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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归来


  傍晚时分,天慢慢暗下来,那些伸向天空的枝丫不能自抑地在风中摆动着,像一个个疯子手舞足蹈。这场风来得挺邪,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沙尘气息,城市在这疯狂旋转的黄色烟雾中渐渐模糊,他很费劲地抬头眯着眼辨认红绿灯,回头看一眼十字路口中央的交通警察,那警服上落了厚厚一层尘沙,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刚出土的兵马俑。
  “这是哪儿?难到真的返回阳间了吗?”
  他疑惑地把手伸向路灯,看着来回穿过灯柱的手掌,又睥睨一下没有影子的地面,神智开始恍惚,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脑海中一份记忆浮现……
  
  二
  他在私企上班,经济效益不好,狼多肉少,竞争激烈,说不定一个坎儿就被淘汰。其实,他已经很尽力地在工作了,像一条听话的狗,被套上了锁链。他时常担心公司会解雇了他,担心失去了这份收入。他爱亲人,爱这个家,他愿意做他们的仆人,愿意为他们做饭,洗衣,愿意为丈母娘跑跑腿儿,只要不嫌弃他就行。工作累,生活更累。他觉得自己在单位一直抬不起头,家里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使他无法呼吸,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常头痛,像木榔头一样夯着痛,有时像针刺一样的痛,有时还是像刀斩一样的痛。
  要不是脖颈上绷着一张男性特征明显的脸,他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场。哭泣,不是男人的专利。
  多健康的一个人,可别人说,“你有病”,渐渐地,他真病了,再后来他被送进精神病院,那些粗鲁的人竟然用白布条把他捆绑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人们相信,精神有了问题,只有精神病院才可以治愈。
  
  三
  现在好了,他现在回来了,他终于从那间可怕的白房子窗口逃出来了……
  他迅速转身,动作轻捷而诡异,他仍然记得家的方向……
  当他踉踉跄跄地找到碧水玉城小区门口时已是筋疲力尽,胸口隐隐作痛。
  他在想怎么才能躲过门卫的盘问,他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他需要隐匿自己。可是,两个保安却对他视若无睹。为什么,难道他们看不到我?竟没有一点儿惊讶,他懵懂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是灵魂在游荡吗?”停下来,他再次对自己发问。他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一丁点儿印象,因为在那个白房子度过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人来探望过他。病床前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泣过。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认识自己也好。
  
  四
  他始终记得楼下草坪边那棵丁香树正对着他家窗户,他摸索到那棵树下。
  他激动地张着口,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可以回家了”。他狂喜着,身体轻轻地升腾起来,向窗户玻璃飘了进去。
  “这里是家吗?为什么这般陌生?”他回首看看那棵树,这是标志,他觉得没有错。
  屋里弥漫着尘土味,还掺杂着难以形容的怪味儿,有些呛鼻。此刻他除了激动,更多感到的是些陌生。他想,也许过一会儿,这种陌生感就会消失,像与陌生人交往一样,只要真诚地交谈几分钟,很快就能熟悉起来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重温,重新认识这个家,或者说是重新找回自己对家的感觉。
  先坐在沙发上等一等,等妻子回来,等女儿回来,一见面,那久别重逢的笑声,或者哭泣声,瞬间就能找回家的感觉。这时又一股奇怪的气味袭来,是那种肉类腐烂的恶臭涌灌鼻窦。
  
  五
  哪里来的臭味呢?这让他困惑:“难道妻子没有发现,女儿也没有发现?”她们都是有洁癖的人,一进门,闻到如此作呕的味道,肯定会警觉地尖叫起来。现在,得想法找到这臭味儿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连忙去卫生间冲一下马桶。难道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们也出了远门?她们一直计划着要去北戴河玩。她们埋怨他的无能。妻子要买几万块钱的貂皮大衣,名牌包包。女儿要上重点学校,要买几万块钱的钢琴。
  埋怨房子太小,埋怨车太廉价。他没有能力调动小舅子的工作,岳母更不高兴。金钱名利,他一样也占不上,这让他气馁,感到憋屈。他经常自责自己这么不争气,是一无是处的男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安顿下来,不至于癫狂。
  返身走进卧室,他想从卧室开始排查。他拉开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盒珍珠粉,几张保湿面膜,他认得出,这是妻子曾经用过的。有好几次,她也给他贴了,他们像两个白脸无常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闲聊着,很温馨。右边柜子里,他看到了一瓶未打开的法国香水,看起来很高档的那种,还有一部男人用的剃须刀,都是他所陌生的牌子。他看了,就有些心虚,但又不敢多想。
  合上抽屉,他起身打开了衣柜的门。衣柜里散发出熟悉的薰衣草的气味,这让他感到亲切,他真想把头埋进这衣服里,多闻一会儿。妻子衣柜里有那么多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长的大衣,短的套装、各式面料的裙子,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美好记忆。他再打开自己的衣柜竞然空荡荡的,曾经也有那么多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呢?只有一套男式的睡衣,看样子是新买的,还挂着商标。“难道,这是妻子为我准备的?”他这样一想,真想立刻就换上这套新睡衣。
  可他又想将房子收拾好洗了澡再换衣服,彻底地摆掉身上这一身的晦气。
  
