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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


  长久以来,远在南疆谋食的我一直噩梦缠身,夜里时常梦见自己在雪野里狂奔,恐惧和黑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耳畔还伴随着声声尖叫,醒来后就会大汗淋漓。是的,我承认自己依旧在默默牵挂着那个中原女孩的奇特命运,想要探究她谜一样的结局,可始终无解,这已经成为我的某种心病。
  在我离开家乡以前,我知道她疯了,被父母等人家暴,并因我而发生了那场悲怆的雪夜裸奔。她后来怎样了?据说现在家乡的进步可谓日新月异,人的物质和精神面貌也今非昔比。上苍垂慈,我想,她还那么年轻,一定一切都好了,就连我这零余者也在时代的加持下一天天好起来,何况美好如她呢!
  也许,我真该为她返回故乡一趟。
  那还是在九四年,因村小学师资匮乏,我被校长喊去代课,日均工资一元五角,还不够一碗面条钱。春天大家组团去陈州烧香,我初遇了那个出生就带着原罪的女孩,她成为我后来的学生,从而奏响了一曲悸动心弦的花季悲歌。
  学校建国时成立,坐落在城隍庙废弃的旧址上,四周荒草萋萋,野狗出没,觅食人们丢弃的死婴。文革中办过中学,土地承包后中学倒闭,只剩下几间破墙烂瓦的小学。这时经济的魔瓶打开了,人的欲望呈几何形膨胀,荒地早已开发分割成条条块块,种植赖以糊口的庄稼,村民常为地界发生争斗。平原涌起汹涌的外出打工浪潮饱,宁静的校园也受到冲击,出现孩子们退学当童工的,五六年级女生提前嫁人的,甚至有些家长直接不准女娃入学造出成批新一代文盲的,师资水平很低,待遇很差,这个村小学匍匐在几个村庄之间,像个刻满抬头纹的衰老弃婴。
  学校共十一个班级,七名老师,包括校长六人皆是“民办”,另有一个接右派父亲班的“公办”教师老牛,再有就是临时代课没有转正资格的我。校长高君,腹有诗书,散发着忧郁的贵族气质,学校在他的惨淡经营下勉强得以生存。公办老师原本姓侯,性情却像头尥蹶子的红眼犟牛,人称老牛,顶翻过全乡多所小学的当家人,最后被发配到这平原偏僻的一角。老牛教低年级,平时像耷拉翅膀的鹰隼一样蹲在讲桌上面,让孩子们相互揭发:“老师,××上课说活……”“老师,××不注意听讲!”他就一一喊到台前罚站,每人扇两个耳光,一会儿讲台上就黑压压站满了,他还偷偷向孩子们勒索罚款。教学骨干张正,工农兵初中毕业,身不满五尺,性情激烈。他弟兄多,又是大队书记的本家,成为本地一霸。他因早早秃顶,更因两眼冒精虫被人尊称“骚和尚”,仗着会教毕业班算术,对学生蛮横粗暴,讲课时声震数里。他恃宠而骄,常在校长跟前招是搬非,倾轧同僚,夜里就翻墙溜进村里勾搭留守妇女。但一个人干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干坏事而不干好事,他竟是我的恩人,教过我小学算术,虽然我什么也没学会。娘还说我七岁时池塘溺水,是他动手把我捞上来并送回家的,所以我对他就像老鼠对猫一样恭顺。业务主任李老师黄白面皮,斯文沉静,连续超生几个丫头片子,才捞到一个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家里屡被计生工作队清洗,并株连四邻。他妻子到学校来过,高大冷漠,粗粝的生活已磨掉了她脸上的笑容。
  我进校伊始,发生一件喜事,李老师通过县教育部门的亲戚弄到一个转正指标,还缺一张证明学历的高中毕业证书。高校长绞尽脑汁,帮他淘来一张造假的印有革命标语的毕业证,在校园里生起火盆,撒上淋水的麦糠,用浓烟把毕业证熏黄做旧。校长让我帮李老师“烤证”。老牛晃悠过来,死缠着让李老师摆酒请客,两袖清风的超生主任对他的挖苦带着荷尔蒙气:“你想喝酒,喝不喝精制的?”
  早春三月,学校集体包一张大篷车去百里外的陈州烧香。黎明集合,众人拥挤在黑暗的大篷车里颠簸不堪,耳畔风声呼呼,柴油机嗵嗵哀嚎,德高望重的程书仕老师为缓解大家旅途劳顿,朗声说起古陈州的掌故。陈州即今日淮阳,历史悠远,老城古木森森,殿阁如烟,供奉先祖伏羲、女娲,有颜真卿手书牌匾真迹,有贴满硬币的许愿墙,有烟波浩渺的湖水。城外耸立着包拯陈州放粮筛出的土丘“平粮台”。想当初官家腐败,天警旱象,春蚕糟害,二麦不熟,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张桂英进京告状,引出包龙图陈州私访,惩治贪腐,铡了米里掺沙害百姓的国舅姥爷。程老师分析,每年春三月的盛大庙会历久不衰,不光是方圆几百里善男信女们要向人祖爷、人祖奶奶晋香许愿祈福,憧憬美好生活,还表达了人们对历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循环怪圈的焦灼,对张桂英反抗精神的嘉许,对救苦救难青天大老爷的渴望……说到后来,老人情绪激动,显然对脚下这块多少年不长进的土地恨铁不成钢,与呼唤包青天的宋朝灾民发生了共情。兴之所致,戏曲票友程老师有板有眼地哼唱起张桂英在包拯大堂上的戏文来:
  “家住陈州城南关,
  祖祖辈辈种庄田……”
  这时天光已亮,太阳撕开潮湿的雾气将金灿灿的光线铺满原野,村庄升起炊烟,农人的身影开始在田间劳碌。供奉过度的土地经过夜晚的休整,像疲惫的母亲再度打起精神,敞开怀抱哺育子孙,铺展开菲薄而广袤的绿色,料峭的春风里不知是谁传来河南梆子大喜大悲的吼唱。晨光透进狭窄拥挤的车厢,带来明亮的暖意,人们能彼此清晰地望见对方的脸,心情也都清朗起来。随着程老师讲述结束,众人也七嘴八舌闲聊起来。同行的有两个村镇上蹭免费车的的年轻媳妇,这让张正和老牛很兴奋,一边半荤半素地逗趣,一边挤挤挨挨地揩油。
  车厢最里面挤坐一个约十岁来的小女孩,她额头饱满光洁,小脸红扑扑的,却穿着破旧,沉默寡言。虽然车厢颠簸,人丛遮挡,她清澈的目光一直偷偷朝程老师方向出神,显然她小小的心被陈州故事里为民请命、刚烈不屈的张桂英迷住了。
  上午,行程过半,三轮大篷车驶过一个村子,在路边停住,满身油腻的司机小哥招呼大家下来活动活动腿脚,顺带去对面厕所方便一下。就在大家准备上车时,那个小女孩出事了,一辆当地人的两轮摩托呼啸而来,跟随女老师上完厕所正横穿路面的女孩吓慌了,受惊的小鹿一样乱窜,被摩托车挂住,像一片树叶似的抛了出去。
  人们围上去把小女孩扶起来,她浑身是土,手脚都跌破了。我看见她穿着可能是姐姐传下来的破旧夹衣,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裤。她脑门沾土,脸色蜡黄,身体在簌簌发抖。
  男老师们围住肇事者,再三讲价,终于得到二十元的赔偿。高校长接过钱,交到李老师手上。李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揣好钱,低头走回到小女孩身边,拉着她上车,大家也都上来,继续出发。等中午到了如火如荼的繁华陈州,李老师特意多买了两个烧饼给她,作为慰劳。
  原来她是李老师的女儿,乳名三妮,学名“李静”。
  因为这次惊吓,她回去就病了,发烧,出虚汗,梦里发出尖叫。家里很无奈,只好让她休学一年。
  二
  真正走近李静,是三年以后的小学毕业班。班里有几十名学生,年龄偏大的她已出落得身材高挑,发如黑墨,目似晨星,面如芙蓉,饱满的额头泛着沉思的光泽,羞涩微笑时两枚雪白的门牙总想调皮外露。她早已换下二年级时姐姐的旧衣服,穿着廉价却很亮眼的红衣绿裤,闪射出花季女孩遮掩不住的活力。上学时路人遇见,往往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妮儿,恁水灵呀!”
