瓶法国香水,花花绿绿地摆了一茶几。黛眉惊喜地睁大眼睛,拧开一瓶放在鼻下嗅着。屋子里立刻弥满了一股馥郁的玫瑰花香。
  茂廷从后面搂住黛眉:“礼物好不好?”
  “好!”黛眉高兴地说。
  茂廷亲着她的耳垂:“那你怎么谢我?”
  黛眉推开他的下巴:“先去洗个澡吧,你!”
  “你也洗!咱们洗个鸳鸯浴。”茂廷说着脱去了黛眉的外衣。
  茂廷和黛眉在浴室里鸳鸯戏水的时候,蒋玉芝正巴望着丈夫归来。曹怿安已打过电话,茂廷早该到家了。家里见不到人影,他会在哪儿?玉芝其实也猜到了八九分。
  康茂廷和苏黛眉的关系,玉芝早有所闻。但她并不想去捉奸。这不等于说她没有醋意,天下没有哪个妻子愿意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通奸。她之所以不愿捅破这层窗纸,纯粹是考虑到丈夫的政治前途。她是一个理性的女人,深知他们家在60所受人尊敬的地位和自己手中的权力均来自茂廷这个党委书记。如果她去找苏黛眉闹个天翻地覆,那茂廷的政治生命也就结束了。她和茂廷几十年的夫妻,她知道丈夫不会因为黛眉而和自己离婚。茂廷是个重家庭、重名誉的男人,他好色只是生理需要,他不会像温沙公爵一样,为女人放弃一切。
  茂廷一直没打电话,说明他还会回来吃晚饭。玉芝哀怨地叹了两声,下厨房做饭去了。
  一室来了两个客户,马保毅负责接待。茶沏好后,保毅又张罗着买烟。未骞拦住道:“别忙,我这儿有烟。”说着用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来。保毅接过一看,是两块钱一包的“画苑”。撕开封口,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保毅忙掩饰道:“这个烟自己抽倒也罢了,岂可用来待客?”未骞脸色一阴,没有说话。保毅走出办公室,把那包霉烟往地上一摔,又狠狠地踩上一脚,低声骂道:“真他妈啬皮!”叫办公室的女办事员即刻下楼,买了两包“红塔山”。
  客人走后,两包烟钱未骞不给签字报销,理由是未经他同意。马保毅气得满脸通红:“屁大点事都要经你同意,那还要我这个副主任干吗?!”
  “室里明明有烟,你又去买。这是奢侈浪费!”未骞振振有词。
  “你那个烟狗都不抽,何况是人!”保毅气急败坏。
  “狗是不抽烟!”未骞环顾左右。“你们有谁听说过狗抽烟吗?”每逢正副主任吵架,室里都有不少人围观。
  “我不跟你这么多废话!这烟钱你报还是不报?”保毅辞色甚厉。
  未骞冷笑道:“等你当了主任再报吧,我是不会签字的。”
  “好你个一钱如命的未大主任!”保毅牙缝里放气似的说,却也毫无办法;他从身上摸出三十块钱,往未骞面前一拍。“这钱我掏,行了吧!”
  未骞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众人原以为马副主任会去找黄汉麟告状的,见是这么个结局,一哄而散。
  马保毅经常在课题方案、人事安排、奖金分配等问题上和未骞发生争执。未骞保守吝啬,保毅宽豁大度,性格的差异令两人的意见很难统一。研究室的事原则上由正职作主,但也要兼听副职的意见。未骞要马保毅凡事都听他的,而保毅又实在看不上他那套迂腐过时的做法,屡屡想按自己的意图行事。所以两人吵架在所难免,一室的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其他室也有类似情况。正副主任的矛盾给研究室的工作带来了负面效应,严重影响了科研生产的正常进行。这已成了黄汉麟副所长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
  落叶萧萧的深秋,绿荫稀疏,色调转暗;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烟灰。冷风夹着细雨,带来了寒冬的消息。
  六室却是一番火热景象。六台方方正正的压缩机一字排开,六台膨胀机像仪仗队的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实验台上。联机试验的结果,六套系统全部达到了合同要求。“小型制冷机系统”任务完成了!民品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欢笑。
  发货约需五千元。去财务处借钱时,蒋玉芝竟让等一个礼拜!而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发货,对方有权拒付合同款。傅恒急得没法,只得向三室借了三千块钱,自己又垫了两千,及时赶往火车站,将货发出去了。
  金祥低温技术公司日见萧条。十二室的人憋了一肚子气,都不愿干活,低温泵自然交不出去,剩下的货款便回不来;预付款和维修费吃光了,金祥又不肯往里投钱,大家都在那儿干耗着。看光景两家的合作已到了尽头。
  十二月初,钟祺决定撤回十二室。他通知金祥公司,终止合作,一拍两散。金祥老总当然不依,扬言要告60所违约。钟祺冷静地表示,一百万资金十二室一分钱也没见到,金祥公司违约在先,要打官司,60所奉陪!金祥老总自知理亏,又感到十二室也榨不出什么油来了,就同意散伙,但有个条件,所有低温技术公司的债务,金祥概不承担。钟祺急于送瘟神,满口答应。
  被驱逐的金祥老总迁怒于焦弘尧,认为是他从中捣鬼;就把他受贿的录音带寄到了60所纪委。康茂廷的那盒则派人送到他家,换回了他收的那个红包。
  所党政联席会决定让焦弘尧停职接受调查,并根椐黄汉麟副所长的建议,十二室与六室民品组合并,组成新的十二室;由傅恒任主任。六室番号撤销,工艺组暂时挂在特冷厂,由俞峻代管,所里给予厂里一定的军品补贴。