  六
  还是没有找到腐烂的东西。
  转过身又来到小书房,这间小书房可以说是他的私人空间。他可以在这里抽烟,发呆,甚至哭泣。书桌上有几本哲思期刊,整齐地摆在电脑旁。他突然想,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读喜欢的书该多好。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安逸时光,多么奢侈啊!
  书桌上方的窗台上,一盆君子兰,盆土板结,早已花落叶枯。他难过地慢慢走过去,闻了闻花盆,并没有腐臭味。他转身退了一步,趴在地上查看桌下,几只鞋盒落满灰尘,一个盒子里是传呼机,小灵通,以及耳机、充电器……这让他又次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岁月。记得恋爱的那阵儿,他的腰间别着传呼机,他多么喜欢听到嘀嘀嘀的声响,那是恋人发来的讯息。
  可是,曾几何时这样美妙的感觉开始消退,仿佛巨大的寒冷慢慢向他袭来,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使他无法呼吸。
  另外一个盒子里有女儿的小玩具,布娃娃,魔方还有拼图板。他眼前浮现出女儿专注地摆弄玩具时那可爱的样子。
  女儿,想起女儿他迅速起身穿过玄关,进了女儿的卧室,女儿的卧室还是那么温馨漂亮。粉色的墙纸,粉色的窗帘。靠窗一则有双层书架,书架上有那么多画册。有女儿最喜欢的《格林童话》《熊出没》《拇指姑娘》,还有不少漫画之类彩绘本。曾经无数个夜晚,月光轻柔地照进来,他坐在床边给女儿读童话,讲故事……他打开女儿的衣柜,也有好多的衣服,每拿起一件衣服,他就能想起女儿穿上它的样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样子,将来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无数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不一样,也许等到女儿长成大姑娘的时候,也许等到自己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会相信,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他把头探进衣柜里细心地闻着,衣柜里只有淡淡的清香。他转身再看女儿的小床,床上堆着许多玩具,天线宝宝、喜羊年、七个小矮人,还有拖着长裙的白雪公主,它们一个个似乎向他诧异地笑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它们在笑自己的傻,也觉得它们是在嘲笑他这个爸爸无能。女儿一直吵着要一架钢琴,可他这个爸爸一直没能满足女儿的这点要求,他惭愧地不敢抬头。他想女儿了,在那个白房子里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的女儿囡囡,我的囡囡……此刻他真想抱起女儿的小被子,想找到把女儿抱在怀里的那种幸福感,可他还是没有洗澡换衣服,他知道女儿跟她妈妈一样很爱干净,他怕弄脏了女儿的小被子。布娃娃们惊奇地瞅着他,它们大约觉得他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神色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眼神焦急却又那么飘忽不定,手脚漫不经心却又那么诡异。
  他想起女儿喜欢吃零食,该不会是没吃完的零食放坏了吧!他仔检查了书桌抽屉,可什么也没有找到。
  