  我接手李静所在的班级可谓一波三折。这是公认的一个乱班,一、二年级毁在老牛手里,集体蹲了一级。李静去陈州出车祸就发生在这个时段。三年级时老师中途撂挑子,外出打工,功课荒了,集体又蹲一级。四年级班主任教到一半,运动到大队当文书去了,只好由校长断续代课。算术没人教,校长央请骚和尚张正,自诩为毕业班华罗庚的张正面红耳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时间!影响了毕业班升学大计,谁能替我负得了责!”无奈请因高血压回家修养的程老师方便时上几节课。那时我教两个三年级班语文,又代全校历史、地理、品德,忙得像个没头苍蝇。有次进到这个班上课,课堂里乱糟糟的,孩子们情态各异,打闹说唱的,鼓腮吹泡泡糖的,哭爹骂娘的,拿课桌当床的,表情麻木四下观望的,目光咄咄课桌下藏着棍棒的……我掌控不住局势,气得转身就走,课堂上就更乱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你那时看不起我们,可把我们气坏了!”
  他们熬到六年级,张正挤兑原来的搭档李老师:“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凭啥他吃国家粮、当主任、当会计,他哪一点比我尿得高?我没水平,不干了,不干了,劳苦功不高,没有我毕业班的磨照样转。嘻,我让你转!高校长你别劝了,就是让我死去的爹炸尸来说也不中……”
  他撺掇校长让毫无资历的我和他搭班,让李老师教低年级,这明明是对李老师的羞辱。李老师负气申请调离他校,张正由此当上主任和会计,开始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忤逆”他,是因为李静整上午被他在教室外罚站,我自作主张让她回到座位。张正对校长说用我是学校一大失误,全行政村家长都有意见,如不撤换非彻底毁了孩子,毁了学校!校长碍于面子不好朝令夕改,他就连续罢课二十多天,想挤垮我。我暗自赌气,只管把自己的课上好,其他一概不问。所幸校长的儿子高宇也从外校转回班上读书,他在爸爸面前对我极尽溢美之词,也幸好有个被同事们妒称为“举人老爷”的师范生程红举分来本校救急,高君校长教师会上就驴下坡说:“唉,不管了,孬好就让这两个毛头小子混一年吧!”
  我教书是野路子,但读书多,又肯下苦功钻研教材,更重要的,我知道爱是教育的灵魂,以心换心才能获得彼此的信任和尊重。我很幸运与这群长期失教失爱的孩子相遇,我们彼此热爱,相互成全。虽然张正处处使绊子,不但克扣我那点可怜的工资,连学生课本、试卷、课堂作业都不发够,甚至公然污蔑我贪污学费,并跑到本家亲戚大队书记那里举报。我憋着一口气,认真教书,让没书的同学手抄课本。我让每人记日记,每周讲评作文周记,指出每个人写作的优劣,哪怕每人有一句所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让大家捡废纸,卖了给他们买糖吃,自己贴钱给他们发学习奖励。我发挥讲故事的特长,每天都有一节故事会,讲中外名著,也讲郑渊洁童话。我一进课堂全班学生就欢笑,我每一点喜怒变化他们都上心。自习课他们边写作业边唱歌,声震校园,引得高校长多次窥探,怎么这个班每天都有音乐课?他们最爱唱的是孙悦《祝你平安》:“你的付出还是那么多吗?你的所得还是那么少吗……啊!祝你平安,祝你平安,祝你平安……”几十双热切的眼睛,几十张含笑的嘴巴,发自心灵的歌声至今在我耳边回荡。后来,在全县小学毕业成绩统考中,我教的课程名列前茅,我与“举人老爷”联手创造了建校史上的辉煌。
  此刻,我不禁搁笔微笑,满面泪流。我是多么怀念那些孩子,那段时光!我是多么爱他们,牵挂他们!如今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天各一方,我更是漂泊天涯,永失故乡。但是,我无悔自己的青春,自己曾经的一点奉献,自己教育理念的短暂践行,我们用爱相互取暖,相互激励。值得骄傲的是,我生命中有那样一段时光,我和孩子们彼此用爱奠定了以后的人生信念。
  平心而论,我是个懦弱的人,习惯于屈从别人,奉行鸵鸟政策,面对强暴有时屈膝自责,而缺少合理反抗。我想,当年我若能心理强大些,视野宽阔些,责任感强烈些,或许能使孩子们的教育环境更好,使他们,也使自己少受点委屈,甚至李静的命运轨迹也能扭转。毕竟,强暴与邪恶都有它的虚弱性,而社会陈腐观念同样会在正气面前退却。令我汗颜的是,这种奴性迄今刻在我的骨头缝里,误己,也误人,有时甚至会成为某种庸众之恶的帮凶。
  这些年,我亲爱古朴的家乡,正在时代的烈火中凤凰涅槃,被赋予新的灵魂。曾经烈日对大地的煎烤,暴雨对人心的鞭挞,赤子牛马般的劳作和精神荒原的艰难跋涉,包括我课堂里的挥洒与老师间的恩怨,都淹没在岁月的草青草黄里。可每当午夜梦回,我的枕上重又铺开那苍凉苦涩的雪野,回荡起一声血迹斑斑的黑夜尖叫……
  而李静的身影,已迷失在昨夜的漫漫残雪,那凄艳的传说却成为古老平原残缺记忆的黑匣子。
  三
  我上语文课,导入课题时或旁征博引,或从自己的感受心得谈起,或从每个同学优缺点谈起,或单刀直入,破题深挖,或营造氛围,演绎附会,兴起时难免繁絮,但是效果还好,绝大多数学生听得都很入神,难以识破我的花招。只有一个学生对我的“闲扯”很不感冒,偏偏她又坐在第一排,紧挨讲台,我在上面讲,她在底下小声嘀咕:“哼,净废话!”我不看就知道是谁,李静这黄毛丫头平时少言寡语,出口还怪犀利呢!
  我把她安排在第一排,既是看李老师面子,也因为当年陈州那场初遇。她个子较高,怕影响后面学生视线,只好靠边坐着。李静成绩一般,却相当用功,只是不爱说话,也很少笑。为鼓励她,我让她当第一排的学习小组长。和李静同桌的是程老师的孙女程蕾。程蕾肌肤如雪,笑靥如花,嘴角有颗美人痣,才十岁,在条件优越的家庭辅导下跳级上来的。她憨直调皮,爱耍小孩子脾气,在这被耽误的年龄偏大的一班同学中,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两人同桌不久,程蕾就闹出了幺蛾子。那次上课铃响,我刚进教室,发现里面乱吵吵的,程蕾睁圆眼睛冲我报告:“老师,我们班闹鬼了我和李静板凳上有血!”教室里一些男女生跟着起哄。我看看李静,满面通红趴伏在桌子上,顿时明白了,忙喝住程蕾,只留下李静,让同学们到操场上集合,请别班女老师来帮李静处理人生第一次的问题。一
  长久以来,远在南疆谋食的我一直噩梦缠身,夜里时常梦见自己在雪野里狂奔,恐惧和黑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耳畔还伴随着声声尖叫,醒来后就会大汗淋漓。是的,我承认自己依旧在默默牵挂着那个中原女孩的奇特命运,想要探究她谜一样的结局,可始终无解,这已经成为我的某种心病。
  在我离开家乡以前,我知道她疯了,被父母等人家暴,并因我而发生了那场悲怆的雪夜裸奔。她后来怎样了?据说现在家乡的进步可谓日新月异,人的物质和精神面貌也今非昔比。上苍垂慈,我想,她还那么年轻,一定一切都好了,就连我这零余者也在时代的加持下一天天好起来,何况美好如她呢!