  梁衍组织财务人员对十二室原来的帐目进行审查,发现了很多漏洞。先是有许多支出焦弘尧说不出原因,再就是维修费这块,有很多白条子。由于焦弘尧利用第三方,一家私人公司套取现金,十二室这些年维修收入具体有多少,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焦弘尧矢口否认自己贪污,梁衍也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受贿录音带上听到的只是“一点心意”,具体数目不详,焦弘尧承认是一千块钱,并表示愿意上交组织。调查结果显示,焦弘尧有经济问题,但缺乏相关证据。
  调查期间,康茂廷找钟祺、找梁衍,帮焦弘尧说了不少好话。说焦某某是建所初期就参加工作的老同志,为60所的发展出过力流过汗;组织上应对他宽容一点,从轻处理。所纪委采纳了康茂廷的意见,给予焦弘尧停职反省一年的处分。由于焦弘尧已满59岁,这一处分实际上是让他提前退休。悬在头上的利剑移开了,焦弘尧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感到格外庆幸。
  黄汉麟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准备下班。钟祺忽然推门而入:“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汉麟眉头一扬:“乐意之至!”
  两人找了一间不起眼的酒店,相向而坐。汉麟给钟祺倒酒:“所长又有什么烦心的事了?”
  钟祺笑道:“找你喝酒就是心烦哪?”
  “你我还不清楚吗?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不烦不喝这二两酒。”
  “你说得对,银行今天又催我还贷了!”钟祺喝了一口酒,面呈忧色。“所里一贫如洗,我拿什么还他?”
  60所共欠银行贷款一千三百多万。
  汉麟感慨地说:“当初贷这一千多万建空调厂和特冷厂,是指望他们自己挣钱还贷的,想不到七、八年了他们只还了个利息,这笔巨款竟成了60所最大的一个包袱!”
  “体制问题,体制问题,绝对是体制问题!”钟祺喟叹道。“许多兄弟所民品产值上亿,就算国家不给事业费,他们也能活。而60所这些年纯粹是靠事业费和技改费糊过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60所应该感谢美国人。”汉麟诙谐地说。“不是海湾战争和轰炸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国家也不会如此重视我们这些军工所,非但没减事业费,还频频增加技改投资。”
  “军工所是国防建设的重要支柱,国家养着咱们是高瞻远瞩。”钟祺严肃地说。“问题是咱们不能躺国家怀里,浑浑噩噩,不思进取。咱们要有所作为,在完成军工任务的基础上,使国家的投资增值!60所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太对不起国家了!我决定了,60所必须改革,越快越好!”
  钟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准备怎么改?”汉麟振奋地问。
  “这句话该我问你!”钟祺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改革方案由你拿,我给你壮胆撑腰!”
  汉麟迟疑道:“我……这么大的事,我怕胜任不了。”
  “你能行!这一年来许多事情,你都处理得很好。”钟祺鼓励道。“况且,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谢谢所长的信任。”汉麟感动地说。“这个任务我接了!”
  钟祺点点头,微笑着举起酒杯:“来,预祝60所改革成功,干杯!”
  八
  次日开中干会,钟祺吹了吹风,说他已决意改革。受他之托,黄副所长正在草拟改革方案。在年末的科研生产总结大会上,钟祺痛斥机关二线某些人“整天不思进取,无所事事;争起工资待遇来,却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可下面却没什么反响。这些年,大伙听领导喊改革听惯了,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机关闲人越改越多,真正有技术能干活的工人却下岗了不少!老百姓对此已不抱希望,领导既然喜欢讲改革,他们也就姑妄听之。
  黄汉麟走访了不少中干和群众,了解他们对改革的态度;他得到了两种尖锐对立的意见。年纪偏大的人、二线机关后勤的干群普遍不希望改革,他们认为现状挺好,改改动动,结果也许更糟。研究室老一点的室主任也不愿意改革,他们怕改起来,官位会被年轻人取代。而年轻的室主任、科技人员及两个厂干活的工人却极力举张改革,他们直言不讳地说,改革,60所还有生路,不改,仍吃“大锅饭”,60所必垮无疑。
  三室主任林子健是后一种意见的代表。他激动地说:“改革的重点是机关二线,什么科技处、经营处、质量处、物资处等等。他们对研究室和两厂横挑鼻子竖挑眼,吹毛求疵!就像坐人力车的富人,边享受边指责车夫奔跑的姿势不对,不合乎规范;衣帽不整,有碍市容;抑或是汗流多了,气味刺鼻。这帮‘老爷’全不念是一线的人挣钱养活了他们!他们的思想观念不变、服务态度不变,其他的改得再好也是失败!”