  七
  他想,也许问题出在厨房,于是,转身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保鲜栏里有几个鸡蛋,他拿起一个摇了摇,咣咣当当地响,显然是坏了,他又递到鼻子上闻了闻,不臭。
  接着,他又在壁柜里查找,发现有一包豆子,红豆,白芸豆,绿豆,黑豆,黄豆,五颜六色,还有玉米、燕麦、薏米仁……他知道这是早餐打豆浆的,他看了看剩下的这些豆子都干了,好像很久没动过了。他又拉开抽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面有一袋纷丝,几袋辣粉,还有胡椒粉。他知道妻子爱吃辣。他又拉开燃气灶下的橱柜,看到了许多双筷子和碗碟,其中有一把银勺子,那是他专门给女儿买的。橱柜里还有一个刀具架,锅铲、漏勺,还有烧得发黑的烧锅,其中有一把锰钢刀,上面已然锈迹斑斑。他记得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实在是太累了,可他还得做饭,因为妻子从不做饭更不洗碗的,他气得想用刀砍了自己的手,心想如果自己做不了饭,成了残疾人,妻子会不会因此学着做顿饭吃呢?后来,他又想到妻子也许会因此离他而去,扑进别人的怀抱。那一段时间,关于妻于外遇的传言很多。他一气之下,刀就砍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刀刃崩了一个大豁口。想到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多么的狭隘,忍耐的“忍”字拆解开来读,不就是心上插一刀嘛。
  心态的”态”字不就要心大一点嘛……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也许妻子与女儿很快就回来了,在她们回来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明亮起来。
  
  八
  该从哪儿开始收拾呢?还是客厅吧,他想等会儿妻子和女儿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家里干干净净,该多开心。
  于是他又返回客厅,客厅里有两组沙发,一组四座,横头一组两座。四座前是茶几,茶几前方是电视柜,电视柜有三个抽屉,电视柜右边是一个花架子,上面的绿萝也已枯死了。左边是一个角柜,角柜上有一个鱼缸,缸里是浑黄的水,一条鱼也没有了。这让他想起过去,那些红色小金鱼在鱼缸里快活地游来游去。他们约亲朋好友在家里涮火锅,打牌,下棋,看电视,嗑瓜子闲聊。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睡在沙发上,会将一场电影或球赛看到深夜。
  他小心地推开沙发,地板上积了许多的尘絮,地上有一把犀牛角制的梳子,是他去云南出差回来给妻子买的。
  记得妻子看到这把精致的小梳子时,开心地扑进他怀里的可人情景,盈盈一握娇妻酥手,这样美妙的感觉已成往事。
  一块橡皮,一个五角硬币,几粒瓜子,还有几张扑克牌。他看了看沙发下的这些东西,想顺手把它们捡起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萎枯的浮尘飘在空中,也许一场雨会让空气、让他的心情也湿润起来。
  他起身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他和妻子结婚相册,还有他与同学、朋友的影集,每一张都让他想到了一个幸福的瞬间。他翻了几页,开始悲伤了起来,过去的,是多么美好的岁月,那时候自己是那样年轻,妻子是那样温柔可人,朋友是那么真诚可亲,生活是那么美好,世界是那么让人迷恋……可是这一切只几下就翻过去了,在他合上相册的一瞬间,他感到过去的一切太短暂了,短暂得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想到这,便关上了抽屉。他拉开下面一个抽屉,里面有几盒茶叶,包装都没有打开,这是他准备送给小舅子单位领导的,为小舅子工作调动办事的时候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连几盒茶叶都没有送出去。他感到有些窝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九
  他觉得好累,坐回墙角沙发上,拉开角柜的抽屉里面有打火机、线圈、发圈、胶布、针线、蜡烛,还有个相框,是妻子娘家的全家福。相片上的岳父前几年胃癌晚期医治无效离世了,妻子依在她爸爸肩上笑得很甜。小舅子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那时候应该是在读高中吧。他边上是岳母,这几年为给她儿子调动工作的事儿,她这丈母娘可没少训斥他。他看见相框里丈母娘一双尖刀一样凉飕飕放着冷气的瞳孔慢慢无限放大地向他逼过来。他不禁一个寒颤,耳边响起令他毛骨悚然的斥责声:“你去死吧……”“啪”,他把相框丢进去,赶紧关了抽屉,内心掠过一道闪电般的惊惧。
  死,他从来没有惧怕过。有时候,他觉得死亡真是一个美妙的事情,大脑里一片空白,内心里一片空寂,没有烦恼与优愁,没有恐惧与危险,没有欺骗与谎言,没有伤口与疼痛,没有压抑与桎梏。没有被“抛弃”的苦涩,也没有“放手”的哀伤。
  可是,难舍是亲情啊!
  所有房间都没找出腐烂的东西,他不确定是哪里疏漏了。
  于是他再次去了卫生间,打开洗衣机,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拧开了水龙头,打开了热水器,还顺手又摁了一下马桶,做了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这时他听到有钥匙转动房门锁孔的声音,是妻子回来了吗?
  他心里猛然一抖,那种肌肉与神经被挤压预感再次袭来。
  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念头,想躲在门后看看妻子,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沉重的防盗门“咔嚓”一声被打开,妻子进了门,他没有想到,妻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个他不认识的老男人,他突然有些紧张,也有些愤怒。一
  傍晚时分,天慢慢暗下来,那些伸向天空的枝丫不能自抑地在风中摆动着,像一个个疯子手舞足蹈。这场风来得挺邪,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沙尘气息,城市在这疯狂旋转的黄色烟雾中渐渐模糊,他很费劲地抬头眯着眼辨认红绿灯,回头看一眼十字路口中央的交通警察,那警服上落了厚厚一层尘沙,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刚出土的兵马俑。
  “这是哪儿?难到真的返回阳间了吗?”
  他疑惑地把手伸向路灯,看着来回穿过灯柱的手掌,又睥睨一下没有影子的地面,神智开始恍惚,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脑海中一份记忆浮现……
  