  也许,我真该为她返回故乡一趟。
  那还是在九四年,因村小学师资匮乏,我被校长喊去代课,日均工资一元五角,还不够一碗面条钱。春天大家组团去陈州烧香,我初遇了那个出生就带着原罪的女孩,她成为我后来的学生,从而奏响了一曲悸动心弦的花季悲歌。
  学校建国时成立,坐落在城隍庙废弃的旧址上,四周荒草萋萋,野狗出没,觅食人们丢弃的死婴。文革中办过中学,土地承包后中学倒闭,只剩下几间破墙烂瓦的小学。这时经济的魔瓶打开了,人的欲望呈几何形膨胀,荒地早已开发分割成条条块块,种植赖以糊口的庄稼,村民常为地界发生争斗。平原涌起汹涌的外出打工浪潮饱,宁静的校园也受到冲击,出现孩子们退学当童工的,五六年级女生提前嫁人的,甚至有些家长直接不准女娃入学造出成批新一代文盲的,师资水平很低,待遇很差,这个村小学匍匐在几个村庄之间,像个刻满抬头纹的衰老弃婴。
  学校共十一个班级,七名老师,包括校长六人皆是“民办”,另有一个接右派父亲班的“公办”教师老牛,再有就是临时代课没有转正资格的我。校长高君,腹有诗书,散发着忧郁的贵族气质,学校在他的惨淡经营下勉强得以生存。公办老师原本姓侯,性情却像头尥蹶子的红眼犟牛,人称老牛,顶翻过全乡多所小学的当家人,最后被发配到这平原偏僻的一角。老牛教低年级,平时像耷拉翅膀的鹰隼一样蹲在讲桌上面,让孩子们相互揭发:“老师,××上课说活……”“老师,××不注意听讲!”他就一一喊到台前罚站,每人扇两个耳光,一会儿讲台上就黑压压站满了,他还偷偷向孩子们勒索罚款。教学骨干张正,工农兵初中毕业,身不满五尺,性情激烈。他弟兄多,又是大队书记的本家,成为本地一霸。他因早早秃顶,更因两眼冒精虫被人尊称“骚和尚”,仗着会教毕业班算术,对学生蛮横粗暴,讲课时声震数里。他恃宠而骄,常在校长跟前招是搬非,倾轧同僚,夜里就翻墙溜进村里勾搭留守妇女。但一个人干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干坏事而不干好事,他竟是我的恩人,教过我小学算术,虽然我什么也没学会。娘还说我七岁时池塘溺水,是他动手把我捞上来并送回家的,所以我对他就像老鼠对猫一样恭顺。业务主任李老师黄白面皮,斯文沉静,连续超生几个丫头片子,才捞到一个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家里屡被计生工作队清洗,并株连四邻。他妻子到学校来过,高大冷漠,粗粝的生活已磨掉了她脸上的笑容。
  我进校伊始,发生一件喜事,李老师通过县教育部门的亲戚弄到一个转正指标,还缺一张证明学历的高中毕业证书。高校长绞尽脑汁,帮他淘来一张造假的印有革命标语的毕业证,在校园里生起火盆,撒上淋水的麦糠,用浓烟把毕业证熏黄做旧。校长让我帮李老师“烤证”。老牛晃悠过来,死缠着让李老师摆酒请客,两袖清风的超生主任对他的挖苦带着荷尔蒙气:“你想喝酒,喝不喝精制的?”
  早春三月,学校集体包一张大篷车去百里外的陈州烧香。黎明集合,众人拥挤在黑暗的大篷车里颠簸不堪,耳畔风声呼呼,柴油机嗵嗵哀嚎,德高望重的程书仕老师为缓解大家旅途劳顿,朗声说起古陈州的掌故。陈州即今日淮阳,历史悠远,老城古木森森,殿阁如烟,供奉先祖伏羲、女娲,有颜真卿手书牌匾真迹,有贴满硬币的许愿墙,有烟波浩渺的湖水。城外耸立着包拯陈州放粮筛出的土丘“平粮台”。想当初官家腐败,天警旱象,春蚕糟害,二麦不熟,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张桂英进京告状,引出包龙图陈州私访,惩治贪腐,铡了米里掺沙害百姓的国舅姥爷。程老师分析,每年春三月的盛大庙会历久不衰,不光是方圆几百里善男信女们要向人祖爷、人祖奶奶晋香许愿祈福,憧憬美好生活,还表达了人们对历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循环怪圈的焦灼,对张桂英反抗精神的嘉许,对救苦救难青天大老爷的渴望……说到后来,老人情绪激动,显然对脚下这块多少年不长进的土地恨铁不成钢,与呼唤包青天的宋朝灾民发生了共情。兴之所致,戏曲票友程老师有板有眼地哼唱起张桂英在包拯大堂上的戏文来:
  “家住陈州城南关,
  祖祖辈辈种庄田……”
  这时天光已亮,太阳撕开潮湿的雾气将金灿灿的光线铺满原野,村庄升起炊烟,农人的身影开始在田间劳碌。供奉过度的土地经过夜晚的休整,像疲惫的母亲再度打起精神,敞开怀抱哺育子孙,铺展开菲薄而广袤的绿色,料峭的春风里不知是谁传来河南梆子大喜大悲的吼唱。晨光透进狭窄拥挤的车厢,带来明亮的暖意,人们能彼此清晰地望见对方的脸,心情也都清朗起来。随着程老师讲述结束,众人也七嘴八舌闲聊起来。同行的有两个村镇上蹭免费车的的年轻媳妇,这让张正和老牛很兴奋,一边半荤半素地逗趣,一边挤挤挨挨地揩油。
  车厢最里面挤坐一个约十岁来的小女孩,她额头饱满光洁,小脸红扑扑的,却穿着破旧,沉默寡言。虽然车厢颠簸,人丛遮挡,她清澈的目光一直偷偷朝程老师方向出神,显然她小小的心被陈州故事里为民请命、刚烈不屈的张桂英迷住了。
  上午,行程过半,三轮大篷车驶过一个村子,在路边停住,满身油腻的司机小哥招呼大家下来活动活动腿脚,顺带去对面厕所方便一下。就在大家准备上车时,那个小女孩出事了,一辆当地人的两轮摩托呼啸而来,跟随女老师上完厕所正横穿路面的女孩吓慌了,受惊的小鹿一样乱窜,被摩托车挂住,像一片树叶似的抛了出去。
  人们围上去把小女孩扶起来,她浑身是土,手脚都跌破了。我看见她穿着可能是姐姐传下来的破旧夹衣,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裤。她脑门沾土,脸色蜡黄,身体在簌簌发抖。
  男老师们围住肇事者,再三讲价,终于得到二十元的赔偿。高校长接过钱,交到李老师手上。李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揣好钱,低头走回到小女孩身边,拉着她上车,大家也都上来,继续出发。等中午到了如火如荼的繁华陈州,李老师特意多买了两个烧饼给她,作为慰劳。
  原来她是李老师的女儿,乳名三妮,学名“李静”。
  因为这次惊吓,她回去就病了,发烧,出虚汗,梦里发出尖叫。家里很无奈,只好让她休学一年。
  二
  真正走近李静,是三年以后的小学毕业班。班里有几十名学生,年龄偏大的她已出落得身材高挑,发如黑墨,目似晨星,面如芙蓉,饱满的额头泛着沉思的光泽,羞涩微笑时两枚雪白的门牙总想调皮外露。她早已换下二年级时姐姐的旧衣服,穿着廉价却很亮眼的红衣绿裤,闪射出花季女孩遮掩不住的活力。上学时路人遇见,往往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妮儿,恁水灵呀!”