  “说得好!”汉麟击掌道。“你这番话很有代表意义,比喻也很生动。我会认真考虑的。顺便问一句,你和舒慧没再闹别扭了吧?”
  子健拂然道:“这是我家的私事,黄所长就不必过问了!”
  所里的中干和汉麟最投合的是傅恒。这位年轻的室主任思虑潜沉,处事干练,就任新十二室主任不到一个月,就把室里的生产安排得井井有条,装调出了好几台低温泵和索尔文制冷机。傅恒的许多看法见地与汉麟不谋而合。关于改革,他俩谈得最多。
  汉麟道:“60所的积弊一是闲人太多,这是计划经济时代无节制膨胀的结果。二是职工,尤其是机关二线的职工存有一种骄惰之气。长期以来,他们活不多干,钱不少拿。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一个毛病,认为干不干国家工资照发,而且年纪越大拿得越多!”
  “对啊,就好像国家养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傅恒心同此理。
  “这种观念不变,改革的难度很大。”
  “在沿海地区跟国企,这种观念早就被摒弃了!为什么60所还在抱残守缺呢?”
  “国家科研院所的改革相对滞后嘛。”
  “不能再这样了!划船的没有坐船的多,坐船的还在踢划船的屁股,划船的一撒手,一个浪头打来,船就沉了!”
  汉麟道:“为了避免60所这只大船沉没,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研究室按课题计奖,工厂实行工时制;二线机关后勤定岗定员,富余人员转岗培训,统一安置。总之一句话,收入一定要拉开,‘大锅饭’一定要打破!否则,60所真的没救了!”傅恒慷慨陈词。
  “嗯,基本思路不错。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这就要看你们所领导的魄力跟决心了!”
  “钟所长看来是破釜沉舟了,我是硬着头皮也要上。结果如何尚难逆料。”汉麟到底有些信心不足。
  “干吧,黄所长,我傅恒第一个支持你!”
  风声过后,林子健的小厂又开张了。停产两三个月,他推掉了不少合同。为了弥补这笔损失,他想到了一个高招。室里只有70套保温瓶任务,他却按100套投料加工。另外30套的零部件趁天黑一车拉到小厂,稍加组装即卖了出去。十几万货款轻而易举地进了他的腰包。
  子健隔三差五地往小厂跑。为了掩人耳目,他从医院搞了一张假证明,说自己心脏不好,需要多休息。三室职工以为主任身体不适,在家休息的时候,林子健正在自己的小厂里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子健在小厂处理技术问题时,康茂廷打来一个电话,叫他立刻回所,有要事相商。
  “康书记,什么事这么急?”子健坐到书记办公室赭红色的真皮沙发上问。
  “黄汉麟的改革方案明天就要开会讨论了,你的意见如何?”
  “这是件振奋人心的好事啊!再不改革,60所就完蛋了!”
  “这么说,你倒是改革的一位急先锋啊!”茂廷冷笑道。
  子健困惑地看着恩师:“康书记不举张改革么?”
  “你糊涂!”茂廷拍桌疾言。“钟祺、黄汉麟是要借这次改革彻底整垮我们这帮老家伙,我这个党委书记都快保不住了!你是我一手提拔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好好想想吧!”
  子健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真是糊涂!我怎么能站在黄汉麟一边呢?康书记,我听您的,您不赞成改革,我就是改革派的对头!”
  对机关的痛恨令子健忘了分清敌我。如果康茂廷被黄汉麟整倒了,没人罩着自己,他的小厂再东窗事发,他可就死定了。
  “黄汉麟跟我谈过他那套方案,大意是放权一线,砍削机关。科研生产上的事,让党委靠边!我主管的后勤这块,人员减半。简直是乱弹琴!”
  “他果然是冲着您来的!这几条都是想削弱您的权力跟影响。”
  “不光是冲着我,还有老室主任未骞他们,都要退居二线,让位给马保毅这批年轻人!子健啊,你虽然年轻,但是我的人。明天开党委扩大会,你一定要帮我顶住黄汉麟!”
  “您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林子健在,他们改革派别想得逞!”
  黄汉麟正在办公室对改革方案作最后修订,舒慧推门进来:“汉麟,向你汇报个事。”
  汉麟面露微笑:“请讲。”
  “有几台刚出所的制冷机出了故障,需要派人维修。”
  “是十二室的吗?”
  “十二室一台,一室两台。”
  “原因查清楚了吗?”
  “一室的斯特林制冷机不锈钢零件出现裂纹,十二室的索尔文压力表漏气。钢材和压力表都是物资处采购的。”
  “物资处,又是物资处……”
  汉麟沉吟半晌,提笔在改革方案上注道:“撤销物资处!”
  “舒慧,你和子健现在怎么样了?”汉麟总忘不了这事。
  舒慧黯然道:“我们已经分居了!”
  汉麟心里一沉:“你们……真的没法挽回了?!”
  “没法挽回了!”舒慧摇摇头。“我跟他现在是南辕北辙,越离越远。悲剧的最后一幕就快上演了!”