  二
  他在私企上班,经济效益不好,狼多肉少,竞争激烈,说不定一个坎儿就被淘汰。其实,他已经很尽力地在工作了,像一条听话的狗,被套上了锁链。他时常担心公司会解雇了他,担心失去了这份收入。他爱亲人,爱这个家,他愿意做他们的仆人,愿意为他们做饭,洗衣,愿意为丈母娘跑跑腿儿,只要不嫌弃他就行。工作累,生活更累。他觉得自己在单位一直抬不起头,家里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使他无法呼吸,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常头痛,像木榔头一样夯着痛,有时像针刺一样的痛,有时还是像刀斩一样的痛。
  要不是脖颈上绷着一张男性特征明显的脸,他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场。哭泣,不是男人的专利。
  多健康的一个人,可别人说,“你有病”,渐渐地,他真病了,再后来他被送进精神病院,那些粗鲁的人竟然用白布条把他捆绑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人们相信,精神有了问题,只有精神病院才可以治愈。
  
  三
  现在好了,他现在回来了,他终于从那间可怕的白房子窗口逃出来了……
  他迅速转身,动作轻捷而诡异,他仍然记得家的方向……
  当他踉踉跄跄地找到碧水玉城小区门口时已是筋疲力尽,胸口隐隐作痛。
  他在想怎么才能躲过门卫的盘问,他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他需要隐匿自己。可是,两个保安却对他视若无睹。为什么,难道他们看不到我?竟没有一点儿惊讶,他懵懂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是灵魂在游荡吗?”停下来,他再次对自己发问。他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一丁点儿印象,因为在那个白房子度过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人来探望过他。病床前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泣过。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认识自己也好。
  
  四
  他始终记得楼下草坪边那棵丁香树正对着他家窗户,他摸索到那棵树下。
  他激动地张着口,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可以回家了”。他狂喜着,身体轻轻地升腾起来,向窗户玻璃飘了进去。
  “这里是家吗?为什么这般陌生?”他回首看看那棵树,这是标志,他觉得没有错。
  屋里弥漫着尘土味,还掺杂着难以形容的怪味儿,有些呛鼻。此刻他除了激动,更多感到的是些陌生。他想,也许过一会儿,这种陌生感就会消失,像与陌生人交往一样,只要真诚地交谈几分钟,很快就能熟悉起来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重温,重新认识这个家,或者说是重新找回自己对家的感觉。
  先坐在沙发上等一等,等妻子回来,等女儿回来,一见面,那久别重逢的笑声,或者哭泣声,瞬间就能找回家的感觉。这时又一股奇怪的气味袭来,是那种肉类腐烂的恶臭涌灌鼻窦。
  