  我接手李静所在的班级可谓一波三折。这是公认的一个乱班,一、二年级毁在老牛手里,集体蹲了一级。李静去陈州出车祸就发生在这个时段。三年级时老师中途撂挑子,外出打工,功课荒了,集体又蹲一级。四年级班主任教到一半,运动到大队当文书去了,只好由校长断续代课。算术没人教,校长央请骚和尚张正,自诩为毕业班华罗庚的张正面红耳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时间!影响了毕业班升学大计,谁能替我负得了责!”无奈请因高血压回家修养的程老师方便时上几节课。那时我教两个三年级班语文,又代全校历史、地理、品德,忙得像个没头苍蝇。有次进到这个班上课,课堂里乱糟糟的,孩子们情态各异,打闹说唱的,鼓腮吹泡泡糖的,哭爹骂娘的,拿课桌当床的,表情麻木四下观望的,目光咄咄课桌下藏着棍棒的……我掌控不住局势,气得转身就走,课堂上就更乱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你那时看不起我们,可把我们气坏了!”
  他们熬到六年级,张正挤兑原来的搭档李老师:“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凭啥他吃国家粮、当主任、当会计,他哪一点比我尿得高?我没水平,不干了,不干了,劳苦功不高,没有我毕业班的磨照样转。嘻,我让你转!高校长你别劝了,就是让我死去的爹炸尸来说也不中……”
  他撺掇校长让毫无资历的我和他搭班,让李老师教低年级,这明明是对李老师的羞辱。李老师负气申请调离他校,张正由此当上主任和会计,开始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忤逆”他,是因为李静整上午被他在教室外罚站,我自作主张让她回到座位。张正对校长说用我是学校一大失误,全行政村家长都有意见,如不撤换非彻底毁了孩子,毁了学校!校长碍于面子不好朝令夕改,他就连续罢课二十多天,想挤垮我。我暗自赌气,只管把自己的课上好,其他一概不问。所幸校长的儿子高宇也从外校转回班上读书,他在爸爸面前对我极尽溢美之词,也幸好有个被同事们妒称为“举人老爷”的师范生程红举分来本校救急,高君校长教师会上就驴下坡说:“唉,不管了,孬好就让这两个毛头小子混一年吧!”
  我教书是野路子,但读书多,又肯下苦功钻研教材,更重要的,我知道爱是教育的灵魂,以心换心才能获得彼此的信任和尊重。我很幸运与这群长期失教失爱的孩子相遇,我们彼此热爱,相互成全。虽然张正处处使绊子,不但克扣我那点可怜的工资,连学生课本、试卷、课堂作业都不发够,甚至公然污蔑我贪污学费,并跑到本家亲戚大队书记那里举报。我憋着一口气,认真教书,让没书的同学手抄课本。我让每人记日记,每周讲评作文周记,指出每个人写作的优劣,哪怕每人有一句所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让大家捡废纸,卖了给他们买糖吃,自己贴钱给他们发学习奖励。我发挥讲故事的特长,每天都有一节故事会,讲中外名著,也讲郑渊洁童话。我一进课堂全班学生就欢笑,我每一点喜怒变化他们都上心。自习课他们边写作业边唱歌,声震校园,引得高校长多次窥探,怎么这个班每天都有音乐课?他们最爱唱的是孙悦《祝你平安》:“你的付出还是那么多吗?你的所得还是那么少吗……啊!祝你平安,祝你平安,祝你平安……”几十双热切的眼睛,几十张含笑的嘴巴,发自心灵的歌声至今在我耳边回荡。后来,在全县小学毕业成绩统考中,我教的课程名列前茅,我与“举人老爷”联手创造了建校史上的辉煌。
  此刻,我不禁搁笔微笑,满面泪流。我是多么怀念那些孩子,那段时光!我是多么爱他们,牵挂他们!如今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天各一方,我更是漂泊天涯,永失故乡。但是,我无悔自己的青春,自己曾经的一点奉献,自己教育理念的短暂践行,我们用爱相互取暖,相互激励。值得骄傲的是,我生命中有那样一段时光,我和孩子们彼此用爱奠定了以后的人生信念。
  平心而论,我是个懦弱的人,习惯于屈从别人,奉行鸵鸟政策,面对强暴有时屈膝自责,而缺少合理反抗。我想,当年我若能心理强大些,视野宽阔些,责任感强烈些,或许能使孩子们的教育环境更好,使他们,也使自己少受点委屈,甚至李静的命运轨迹也能扭转。毕竟,强暴与邪恶都有它的虚弱性,而社会陈腐观念同样会在正气面前退却。令我汗颜的是,这种奴性迄今刻在我的骨头缝里,误己,也误人,有时甚至会成为某种庸众之恶的帮凶。
  这些年,我亲爱古朴的家乡,正在时代的烈火中凤凰涅槃,被赋予新的灵魂。曾经烈日对大地的煎烤,暴雨对人心的鞭挞,赤子牛马般的劳作和精神荒原的艰难跋涉,包括我课堂里的挥洒与老师间的恩怨,都淹没在岁月的草青草黄里。可每当午夜梦回,我的枕上重又铺开那苍凉苦涩的雪野,回荡起一声血迹斑斑的黑夜尖叫……
  而李静的身影,已迷失在昨夜的漫漫残雪,那凄艳的传说却成为古老平原残缺记忆的黑匣子。
  三
  我上语文课,导入课题时或旁征博引,或从自己的感受心得谈起,或从每个同学优缺点谈起,或单刀直入,破题深挖,或营造氛围,演绎附会,兴起时难免繁絮,但是效果还好,绝大多数学生听得都很入神,难以识破我的花招。只有一个学生对我的“闲扯”很不感冒,偏偏她又坐在第一排,紧挨讲台,我在上面讲,她在底下小声嘀咕:“哼,净废话!”我不看就知道是谁,李静这黄毛丫头平时少言寡语,出口还怪犀利呢!