  回到家里,林子健惊奇地发现舒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粉脸红唇,衣妆楚楚。
  “你回来了!”子健在她对面坐下,兴奋地说。“打扮得这么漂亮,回心转意了?”
  舒慧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子健面前:“这是法院的传票。”
  “你来真的!”子健惊愕地瞪大眼睛。“我不离!上法庭我也不离!”
  “离不离让法院决定吧。再见!”
  子健拉住舒慧:“小慧,八年的夫妻,你怎么这样绝情?看在女儿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没有机会了!”舒慧悲愤地说。“是你绝情在先。我实在受不了你在外面拈花惹草,飘风戏月。”
  “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狗改得了吃屎吗?!”舒慧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子健顿足长叹;只得拨通小妾的手机,叫她在“黛眉酒吧”等他,两人一起吃晚饭。
  党委扩大会除党委委员参加外,还邀请重点处室的正职出席,所以林子健和傅恒也忝然在列。
  钟祺致开场白。他面色凝重地说:“我先通报一下60所的现状:我们现在有四个军品室,一、四、五、九室。四个民品室,二、三、十一、十二室。两个民品厂,其余为二线、机关和后勤。由于军工任务比较饱满,军品室相对稳定一点,民品室和民品厂各自为战,产值从几十万到一两百万不等,基本上就是养活他们自己,利润少得可怜!就像一筐小土豆,怎么也变不成大西瓜!
  “我们的民品上不去,主要是没钱投入。钱都哪儿去了?被我们的二线、机关和后勤吃掉了!
  “国拨事业费只够发四、五百离退休人员的工资。一线是自己养活自己,其他人吃的是什么?吃的是技改费和一线上缴的一点微薄的利润!二线、机关、后勤近两百人,一年工资资金两三百万!数数岗位,说得不客气点,这些人我要五十个就够了!而且五十人的工作效率要比两百人高得多!这种现状必须改变,‘大锅饭’模式必须打破!下面我委托黄副所长宣布60所的改革方案,请大家讨论。”
  黄汉麟道:“60所有两个死结,一是闲人太多,二是分配不公。这两个结没法解开,只有快刀斩乱麻,砍掉!我们这次改革就是要砍掉这两个死结。大旨是调整机关,放权一线,搞活后勤,放开二线。
  “所里的闲人主要集中在二线机关和后勤,多年来他们光拿钱不干活,养成了一种骄横的脾气,对一线的人颐指气使、吹毛求疵,严重影响了干活人的积极性。因此这次二线机关后勤缩编一半,富余人员三十年工龄以上的一律内退,年轻人或自谋出路,或转岗培训,准备充实一线。
  “经营处并入科技处,两处共十人定编三人,包括处长。其约束军、民品科研生产的权力下放给各研究室和两厂。研究室和机关的研高正职聘为副总工程师,成立总工程师办公室,各副总在总师办集中办公,继续为所里的科研生产出谋划策、献计献力。他们的位置由副职接任。
  “工艺组六人融入特冷厂技术部,自食其力;两厂维持现有模式。各军、民品研究室实行课题负责制,参加课题者按贡献大小计奖,拉开各类人员的收入差距。
  “运输科、食堂、卫生科所里发给基本工资,浮动津贴通过对所内服务自己挣。物业管理处、房管科人员减半,承包水电维修及所区卫生。
  “撤销物资处,各研究室成立供应部,自行采购物资。并规范采购制度,杜绝营私舞弊与暗吃回扣的现象。原物资处的计划、主管、库房保管员到年龄的内退,年轻的分到各研究室供应部,负责下料的工人并入特冷厂。”
  康茂廷的眼睛像双管猎枪似的瞄向汉麟:“你说完了?”汉麟点点头:“说完了。”
  “一派胡言!这是伤筋动骨你知不知道?不愿退休的你让退休、不想下台你让下台、年纪轻轻的你让下岗!全乱套了!炸锅了!他们也是60所的人,国家正式职工!岂能由着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些人闹起来,所里的工作还怎么开展?我这个党委书记做不好他们的工作,我辞职!”
  黄汉麟冷笑不语。钟祺环顾众人:“大家请发表意见,畅所欲言。”
  “我想不通!”未骞激动地说。“搞了几十年制冷机,当了十几年室主任,现在老了,说让靠边就靠边了。这种卸磨杀驴的做法,令人心寒。”
  未骞的意见代表了几位研高室主任的想法。
  “我认为机关缩编不妥。”林子健大声道。“不错,二线机关后勤是有几个闲人,但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爱岗敬业的好同志。赶他们下岗太说不过去了!再说,一线也没有那么多岗位容纳他们。我首先声明,转岗培训的人,三室一个不要!”
  黄汉麟诧异地盯着林子健,这小子怎么跟变色龙似的。
  曹怿安愤然道:“科技处、经营处合并后只留三个人,那还要这个处干吗?撤销算了!”
  子健高喊:“请解释撤销物资处的理由!”