  五
  哪里来的臭味呢?这让他困惑:“难道妻子没有发现,女儿也没有发现?”她们都是有洁癖的人,一进门,闻到如此作呕的味道,肯定会警觉地尖叫起来。现在,得想法找到这臭味儿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连忙去卫生间冲一下马桶。难道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们也出了远门?她们一直计划着要去北戴河玩。她们埋怨他的无能。妻子要买几万块钱的貂皮大衣,名牌包包。女儿要上重点学校,要买几万块钱的钢琴。
  埋怨房子太小,埋怨车太廉价。他没有能力调动小舅子的工作,岳母更不高兴。金钱名利,他一样也占不上,这让他气馁,感到憋屈。他经常自责自己这么不争气,是一无是处的男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安顿下来,不至于癫狂。
  返身走进卧室,他想从卧室开始排查。他拉开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盒珍珠粉,几张保湿面膜,他认得出,这是妻子曾经用过的。有好几次,她也给他贴了,他们像两个白脸无常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闲聊着,很温馨。右边柜子里,他看到了一瓶未打开的法国香水,看起来很高档的那种,还有一部男人用的剃须刀,都是他所陌生的牌子。他看了,就有些心虚,但又不敢多想。
  合上抽屉,他起身打开了衣柜的门。衣柜里散发出熟悉的薰衣草的气味,这让他感到亲切,他真想把头埋进这衣服里,多闻一会儿。妻子衣柜里有那么多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长的大衣,短的套装、各式面料的裙子,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美好记忆。他再打开自己的衣柜竞然空荡荡的,曾经也有那么多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呢?只有一套男式的睡衣,看样子是新买的,还挂着商标。“难道,这是妻子为我准备的?”他这样一想,真想立刻就换上这套新睡衣。
  可他又想将房子收拾好洗了澡再换衣服,彻底地摆掉身上这一身的晦气。
  
  六
  还是没有找到腐烂的东西。
  转过身又来到小书房,这间小书房可以说是他的私人空间。他可以在这里抽烟,发呆,甚至哭泣。书桌上有几本哲思期刊,整齐地摆在电脑旁。他突然想,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读喜欢的书该多好。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安逸时光,多么奢侈啊!
  书桌上方的窗台上,一盆君子兰,盆土板结,早已花落叶枯。他难过地慢慢走过去,闻了闻花盆,并没有腐臭味。他转身退了一步,趴在地上查看桌下,几只鞋盒落满灰尘,一个盒子里是传呼机,小灵通,以及耳机、充电器……这让他又次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岁月。记得恋爱的那阵儿,他的腰间别着传呼机,他多么喜欢听到嘀嘀嘀的声响,那是恋人发来的讯息。
  可是,曾几何时这样美妙的感觉开始消退,仿佛巨大的寒冷慢慢向他袭来,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使他无法呼吸。
  另外一个盒子里有女儿的小玩具,布娃娃,魔方还有拼图板。他眼前浮现出女儿专注地摆弄玩具时那可爱的样子。
  女儿,想起女儿他迅速起身穿过玄关,进了女儿的卧室,女儿的卧室还是那么温馨漂亮。粉色的墙纸,粉色的窗帘。靠窗一则有双层书架,书架上有那么多画册。有女儿最喜欢的《格林童话》《熊出没》《拇指姑娘》,还有不少漫画之类彩绘本。曾经无数个夜晚,月光轻柔地照进来,他坐在床边给女儿读童话,讲故事……他打开女儿的衣柜,也有好多的衣服,每拿起一件衣服,他就能想起女儿穿上它的样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样子,将来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无数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不一样,也许等到女儿长成大姑娘的时候,也许等到自己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会相信,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他把头探进衣柜里细心地闻着,衣柜里只有淡淡的清香。他转身再看女儿的小床,床上堆着许多玩具,天线宝宝、喜羊年、七个小矮人,还有拖着长裙的白雪公主,它们一个个似乎向他诧异地笑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它们在笑自己的傻,也觉得它们是在嘲笑他这个爸爸无能。女儿一直吵着要一架钢琴,可他这个爸爸一直没能满足女儿的这点要求,他惭愧地不敢抬头。他想女儿了,在那个白房子里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的女儿囡囡,我的囡囡……此刻他真想抱起女儿的小被子,想找到把女儿抱在怀里的那种幸福感,可他还是没有洗澡换衣服,他知道女儿跟她妈妈一样很爱干净,他怕弄脏了女儿的小被子。布娃娃们惊奇地瞅着他,它们大约觉得他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神色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眼神焦急却又那么飘忽不定,手脚漫不经心却又那么诡异。
  他想起女儿喜欢吃零食,该不会是没吃完的零食放坏了吧!他仔检查了书桌抽屉,可什么也没有找到。
  