  我把她安排在第一排,既是看李老师面子,也因为当年陈州那场初遇。她个子较高,怕影响后面学生视线,只好靠边坐着。李静成绩一般,却相当用功,只是不爱说话,也很少笑。为鼓励她,我让她当第一排的学习小组长。和李静同桌的是程老师的孙女程蕾。程蕾肌肤如雪,笑靥如花,嘴角有颗美人痣,才十岁,在条件优越的家庭辅导下跳级上来的。她憨直调皮,爱耍小孩子脾气,在这被耽误的年龄偏大的一班同学中,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两人同桌不久,程蕾就闹出了幺蛾子。那次上课铃响,我刚进教室,发现里面乱吵吵的,程蕾睁圆眼睛冲我报告:“老师,我们班闹鬼了我和李静板凳上有血!”教室里一些男女生跟着起哄。我看看李静,满面通红趴伏在桌子上,顿时明白了,忙喝住程蕾,只留下李静,让同学们到操场上集合,请别班女老师来帮李静处理人生第一次的问题。
  李静数学不好,语文在我的强化训练下提高很快,在一次作文讲评中,我把她的一篇《冬夜》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文章讲自己入夜后从噩梦中醒来,心惊肉跳,仗着胆子出门解手,抬头望见苍白的月亮在乱云里浮沉,宛若青面獠牙的烟鬼;空气寒冷,远处的狗吠呜咽,树影幢幢,像隐藏着黑暗的秘密。她从矮墙上瞭望平原,苍茫寂静,像一个生病的母亲在艰难呼吸。她梦游一般走向那里,俯身偎向母亲,却感不到丝毫温暖……说实话,我被这个十四岁女孩的奇异想象力征服了,文中表现出的细腻独特感受,和正在萌芽的艺术触角显得非同凡响。我在课堂上大大表扬了她一番,却忽略了这种衰飒的情绪表露不应该是一个花季少女所有的,我非但没有及时点醒,一味的表扬反而会在以后误导了她,更没想到《冬夜》会成为她生命的谶语。我在当众朗读这篇《冬夜》时,李静一直低着头,显得很紧张,我知道她是怕念到“出门解手”那句话引起众人讪笑,就跳读过去。她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悄悄坐直了身子。
  她聪明要强,却不爱表达,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女孩儿心思过细,又怎承受超重的烦恼呢。她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氛围中,如果没有她,家里会少受些惩罚,家境会更好些。所以,她一直觉得在家里是多余的,不该来的,抬不起头做人的,穿戴是姐姐们用旧的,吃喝是宝贝弟弟不要的,劳动和责骂却领受得格外丰盛。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不允许她认输,她做家务勤快,有眼色,农活也抢着干,读书也想占尖儿,可老牛们的野蛮应试教育毁了她和其他孩子的知识基础,到了毕业班,语文还可以通过恶补提高,数学底子太差,就回天乏术了。其实孩子们面对何种老师像面对何种父母一样毫无选择权,只能被动接受,无论他们是善是恶,是忠是奸,是多才还是无能,是贫瘠还是丰饶。这,是一种宿命。看得出,她对这个小小的学习组长是不满足的,她的目标是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愈加疯狂地学习,想超过别人,她被心魔所扰,脸上的笑容更少了。一天,她竟偷偷改了名字,我发现她上交的作业本上姓名栏里赫然写着一个古怪的名字:“李永胜”!她默默叹气,在作文里展示她的脆弱和不甘,她绝望的神情甚至透露出希望我额外照顾“提拔”她一次的意思。她的话更少了。放学时,她总是落在同学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像一条沉默的影子。
  我懂她,却不能特别眷顾她,学生之间刚营造出公平的规则,打破了一切都不灵了。我还觉得班级职务只是一种短暂的游戏,“李永胜”只是眼下放不开心结只是,岁月与成长将教会她明白一切。我也不敢单独和她谈心,孩子们都大了,鬼精鬼精的,什么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骚和尚那双狼眼正在处处盯着我。我,一个因“没本事”而被本乡姑娘们嫌弃的单身穷青年,一个没有考试转正资格的编外代课教师,决不能因言行不当留下话柄,也不能和女生在课外有多余的接触,十三四岁女孩情窦已开,我更必须避嫌。此刻,纵然明明看到她思想打成死结,怯懦的我也只能远远叹息一声。
  同时,良知让我为自己的想法羞愧。我开始在她的作文本上大段留言鼓励,开导,在课堂上表扬她每一点进步,每一个优点。渐渐地,她有了笑容,目光里又燃烧起自信、不服输的神情。那天,我来到学校,在自己办公室桌面上发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下面压着张小纸条:“老师,今后请不要当众表扬我了!我想通了,我会使自己更好的,请你放心。这个苹果是我弟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珍藏了三天,现在送给你。”虽然不曾署名,我却仿佛看见那个女孩倔强明亮的眼睛,饱满光洁的脑门,羞涩地露出两颗雪白门牙的微笑。我心头油然涌起一股类似幸福的暖流。
  从此“李永胜”消失了,她重新把自己变回了李静。
  四
  我常常怀念儿时的平原呢:那时,家乡还有许多亮晶晶的湿地、沼泽,到处河网密布,鱼虾丰美。肥沃的原野不仅盛产味道鲜香的小麦、大麦、豌豆、高粱、玉米、红薯、芝麻,还有听取蛙声一片的绿茫茫的水田。那里,风是软的,轻的,羽毛一样轻抚着面孔;那里,天是蓝的,透明的,宝石一样镶嵌在人们的头顶;那里,土是香的,酥的,掬一捧像阳光一样从指缝里流淌。那里,花啦果啦都缠绕着这块平原,鸟啦兽啦还痴恋着这块平原,云啦雾啦还白生生香喷喷地遮盖着这块平原。小小的我,一天天躺在比棉花还软的土地里,仰望蓝汪汪的苍穹,吹着麦笛,放飞无际的幻想,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星光漫天,漆黑而神秘的大地怀抱我沉沉入睡。这时,村头正传来母亲焦灼寻儿的声声呼唤……
  可是,随着金钱的魔兽放出笼子,仿佛短短十多年,丰饶的平原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蜕变成乞丐,她又老又穷,又咳又喘,匍匐着艰难承载颠倒的众生。土地开始撂荒,许多人开始背井离乡。举目望去,工业烟囱的浓烟遮蔽了蓝天,平原丰满的胸脯干瘪了,湿地的明眸干涸了,鸟兽逃亡快要绝迹了。病虫害却开始在田间泛滥。蚕食完庄稼的巨大青虫爬满村庄树梢,蠕动进家门,盘踞在床榻,冲人张牙舞爪,喷吐恶臭的黄水。旱涝不均,云雨无常,乌黑发臭的河流呜咽断流。土壤板结如铁,散发着化肥农药的怪味,一钉耙只能筑一个白印。鱼米之乡成了传说,果实失去香味,庄稼瘠弱歉收,风里日夜滚动着高音喇叭催粮催款的呼喝……
  转眼到了下学期,春日迟迟,孩子们嚷着要到野外去踏青。
  这年恰逢冬春焦旱,土地龟裂,万顷冬麦伤了水分,无法分蘖拔节,麦苗黄瘦黄瘦的。一块一块被撂荒的褐色田地掺杂其间,平原像患了癞皮癣。青壮年外出打工了,老弱妇孺们在田间浇水抗旱,有人到沟塘里挑些浑浊的泥浆,有人用柴油机抽水来浇,忙乱的身影隐藏在灰黄的雾霾里。这雾霾来的蹊跷,刚出来还是天清气朗,不一会滚滚刺鼻的黄烟就覆盖了大地,弥漫了天空,抬头望望日头,灰蒙蒙似雾里看花。同学们循着乡间小路结队漫游,穿沟过路,很多人不停咳嗽,七嘴八舌议论。程蕾问我:“老师,据我多年的人生经验,这云雾不白也不香,不会是妖怪阻挠我们春游,故意放的吧?”
  我说:“这是雾霾,是偏面追求经济造成的工业毒气,破坏环境,伤害人民。你们要充满爱心,长大了要改变它,好好热爱脚下这块平原,因为它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母亲。”
  李静问:“老师,如果我们都努力,从现在做起,我们的平原会变成花园吗?”
  我咳嗽着说:“那是一定的!”