  汉麟道:“科技处、经营处插手科研生产毫无意义,婆婆太多只能是制约而不是推动一线的工作。物资处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按计划集中采购滋生了采购者暗吃回扣、态度骄横等弊端,买的东西价高质次,给所里造成经济损失不说,还严重影响了产品质量。”
  “黄副所长说得对。”傅恒高声道。“作为一线室主任,我的体会相当深刻。在科技处、经营处办手续太浪费时间,影响生产进度。物资处买的东西加价百分之十后卖给我们,加重了我们的成本;而且有的东西质量太差,用用就坏了或者根本不能用!上产品的配件有问题,产品便容易出故障!这就严重破坏了60所的声誉。”
  有同感的室主任怕丢官位,不敢站出来附和。
  二线机关后勤的处长、主任抱怨内退的工作不好做,年轻的更不知该让谁下。傅恒建议道:“先全体下岗,再公布岗位,大家竞争。用笔试和考核相结合的办法确定名次,择优上岗,剩下的淘汰。”
  但支持改革的人实在是太少,讨论到最后,竟是一片反对之声,就连一贯倾向改革的梁衍也不作声。钟祺让他发言,他只说了一句:“减人的事,要慎重。”
  康茂廷总结道:“江总书记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现状不能改,一改就乱。60所乱不得啊,同志们!一乱起来谁还有心思搞课题、搞生产?富余人员也是60所的人,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难道我们就忍心看他们下岗挨饿?宁可我们少拿点奖金,也要保住他们的饭碗!”
  康书记的话博得了一阵感激与拥护的掌声。
  表决时,只有钟祺、黄汉麟和傅恒三人举手,梁衍弃权,其余的全部反对,方案未获通过。
  钟祺和黄汉麟酝酿的改革流产了。保守派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俩始料不及。
  九
  春天到了,环城马路两旁的杂树枝头、树下松软的坡地,都披上了一层嫩绿的绒衣,并蒸吐出一股浓郁的清香。吸了它就像喝多了酒一样,两腿瘫软,浑身乏力,溟蒙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三月份发生了一大一小两件对60所有深刻影响的事。
  三月初,电子系统48个研究所和二十多家企业联合组成电子科技集团公司,提出了“把集团公司建成高科技跨国集团和实现跨越式发展”的两跨目标,制定了“以信息化为总揽”、“桥的经营策略”和“金、贸、工、技一体化发展战略”的三大方略,作为集团公司建设发展的总方针。
  电子科技集团公司成立标志着电子系统事业单位企业化转制已全面展开。
  三月中旬,一伙盗贼连续两晚光顾60所,沿物资处金属库、质量处设备室、五室、特冷厂材料库及厂房偷了一圈,造成经济损失数万元。钟祺大为震怒,命保卫处值班室立刻把床撤掉,通宵巡逻。又买了两条大狼狗,以壮胆色。
  在此后的一次中干会上,钟祺余怒未消,拍桌疾言:“我花五百块一月请几个保安,绝对出不了这种事!现在我每月一千多块养着二十名经警,居然接连失窃!窥一管而知全豹,可见60所骄惰大意、麻痹松懈的风气已达何等程度!这种情形再不改革,60所就完了!”
  不久,电子科技集团公司总经理一行来60所检查工作。听完钟祺和黄汉麟的汇报后,总经理指示,60所的改革步伐必须加快,要跟上全国的形势。根据国家人事部的改革精神,所里要搞全员聘用制。军民宜分线管理,军品精耕细作,争取多上装备。民品搞股份制,做大做强,实现党中央“寓军于民”的思想。这些改革许多兄弟单位早已完成,60所应及早行动,别拖了集团公司的后腿。
  遭受改革流产打击、情绪一度消沉的黄汉麟又重新振作起来,受钟祺之托,他开始补充修改原来的那套改革方案,以期更符合所情,更方便操作。钟祺又在中干和党委会上吹了几次改革风,虽然仍遭到了以康茂廷为首的保守派的抵制,但抵制的程度已远不及年前厉害了。
  “山雨欲来啊!”林子健请吃饭时,康茂廷忧心忡忡地说。
  子健宽慰道:“康书记,您别担心。他们再怎么改,倒霉的只是二线机关和后勤的富余人员,我们依然毫发无伤。”
  “你看得太浅了。”茂廷摇头道。“二线机关后勤是我们权力的基础,基础动摇了,我们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这么说,我们还是要继续反对?”
  “对,只要我们在位一天,就得反对一天。就算最终阻止不了改革,也要削弱改革的力度。最大限度地保住我们的权力。”
  “我明白了,我们要和改革派斗争到底!”
  茂廷点头道:“四月份党委改选。你要是能进党委,我们的力量就更强了,改革派未必能占上风。”
  “但愿如此!”子健喝了一个满杯。
  去年年末,田美英着实慌过一阵。工艺组挂靠特冷厂后,画考勤管文件另有其人,她啥事也没了,属于典型的富余人员。照黄汉麟的改革方案,她该内退。但她不想退休!她虽有三十年工龄,可才48岁,离正式退休还有七年。退休后无所事事,闲愁最苦,时间哪有上班好打发!何况七年至少还可以多拿五万块钱。她本想闹到钟祺那儿去的,后来听说在康茂廷等人的阻击下,改革流产了,她那颗突突乱跳的心才安静下来。田美英对康茂廷感戴不已,党委改选,她多想投他一票啊!可惜力不从心,她不是党员。
  60所的党员主要集中在一线研究室和两厂,二线机关后勤相对较少。老党员大部分已离、退休,新党员多是从一线的科技骨干和生产积极分子中发展的。二线机关后勤的工作没有什么突出之处,对所里贡献不大,发展的党员也就不多,富余人员中党员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康茂廷这次阻挠改革成功,并不意味着他赢得了党委改选的优势。
  黄汉麟继续在下面摸底。一到特冷厂,俞峻就大声疾呼:“快快把工艺组给我弄走!”