  七
  他想,也许问题出在厨房,于是,转身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保鲜栏里有几个鸡蛋,他拿起一个摇了摇,咣咣当当地响,显然是坏了,他又递到鼻子上闻了闻,不臭。
  接着,他又在壁柜里查找,发现有一包豆子,红豆,白芸豆,绿豆,黑豆,黄豆,五颜六色,还有玉米、燕麦、薏米仁……他知道这是早餐打豆浆的,他看了看剩下的这些豆子都干了,好像很久没动过了。他又拉开抽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面有一袋纷丝,几袋辣粉,还有胡椒粉。他知道妻子爱吃辣。他又拉开燃气灶下的橱柜,看到了许多双筷子和碗碟,其中有一把银勺子,那是他专门给女儿买的。橱柜里还有一个刀具架,锅铲、漏勺,还有烧得发黑的烧锅,其中有一把锰钢刀,上面已然锈迹斑斑。他记得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实在是太累了,可他还得做饭,因为妻子从不做饭更不洗碗的,他气得想用刀砍了自己的手,心想如果自己做不了饭,成了残疾人,妻子会不会因此学着做顿饭吃呢?后来,他又想到妻子也许会因此离他而去,扑进别人的怀抱。那一段时间,关于妻于外遇的传言很多。他一气之下,刀就砍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刀刃崩了一个大豁口。想到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多么的狭隘,忍耐的“忍”字拆解开来读,不就是心上插一刀嘛。
  心态的”态”字不就要心大一点嘛……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也许妻子与女儿很快就回来了,在她们回来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明亮起来。
  
  八
  该从哪儿开始收拾呢?还是客厅吧,他想等会儿妻子和女儿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家里干干净净,该多开心。
  于是他又返回客厅,客厅里有两组沙发,一组四座,横头一组两座。四座前是茶几,茶几前方是电视柜,电视柜有三个抽屉,电视柜右边是一个花架子,上面的绿萝也已枯死了。左边是一个角柜,角柜上有一个鱼缸,缸里是浑黄的水,一条鱼也没有了。这让他想起过去,那些红色小金鱼在鱼缸里快活地游来游去。他们约亲朋好友在家里涮火锅,打牌,下棋,看电视,嗑瓜子闲聊。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睡在沙发上,会将一场电影或球赛看到深夜。
  他小心地推开沙发,地板上积了许多的尘絮,地上有一把犀牛角制的梳子,是他去云南出差回来给妻子买的。
  记得妻子看到这把精致的小梳子时,开心地扑进他怀里的可人情景,盈盈一握娇妻酥手,这样美妙的感觉已成往事。
  一块橡皮,一个五角硬币,几粒瓜子,还有几张扑克牌。他看了看沙发下的这些东西,想顺手把它们捡起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萎枯的浮尘飘在空中,也许一场雨会让空气、让他的心情也湿润起来。
  他起身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他和妻子结婚相册,还有他与同学、朋友的影集,每一张都让他想到了一个幸福的瞬间。他翻了几页,开始悲伤了起来,过去的,是多么美好的岁月,那时候自己是那样年轻,妻子是那样温柔可人,朋友是那么真诚可亲,生活是那么美好,世界是那么让人迷恋……可是这一切只几下就翻过去了,在他合上相册的一瞬间,他感到过去的一切太短暂了,短暂得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想到这,便关上了抽屉。他拉开下面一个抽屉,里面有几盒茶叶,包装都没有打开,这是他准备送给小舅子单位领导的,为小舅子工作调动办事的时候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连几盒茶叶都没有送出去。他感到有些窝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九
  他觉得好累,坐回墙角沙发上,拉开角柜的抽屉里面有打火机、线圈、发圈、胶布、针线、蜡烛,还有个相框,是妻子娘家的全家福。相片上的岳父前几年胃癌晚期医治无效离世了,妻子依在她爸爸肩上笑得很甜。小舅子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那时候应该是在读高中吧。他边上是岳母,这几年为给她儿子调动工作的事儿,她这丈母娘可没少训斥他。他看见相框里丈母娘一双尖刀一样凉飕飕放着冷气的瞳孔慢慢无限放大地向他逼过来。他不禁一个寒颤,耳边响起令他毛骨悚然的斥责声:“你去死吧……”“啪”,他把相框丢进去,赶紧关了抽屉,内心掠过一道闪电般的惊惧。
  死,他从来没有惧怕过。有时候,他觉得死亡真是一个美妙的事情,大脑里一片空白,内心里一片空寂,没有烦恼与优愁,没有恐惧与危险,没有欺骗与谎言,没有伤口与疼痛,没有压抑与桎梏。没有被“抛弃”的苦涩,也没有“放手”的哀伤。
  可是,难舍是亲情啊!
  所有房间都没找出腐烂的东西,他不确定是哪里疏漏了。
  于是他再次去了卫生间,打开洗衣机,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拧开了水龙头,打开了热水器,还顺手又摁了一下马桶,做了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这时他听到有钥匙转动房门锁孔的声音,是妻子回来了吗?
  他心里猛然一抖,那种肌肉与神经被挤压预感再次袭来。
  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念头,想躲在门后看看妻子,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沉重的防盗门“咔嚓”一声被打开,妻子进了门,他没有想到,妻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个他不认识的老男人,他突然有些紧张,也有些愤怒。
  “他真的死了?”男人问。
  “嗯!”妻子回答。“跳窗了,等人发现时,身上长满了蛆!腐烂的面目都看不清了。”
  “自杀的?”妻说:“医生说他这种病,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很失望,也很平静的语气。
  “这下你也解脱了,这房子你打算怎么办?”
  “要卖掉吗”?再等等吧!”听得出妻子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更多的则是疲惫,他不知道,妻这两年来经历了什么,女儿呢,找到了吗?
  女儿?女儿怎么了?他胸口热血上涌,我的囡囡怎么了?
  “我要去找女儿”,一到路上他急切地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甚至想飞起来,可是他发现,曾经矫健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了,他努力地向前,自己的步履渐渐变得蹒跚了起来,背也在一点一点地下驼下去,头上的黑发已经雪浪一样变白了。眼前的与身后的,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所有都被尘埃淹没了。他心里头塞满了一种难言的寂灭感。他的身体深处正裂开一个豁口,一缕青烟从窗口飘了出去,飘向了巅峰的空白。
  