  有孩子学我咳嗽,暗笑我“吹牛”。
  高宇说:“这雾吸多了,不光人,猪都会生病!我妈说村里生出的小猪八条腿,下面四只背上四只,还乱蹬,把人吓坏了……”
  此言一出,同学们炸开了,有笑的,有说的,有叫的,有害怕的,有要求回学校的,我赶紧命令大家后队变前队:“快撤!”
  匆匆回到雾霾深锁的学校,发现少了一个人,是李静,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家谁也说不清她是何时走散的。我让他们上自习课,自己走出学校,沿原路往回摸。雾霾更重了,田野里浑茫一片,像夜晚一样辨物不清,焦心的柴油机声在遥远处喘息,偶尔传来浇水人的几声呼喊。我既着急又气恼,害怕她出事,边走边唤,几次踏进浇过的田地里,弄了两脚泥水。终于,我疲惫地站在路边,正在沮丧,忽见对面影影绰绰跑来一个女孩的身影。我叫:“李静!”
  她答应一声,站在我面前,她一身湿透,脸庞红涨,微微气喘。
  “你跑哪里去了,一点也不听话!”
  她默默站着,并不申辩。
  “走吧!”我恼火地说,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在前面带路。转身时发现她在偷笑,牙齿在雾气中闪亮。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遇到有泥水的地方,我就停下来,指挥她小心通过,有时不得不扶她一把。
  “老师,谢谢你来找这么远。你比俺爸妈都心疼我……”
  “你别想用几句好话收买我!说,你消失这半天,弄一身泥水咋回事?”我怒气未消,问。
  “那你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才能告诉你。”她大胆地道。
  “嘁,你这小丫头片子,说吧。”
  她沉吟了一下,说:“老师,我们教室前面有块堆垃圾的空地,我们能开垦出来吗?”
  “你想干啥?”
  “我想和同学们一起种花,美化环境。”她说,“我以前学过一篇《一分试验田》的课文,我也想开垦一分爱心试验田!”
  爱心试验田?我不由肃然起敬,重新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孩。这时起风了,浓雾渐渐消散,阳光冲开阻碍倾洒到她身上,像点亮了一树初绽的花蕾。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下脑袋,把我的衣服还我,突然撒腿往前跑去。
  “哎,还没问你呢!”我叫。
  “反正我没干坏事!”她边跑边答,回头冲我一笑。
  第二天,附近村庄的一个老奶奶拉着七岁的孙女找到学校里来,提着一兜鸡蛋,四处询问一个脑门饱满光洁的女孩。原来昨天老人挑水扛旱时不慎在水沟里跌倒,爬不起来,是那个女孩把她背送回家,然后转身跑了。
  五
  我们教室靠近校墙一侧,门前有块荒地,堆满全校常年积攒的垃圾,气味难闻,蚊蝇乱舞,学生深以为苦。李静要在这里开辟“爱心试验田”的设想得到全班同学热烈反响,大家跃跃欲试。我找到校长,说明想法,他一脸惊喜,连说这是美化校园环境,有益学生身心健康的好事呀!接着锁起眉头犯难道:“我明天就准备进城参加为期三月的校长培训,家里的事由张主任负责。我也来不及给村里沟通,这么多垃圾往哪里运呢?”
  我说:“校后有个多年的干水塘是程书仕老师家的,以前他设想填平了垫上土种庄稼,我去给他说说肯定行!”
  校长拍着我的肩膀:“好,那就拜托你们班!”
  不到一星期,这群毕业班的孩子们利用课余时间,自带铁锨、撮箕、推车,将成堆的垃圾清理干净,然后在我和程红举的指挥下翻地,松土施肥,拢成田畦,浇水施肥,种花种菜。菜种是我赶集买的,花种是同学们自发筹集,甚至路边挖来的闲花野草,欲将土地编成一道花的篱笆。
  大家推选李静做爱心试验田的管理员。她勤勤恳恳,早来晚走,呵护每一粒种子,每一株小苗,清除杂草,捏碎每一颗土块,和同学们抬水浇灌,禁止低年级同学踩踏破坏。课间休息时,她明亮的眼睛经常看着那块翠绿的园圃出神,嘴角悄悄浮起一抹微笑。
  程蕾成了这份“爱心试验田”的另一个代言人。每次我一进教室,她就率先大声向我报告哪一粒种子发芽啦,那一株植物长高啦,哪一朵花蕾绽放啦,哪几个蜜蜂蝴蝶打架啦……学生们也都眼睛亮亮的望着我,对于这块试验田他们付出着汗水与梦想,有着说不完的新鲜话题。
  过了不久,爰心试验田迎来第一批收获,学校每一位老师都得到一把青翠欲滴的蔬菜,每个班级都收到一束芬芳的花朵。校园里溅起喜悦的涟漪,各班的孩子们课间三五成群走来帮忙除草施肥浇水,搭建黄瓜架,共同呵护花草蔬菜,爱心试验田成为这所小学艳溢香融的风景。我的学生们整天欢笑,学习也更卖力了。李静脸蛋红扑扑的,虽不像其他孩子情感外露,眼角眉梢也隐藏着笑意。
  事情随后发生了变化。那天在教师会上,代理校长张正突然对我发难:“有的老师面临升学任务,不好好抓班级教学,反而领着学生栽花种菜,利欲熏心,误人子弟,破坏教育!”他脸上阴云密布,恨恨翻我一眼,“啥狗屁试验田,明天就得给我掘苗断种,斩草除根……”
  我说:“种这块地是高校长同意的,你可以等他回来核实。”
  程书仕老师说:“我可以证明!再说学生守则也写着,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我觉得这块试验田应该保留。”
  张正腾地跳起来,冷笑道:“少拿别人来压我,别以为光他一个人有门路,下一学年还不一定谁说了算哩!别说一个校长,村长书记也是人干的,就看有没有这个头脑,有没有这个本事!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就是要毁这块地给某些人看看,究竟谁是光棍,谁是眼子!”
  老牛站起来表态:“张主任的决策英明正确,我坚决拥护。不把教学成绩摆在第一位,学校不成了菜园了?”