  “为什么?”
  “哎呀,二线的老爷菩萨,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他们!”
  “他们怎么啦?”
  “怎么啦?六个人除两三个人手头有事外,其他人全闲着!上班聊天看报打瞌睡、串岗溜号无故不来。一讲他们,他们就说,我们是所里发工资,又不要你特冷厂养!你管得着吗?”
  汉麟皱眉道:“自由散漫,真不像话!”
  “这倒是其次。关键是他们打击了厂里技术人员的积极性!技术人员拉住我说,我们月头忙到月尾,累死累活才挣千把块钱。他们成天屁事没有,照样一月一千五六,这活干得有什么劲啊!”
  “你不会给他们安排事做吗?”
  “安排了,他们不干!他们说工艺组只负责军品工艺,民品与他们无关。”
  “就快与他们有关了!”汉麟沉思道。“工艺组一定要融入特冷厂,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你就等着调教他们吧!”
  60所全体党员大会四月中旬如期召开,投票选举新一届党委。
  十二名候选人除康茂廷、钟祺、梁衍、黄汉麟、未骞等上届党委委员外,又增补了林子健、傅恒等三人。身为候选人名单的拍板者,康茂廷实现了他的诺言。
  从十二名候选人中选出十名党委委员,康茂廷觉得自己和子健胜券在握。为了笼络人心,加大胜算,在蒋玉芝的帮助下,他顺利地取出一笔款子,给每一位到会的党员买了一床高级被单。
  投票很快结束了。60所共有党员330名,到会317人,符合法定人数,回收选票317张,经核定全部有效。康茂廷主张公开唱票,以免大伙疑心计票不公,选举舞弊。
  党办主任开始唱票,康茂廷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地聆听着。听到后来,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了,他的表情僵硬,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他和林子健的名字就像一列远去的火车,渐渐地听不到了。灌入耳内的全是钟祺、黄汉麟、傅恒这些他不愿听到的名字。唱票结束时,康茂廷的脸已由白转青、由青而灰地变化了好几次。
  选举结果,康茂廷130票,未过半数。林子健58票,未过半数。其余十人全部当选。
  康茂廷和林子健色如死灰,黯然离开了会场。他们师徒俩平素骄横跋扈、生活腐化,全所有正义感的党员早就看不惯了。这次党委改选,他们运用手中的选票行使了一回党员的权利,把他俩拦在了党委门外。
  半个月后,集团公司人事部下文,免去康茂廷同志60所党委书记一职,其职务由原党委副书记梁衍同志接任。
  两封举报信不失时机地摆上了梁衍的案头。一封举报前党委书记康茂廷收受贿赂,包养情妇,一封举报三室主任林子健瞒天过海,利用小厂侵吞公款,而且经常嫖娼,腐化堕落。梁衍有些犹豫,康林二人刚走霉运,又去查他们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况且自己和康茂廷共事那么久,多少有点感情,调查他总有些于心不忍。可如果不查,继续让他们侵害所里的利益,又是他所不愿的。梁衍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因小失大,他决定明察暗访,查个水落石出。
  康茂廷被免职后,极度消沉。他虽然还是副所长,可已经没心思管事了,把工作丢给后勤处长,称病不去上班,成天在“黛眉酒吧”和苏黛眉一起喝酒解闷。黛眉待他情好如初,并没有因他落魄而嫌弃他。倒是蒋玉芝笼罩在一种唇亡齿寒的恐慌中,时时责怪、数落丈夫因张狂好色而丢官。不过为了保住自己财务处长的位子,她并没有和康茂廷撒泼大闹。
  林子健也常来宽慰恩师,两人对饮小酌。子健用东晋谢安的典故劝导茂廷,不要泄气,以图东山再起。茂廷摇头惨笑:“我不行了。所里的党员给了我致命一击,就像一个武侠高手被大师废去了武功,我爬不起来了!以后没有我罩着,你要多加小心,凡事考虑周全。如果你还想在60所发展,你那个小厂最好关掉。”
  林子健犹豫不决。小厂的利润远远超出他的工资奖金,是他的主要经济来源。一旦关闭,他靠什么支撑优裕舒适的生活?他甚至想辞去公职,专心一意经营这个小厂。可他已有近二十年工龄,在所里又是党员干部,辞职的损失也不小。一段时间,子健往返于单位和小厂之间,满脑子都是关与不关的较量,丝毫没想到自己又被梁衍跟踪上了。
  每去小厂一次,子健关厂的决心就减淡一分。最后他决定不关了,冒险和命运赌一回,他林子健吉人天相,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这天,林子健正在厂里处理技术问题,忽听门口一阵喧嚷,梁衍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子健脑子里“轰”地一响,黄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鬓滴了下来。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赌输了。
  现场发现属于三室的金属保温瓶整瓶十只,零部件十七套,总价值近十万元。林子健因涉嫌侵占公有财产被逮捕,小厂即日查封,工人风流云散。
  三天后,康茂廷被市检察院拘留。据林子健交代,康茂廷在担任60所党委书记期间,曾收受他人贿赂。
  康茂廷被捕后,迫于舆论压力,蒋玉芝主动辞去了财务处长的职务。
  梁衍派出一个财务小组,对苏黛眉的原三产公司进行审计,发现帐目混乱,漏洞百出。不久,公安部门传唤了苏黛眉,她被告知未经许可,不得离开本市。
  在看守所,林子健对自己的行为遭际进行了反省。他总结出八个字:“商场如战场,官场如赌场。”经商方面,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他已是精明老到,百战不殆,而在官场,他却因把宝押在康茂廷身上而赌输了。康茂廷倒了,他自然也得跟着倒,因为他是寄居在康茂廷这棵大树上的一只猴子。其他猴子如未骞曹怿安之流,离下台也不远了。当初如果他独具慧眼,跟钟祺梁衍黄汉麟搞好关系,是不是可以躲过这一劫呢?林子健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一天,子健正在号房内面壁苦想,看守叫:“林子健,有人找!”