  十
  突然,他摸摸胸口,似乎自己还在。他揉了揉眼睛,唯一看见的是曾经的家门,暗红色的防盗门,上面贴着一个“福”字。幸福?哦,幸福在家里?这令他极度矛盾起来。刚才那一幕,历历在目,哪里有幸福可言,乱糟糟的,恐惧感占据了他孱弱的心,他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狠劲地掐了一下,觉得有些痛,但这个痛让他马上清醒了过来,总比灵魂出窍的痛轻微多了。
  他不想就这样恐惧地在门外继续倾听屋里的声音,反而此时声音全无,他想靠近那扇门,可是腿挪不动,只能站在原地。
  他的手无处安放,他想搓搓手,释放这些子虚乌有,他将手插进裤兜,突然他的手触摸到一样东西,掏出定眼看是一个信封,他想打开,却战战兢兢,无法拆开那封闭书信的浆糊,他把信封举到头顶,楼上的声控灯被他的这个举动点亮了,他知道,时间会很短,于是急忙凑到那微弱的光亮下,想看个究竟,只看到“亲爱的收”几个字,他吓出一身冷汗,这分明是妻子当年给他的回信的字迹,他认得。
  哦,我为什么此时又看见这封信?这封信是谁递给自己的呢?太多的疑问,他一时无法解开了。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那间白房子的窗前。一盏灯在房间的天棚上,眨着眼,似乎在张嘴和他说话。
  哦,明白了,我应该好好看看这封信,也许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起码,他愿意,而且迫切地,想把自己走失的灵魂放在信封里。
  他十分想把刚才灵魂游历的一幕忘掉,拍死它。
  他想好了,决定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灵魂,大大方方地走进自己的家。他瞥见了他逃走的窗子,上面画了一幅画,是一幅幸福树,那是自己曾经和女儿一起画的,颜色还是那么鲜艳。
  他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失去了灵魂这么可怕!他不想让如此恐惧的记忆充斥在脑海,于是他大声地喊:“还给我,幸福树!”
  女儿突然也出现了,笑着嗔道,爸,你怎么就像个丢了魂的孩子……
  他跟孩子辩驳着,解释着,真的就像个孩子,他说,为了幸福,请原谅我争取幸福的步子,迈得太小。他似乎在承认,也是狡辩,他追求幸福的脚步,从未停止。
  他觉得自己的开场白很精彩,一身的冷汗,但心胸亮堂了。他希望得到女儿的表扬,在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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