  程老师问:“也不知是谁天天去那块地摘菜,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学生就应该这样孝敬我?”老牛红了脸,低声嘟哝:“这个老棺材瓤子。”
  开完会,我面色难看,去班里上作文讲评课,偏偏要总结上周作文《爱心试验田》,同学们正对自己的写作成绩满怀期待,如果我现在公布学校掘苗毁地的荒谬决定,一定会严重伤害到他们的心灵。我走到门口,他们都满面笑容,眼睛热切地注视着我。我走向讲台,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仿佛听到几十颗心脏在热烈跳动,只有我心怀鬼胎,为自己的孱弱而羞愧,为自己放弃原则而自责。
  《爱心试验田》的命题目标,是训练写景抒情,实的部分可记叙实验田的来龙去脉、劳动场景、周遭景致,花果蔬菜的色香味等等,虚的部分可写相关心理活动,思索自身与试验田、学校、平原、人民的关系,由此展开联想与想象,作文的中心要突出一个爱字。可以说,我每次的训练目标都能基本达标。在后来升学考试中,县语文组阅卷老师的共同评价是“这个班每个人写法都不一样,显示出朝气和灵魂”。这次作文出彩的不少,我一一作了点名表扬和评点。底下一个环节是朗读范文,也是孩子们最期待的,被选中的作者有发自内心的自豪,这次中彩的是程蕾、高宇、李静,而以李静的文字最为动情。同学们听她这篇作文时,时而欢笑,时而难过,时而沉醉,时而深思。读完了,这篇作文又被大家频频传阅,不断向她投去钦佩的眼神。李静默默坐在墙边,像《绿野仙踪》中被众人簇拥的多萝西,幸福得容光焕发。
  时过境迁,李静这篇作文的细节我已难以复述,但文章的大体脉络尚可记忆。她从自己童年记忆和大人传说的美丽家乡写起,与现在土地贫瘠荒芜,雾霾笼罩,村里责任田撂荒相对比。接着写到外出打工的大姐二姐,被包工头剥削囚禁,劳累一年连夜逃回家乡的辛酸细节。她回忆那次雾霾踏青,为平原母亲的病而担忧,害怕她最终死去,抛下她和老师同学以及父老乡亲无依无靠。她受老师的话激励,于是自己暗下决心,要像豫剧张桂英告状的女主人公那样勇敢坚强,从自身做起,从现在做起,和人们一起,呵护土地,拯救母亲。她决心在课余时间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开辟一份“爱心试验田”,她把清除垃圾比作给土地切除毒瘤,把耕耘劳作比成给被荼毒的泥土输入爱心,把浇水施肥当作给昏迷的妈妈喂茶喂饭、输入营养,把播种护理比作扶刚能起床的土地妈妈舒活肢体。然后,她写一天中午放学,她假装回家骗过老师的眼睛,又悄悄溜回校园,饿着肚子给试验田除草松土,初夏的太阳暖暖照着她,在花与果,蜂与蝶的陪伴下,她劳累了,就香甜睡倒在田畦里,鲜花像毯子覆盖着她。在梦中,她与蜂蝶起舞,接着她长出五彩的翅膀与它们在丽日蓝天飞翔。她俯瞰大地,花团锦簇,绿浪起伏,原来大地上无数爱的试验田已经肩并肩手挽手、她见証了山,畅游了海,飞越过繁华陈州,遨游在灿烂星河。后来,她飞累了,想到快要上课,就飞回学校上空,发现试验田里伫立着一个古装女子,在徘徊沉思。原来那女子是张桂英,不留神穿越到今世,看到平原之上生机勃勃,大地回春,四处寻找源头,就走进这块试验田,发现古老平原焕发新生的秘密在于热爱自然的童心,和保卫母亲的深情……这篇文虽然仍属稚嫩,但是饱含激情与思考,想象绮丽,描写细腻生动,通过比较完整的情节描述,将一颗灵秀热烈的赤子之心跃然呈现纸上。这篇文不仅激动了孩子们,使他们课间纷纷跑出教室去呵护那块绿地,也让我受到刺激:我,有责任为孩子们,为家乡平原去留住这份爱,留住这块不起眼的试验田。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上课,忽然教室门被一脚踹开,张正眼睛通红地闯进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往外拉:“走,你给我出来!”他把我拖到那块花田跟前,暴跳着,“我安排的,为什么不挖?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老师,你听我解释……”
  “我现在是主任!”他悲愤地叫喊,当啷扔过来一柄锄头,咬牙命令道:“你解释个屁!挖,你现在就给我挖!”
  我站着没动,一股屈辱裹挟着怒火涌上全身。
  “你敢违抗我?捡起来,挖!”他两眼喷火,向我步步紧逼。
  我冷冷地看着他。
  喧闹声搅扰了安静的校园,引发各班学生恐慌,老师们也纷纷跑出观望。谁知张正猛地抢过锄头,劈头向我打来!在老师们惊呼声中,我一闪身,呼啸的锄刃划伤我的手臂,血顿时染红我的衣袖,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他破坏教育,我今天就要替学校铲除这个祸害!”他一边大声宣布我的罪状,一边再次轮起带血的锄头。
  只听惊叫四起,一个红衣女孩的身影冲了过来,她满面通红,目光闪亮,张开双臂挡在我的身前,挡在正要下落的锄头前面。
  张正僵住了,上下打量这个女孩,只见她长发漆黑,额头饱满光洁,明眸皓齿,身材挺拔秀丽,仿佛一夜之间怒放的鲜花。他被女孩的美震慑了,半天眼睛盯住她隆起的胸脯挪不开,不由焦渴地咽了口唾沫。他又望望前面,我的学生全都站在我的身后,女生惊恐,男生都怒视着他。他退开一步,端着锄头结结巴巴喝问:“你是李老师的闺女,咋也跟着别人违反学校纪律,站出来跟学校领导作对?你,还有你们,快回教室读书去!”
  没有人动。李静委屈地问:“张主任,你为啥伤害俺们老师,还要毁掉我们班的爱心试验田?”
  “爱……啥试验田?”张正好容易把目光从她胸口移开,说:“不管啥田,你们不好好读书就是不中,跟我作对就是危害教育。要搁当年,我早把你们绑起来游街批斗了。让开,要不我就先开除你!”他大声恫吓着。
  “我不让开,我要保护这片爱心试验田。”李静执拗摇摇头,望着眼前的主宰,“这里种着爱,种着我们未来的梦。你不用开除,就请直接砍倒我吧!”说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又迅速擦掉,倔强地看着对方。
  张正讥笑道:“试验田,还爱,还梦?你神经病吧!瞧你个子那么高,在学生中像羊群里跑头驴,满嘴爱呀爱的,咋恁不知道害臊哩?今天我就要把这地斩草除根,叫你爱不成!”
  李静面色惨白了。
  说完,他狠命抡起锄头,对着鲜花绿叶一顿猛砍乱劈,花朵飘零,败叶纷飞。张正一边劈砍,一边解气地冲他们笑,冲摇摇欲倒的李静笑:“嗬,我叫你们爱!我叫你们做梦!死丫头片子,你还爱吗?”
  李静捧着一枝折断的花蕾,忍着眼泪,一步一步走过去,怔怔地望着他。
  张正大喝;“你想造反?”
  李静没有血色的脸泛起一丝微笑,嘴唇翕动,像是对他说了句什么。
  张正一愣,不禁又惊又怒:“你,你再说一遍!”
  李静又说了一遍,这次,包括已经围过来解劝的所有老师,包括老牛都听清了。李静清晰地对他说:“不要脸!”
  没等张正再度跳起来,女孩身体摇晃,一头栽倒在飘零的花叶丛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我奋力挥出的一拳砸中了曾经的救命恩人和老师张正的面门。
  六
  二十多年弹指之间,七千多个日夜在大地上悄然流失,远在国境线上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家给父母扫墓,亲吻生养我的血地那梦萦魂牵的平原。还有,打听一下我一直默默牵挂的李静的消息。
  今年九月,金风送爽,“新冠”平息之后,我匆匆启程。虽早有心理准备,一踏上故土还是产生了“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触。城市在四处扩张,无数村庄也城镇化、花园化,却也空心化了。年轻人四方打拼,只留下老弱妇孺在家,村街上颇为冷清。麦子已经被大型收割机轻松入仓,旋耕播种一体机使大地仿佛一瞬间就布满绿油油的秋庄稼。我两眼湿润,乡人再也不用像我辈那样用唐朝的农具进行现代劳作了,而且免除了各种令人窒息的苛捐杂税,种地还有补贴!因政府连年强力治污,雾霾消退,平原天清气朗,花团锦簇,我漫行在水泥乡路,两旁花木相迎。踏入乡镇广场草坪,脚感舒适,如踩天鹅绒,定睛观瞧,却是塑料草坪!望着生机盎然的乡野,我不禁发出一声画蛇添足的轻叹。再走,发现河沟两岸都镶嵌了花纹美丽的石块,河底都被水泥混凝土铺得溜滑,清浅的水流在坚硬的隔离层上蠕蠕爬行。河流是大地的血脉呀,把血脉用水泥包裹起来,平原该不会生出心脑血管疾病吧?我又不合时宜地担忧起来。
  在双亲墓前,我倾干了这些年游子漂泊的血泪,和父母亡故时未能奔丧的愧悔。后来,我躺在父母坟前,如同躺在二老苍凉而温暖的怀抱里睡熟了。四周绿浪起伏,虫声唧唧,我睡得安心,幸福,直到夕阳滚滚滚,坠向地平线。
  这时,我感到有人在轻唤着拍我,我一骨碌爬起,揉着红肿的眼睛,发现我的堂弟新生站在面前。他脸颊上刻着几道皱纹,乌黑的小胡子下隐藏着笑意,说:“哥,咋关机了?你弟妹猜你可能在这里。回吧,她把饭菜早都做好了!”