  来人是舒慧,神色甚是恻然。子健愧悔万分。夫妻还是结发的好,那房小妾,他出事后一次也没来过。这么好的老婆,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舒慧一脸茫然。
  “离婚协议书啊!快拿给我,我签字。”
  舒慧黯然道:“下次吧。今天主要是来看看你。”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舒慧,我只想说一句,对不起!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带好我们的女儿。”
  “我会的。”舒慧哽咽道。“子健,你也不要自弃。我问过律师了,你这种情形最多判五年。你还年轻,出来后还可以重新开始。”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挺过去的。五年后我林子健一定重出江湖,搏击商海,再展宏图!”子健掣动嘴角,乐观地笑道,但他眼里却现出了晶莹的泪花。
  十
  五月末,黄汉麟修改过的改革方案在60所新一届党委会上获得通过。迫于形势,原来几个持反对意见的老室主任都投了赞成票。
  改革方案修改稿突出了三大重点。一、所有在职职工与所里签定聘用合同。合同期一般三至五年,最长不超过十年。过期续签;二、军品室成立军品部。所有军品的生产预研归军品部统一管理。三、民品室及两厂成立股份有限公司。并广开融资渠道,吸收民营资本,主要骨干、自然人参股,实现资本多元化。
  六月初,60所五届四次职工代表大会通过了新版改革方案。雷声响了许久,雨点终于落下来了。
  全所职工大会随后召开,钟祺作改革动员讲话。他说:“长期以来,60所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说是‘机关的老爷,二线的菩萨,一线的牛马!’这个比喻非常形象。机关某些人,对所里的科研生产起不到任何作用,脾气却大得惊人,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对一线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像老爷又像什么?二线的闲人,上班聊天看报,无所事事,每月一千多块的工资照拿,真的跟活菩萨一样!是谁养活了这些老爷菩萨?是我们一线的科研人员和生产工人!不是他们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为国防科技出力流汗,国家会养着60所,给我们的老爷菩萨发工资吗?绝对不会!这种情况再不改变,‘大锅饭’继续吃下去,60所离破产也不远了!所以改革势在必行,而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面请黄副所长宣布改革方案。”
  黄汉麟宣读了新版改革方案。并阐释道:“事业单位实行聘用制,是国家的大气候。这种灵活的人事制度加强了人才和信息的合理流动,员工能出能进,干部能上能下,吐故纳新,弃短扬长。这样的单位才会有活力,才会长盛不衰。
  “聘用制还给事业单位精简冗员提供了一套有效的运行模式。有专长、有技能,单位需要的人,单位就聘你,就跟你签合同。调皮捣蛋、一无所长的人,如果屡教不改、不服从安排,单位可以缓聘、不聘,已聘的可以解聘!
  “60所二线机关后勤缩编一半,旨在改变他们的观念,转换他们的思路,使他们从老爷菩萨变成服务一线、听命一线的勤务员。机关的部分权力必须下放,比如科技处管生产计划、经营处管客户档案、物资处管物资分配等等,这些规定纯粹是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作茧自缚。管事者越认真、越积极,一线的工作就越困难、越被动!所以这三个处该并的并,该撤的撤!
  “军品部是60所的核心,军品的生产和预研高于一切。军品部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很多事情不必所里审批,只须报所里备案。比如物资,他们成立供应处,自行采购。奖金,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自主分配。
  “民品搞股份制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各民品室和两厂有穷有富,积累厚薄不均。像三室、十二室这样的富裕户肯定不愿意合。不愿意合也得合!老是这样分散游击、各自为战,小土豆永远变不成大西瓜!
  “民品成立公司,便可实现资源共享,优势互补。各小单位有机地结合起来,一体化运作,可以干单个成员干不了或干不好的事。在提高效率、增加效益的同时,形成巨大的竞争力,实现从土豆到西瓜的飞跃!
  “我们的制冷机、金属保温瓶属高科技产品,市场潜力巨大,许多投资商都想参股。现已敲定资金五百万元!
  “同志们,我对这次改革充满了信心。不用多久,一个崭新的、生机勃勃的60所必将呈现在我们面前!”
  黄汉麟的话讲完了,但掌声远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热烈。
  临下班时,舒慧不速而至:“汉麟,一起吃顿饭吧?”
  还是当年追求她的时候一起吃过饭,一晃十多年了,黄汉麟又是激动又是感慨。
  舒慧举起酒杯:“你今天的报告很精采。我敬你!”
  “有什么不足和欠妥的地方,请指教!”汉麟喝干酒道。
  “我约你来不是为了谈这个。”舒慧苦笑着说。“我和子健离婚了。”
  “真的?”汉麟心头微微一震。他原以为子健的入狱会使他俩和好呢。
  “灾难总是使人良心发现,林子健出事后觉得很对不起我,就同意离婚了。”舒慧淡淡地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子健刚入狱,接着又离婚,双重打击,我怕他经受不起!”
  “别替他担心!他那个人,不会轻易认命的。你该同情的是我,经营处并入科技处,我的岗位没了。刚离婚,又要面临失业,双重打击啊!”
  “不不不,我和钟所长商量过了,让曹怿安内退,你来当科技处处长。”
  “哦,谢谢。”舒慧并不怎么高兴。“其实我也想好了退路。我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在深圳当老板,我可以去投奔她。”
  “可我觉得还是60所更适合你。”
  “是啊,我也舍不得60所,舍不得……”舒慧瞥了汉麟一眼,动情地说。“汉麟,以后我们可以……常在一起吃饭吗?”
  汉麟立刻明白了舒慧的心思,全身血液的流速一下子加快了。舒慧正处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有气质、最具风韵的年纪,他没有理由不动心。可是他有妻子、有家庭啊!想到这儿,月辉秀丽的面庞仿佛一颗明星浮现在他眼前。
  “你在我心里已取代了林子健。”舒慧羞涩地说。“但我无意破坏你的家庭。可我一个单身女人,有时候也很寂寞啊!”
  “对不起,舒慧。”汉麟期期艾艾地说。“所里改革刚刚开始,我比较忙,大概抽不出时间陪你。你……你还是快点再成一个家吧!”
  “我明白了。”舒慧愀然道。“你是一个忠于妻子、忠于家庭的好男人,我误解你了!”
  汉麟默然不语。
  舒慧感伤地端起酒杯:“来,为我们这顿‘最后的晚餐’,干杯!”
  所长办公室聚着一堆五十岁左右的男女职工。他们是刚刚被宣布内退的二线机关后勤工龄满三十年的富余人员,曹怿安、田美英夫妇亦在其中。
  大伙义愤填膺地将钟祺围在垓心。作改革的具体负责人,黄汉麟也被众人请了过来。他们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像土改时期斗地主似的指责、斥骂两位所长,叫他俩悬崖勒马,收回成命。
  “我们都没到法定年龄,身体又特别健康,吃得饭,走得路!凭什么叫我们退休!你们依的是哪门子国法?据的是哪门子文件?”田美英干活不行,吵架可是位高手。
  “你黄汉麟是什么东西!老子进60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赶我下台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我退休。你他妈真够绝的!”曹怿安对黄汉麟切齿痛恨,干脆破口大骂。
  “三十年工龄你钟祺不也到了吗?你退休我们就退休!”
  “反正我要上班!谁不让我上班,我就不让他好过!看谁耗得过谁!”
  “我们是国家公民,你们剥夺了公民劳动的权利,我们上集团公司告状去!”
  众人乱纷纷地嚷道。
  等大家发泄够了,钟祺方怡颜悦色地说:“同志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们继续上班对所里的科研生产已经不起作用了,有的甚至只能起反作用。试想,你们上班光拿钱不干活,干活的同志会怎么想?他们的积极性必然大受影响。
  “你们都是所里的老同志。我不止一次地说,老同志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要珍惜。我和黄副所长反复商量,感觉内退是你们的最佳选择。不然,下岗创业,转岗去一线,都不太适合你们。”
  大家仍然不依,嚷道:“既然珍惜我们,就让我们上班!”
  钟祺示意黄汉麟,软的不行来硬的。
  汉麟正色道:“大家坚持要上班也可以,但要参加所人教处组织的上岗考试。专业知识笔试,综合知识面试。通过考试的我们签合同,通不过的也没有内退一说了,全部下岗,所里只发生活费!”
  众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多年来,他们上班都是喝茶看报,吹牛聊天,既没有做事,也没有学习。能否通过考试,谁心里也没底。
  七嘴八舌地抱怨了一阵后,大家还是散了。
  曹怿安、田美英两口子商量了一宿,既伤感又无奈。他们的时代结束了,黄汉麟们的时代来临了。他们还是看清形势,识大体、顾大局,激流勇退,回家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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