  新生是我未出五服的兄弟,也算是我故乡唯一的朋友和亲人。其实我还有个亲哥,卖掉父母留给我的宅院和土地,现在他老两口随我的侄子在郑州生活,如果不是新生,我这次回来怕是落脚点也没了。堂弟比我小一岁,他少年外出打拼,是建筑队技艺精湛的木工,现在和弟弟赶上新农村建设浪潮,在家乡创立建筑公司,挣得盆满钵满,家有别墅、豪车,而且不到五十岁就抱了孙子,是乡里的头面人物。我俩从田野回来,穿过村子,几乎没人认识我了。偶尔门前有一两个老头老太,跟他们打招呼,昏花的老眼辨认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叫出我的乳名。走到街口,天色已暗,发现一个秃头老汉半边身子僵硬,另半边正常身子拄根拐杖一捣一捣,拖着僵化的部分执着地单边前进。新生忙上去搀扶,并对他的耳朵喊:“张老师,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那人停止单边前进,囗齿不清地嚷嚷:“屙、腥、哥、爸、爷、姥,瞧、屙、公、鸡、背,屙、蛆、糕、疼……”
  新生给我翻译,他说“我生个白眼狼,抢我工资本,我去告他”。
  又对我说:“这是咱的小学老师,你教书时还和他同事哩!”就大声对他耳朵喊,“张老师,你看看这是谁?”
  那人费劲地用半边身子带转过脑袋,呆滞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一阵,忽然闪射出怨毒的光。他嘴角猛地一抽搐,长长的囗水耷拉下来,滴湿了胸口。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爸、爷、姥(白、眼、狼)!”
  新生并不清楚我和他的过往,苦笑着小声道:“老爷子这些年不顺心,校长丢了,村长丢了,几个学校推来推去不接收他,就中风了,办了病退。在家又处处刁难老伴、儿子,偷看儿媳妇洗澡,疑心他们要夺权、抢他工资卡,抢他校长的位子,不顾耳聋眼花,天天挣着去村里乡里告状。这不,脑筋又糊涂了!哥,你先回去,我送张老师回家。”说完,就哈腰强行背起他往村里走了。
  这时暮色四合,村街上的路灯点点闪亮,村庄如同白昼,我的心里却一片昏黑。与当年的“骚和尚”,今天的病退老教师张正的邂逅,我并没幸灾乐祸,可也无法冰释前嫌。他怨毒的眼神,和含糊不清的咒骂说明并未忘却昔日恩怨,其实我又何曾放下!当年李静昏倒后,我那一拳让即将夺权当上校长的他两腿哆嗦,当众出丑,也终结了暑假后我的教书生涯,第二年便出走他乡,甘载浮沉,归来已非少年。
  而李静,因试验田事件受到精神刺激,还满嘴“爱”呀,“梦”呀成为封闭乡村的奇谭,更因辱骂校领导而被张正坚持追责,虽经匆匆赶回的高校长百般调解,她还是被迫休学了,也将永远结束自己刚刚起步的学业。
  我坚持要让李静复学,并去她的村子家访。还没见到李静,她的妈妈,那个高大心烦的村妇毫不客气地将我轰了出来:“你算啥老师,把俺三妮教得满嘴情呀爱的到处丢人,现在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都快把俺们淹死了,以后还让她一个黄花闺女咋活?再说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婆家的人,念书花钱有啥用,你让她上学家里地里的活你来干?我说你别来了,拐带坏俺三妮我还没跟你算帐!”
  李老师倒对我挺客气,专门到学校找我赔话,但表情很不自然。他说女儿退学家庭困难是一方面,李静精神不大稳定,有时做梦说胡话,干活也丢三拉四的,女大不中留,不曾想应到自家身上,证明她确实不适合再读书。李静昏倒后张正专门去找过李老师,恶人先告状,将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并对我用“爱”毒化学生大加渲染。
  高校长竭力调和我与他的矛盾,他不顾众人劝解,出口成脏,连蹿带跳往我身上扑,并跑到村里告状,连高校长也捎带着告了。我对校长说:“我把这届毕业班送走,就不干了,我要到外边的世界走一走,我已感到胸襟正在萎缩了。”
  高校长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干你的,我跟他斗!”
  我摇头。校长也叹气了:“这块平原太沉重了,出圣贤,也出流氓;讲正义,也暗藏邪恶;哺育文化,也滋生愚昧。它的土质粘涩酸苦,地力像个衰败的母亲一样快要耗竭,结出的每一颗果实都拼尽心血,却无法圆满香甜,此外还要承受无常的风雨以及严酷的季候。在这块土地上,一个人想堂堂正正活着,并做一番事业太难了,因为不仅要头顶苍天,更要背负大地……他乡里村里都跑关系送下礼了,我下学期也想调离,由他作孽去吧。”
  试验田事件过去近两个月了,花田已被铲平,又堆起了苍蝇乱飞的垃圾。在那个躁郁的六月末的中午,离全县期末统考不到两星期,程红举在教室上课,我独自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和他的办公室正对着校门囗的砖道,此刻校园不见人影,各班师生都在抓紧赶课或复习。而雾霾再度来袭,酷烈的太阳挂在空中光芒暗淡,无论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沉的怪味。不知怎的,缺了李静的作业总使我有些心不在焉,又热又烦。批改了几分,就靠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发呆,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可爱的模样:挺拔秀丽的身姿,漆黑油亮的秀发,清澈的眼神,光洁饱满的额头,雪白牙齿调皮外露的微笑。她,红衣绿裤,像一枝含露欲滴的花蕾摇曳在我的心间。我不禁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门外,往校门外黄雾茫茫的原野望去。
  忽然,我发现校门口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徘徊,并探头往里张望。刚想细瞧,人影一闪,不见了。
  我懒懒地走回屋子,再次坐下,无意中一抬头,我脑里轰的一片空白,不由重新站了起来。我分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闪进校门,穿过甬道,慌张而匆忙地向我的办公室走来。她站在门口立定,望着我,颤声地叫:“老师……”
  这声音那么凄凉,使我在酷热的六月冷得身体一抖!我只对她上下打量一眼,心脏就像突地落入万丈冰窟,我喉头堵塞,半晌发不出声音。才短短两个月,曾经青春逼人的李静完全变了个模样:她靓丽的红衣绿裤不见了,换上了小学二年级去陈州烧香时的服装,紫红破旧的夹衣枷锁般蹩脚地套在已经发育的身体上,衣襟遮不住肚脐,袖口盖不住手臂,而且肘部都磨破了;下面洗得发白的蓝裤也有补丁,裤脚蚂蟥般退缩到小腿肚上面,双脚上的布鞋破了洞,露着脚趾,似在向我发出嘲笑!她面色晦暗,形容消瘦憔悴,只有饱满的额头下那双黑亮的眼睛依然执着,却笼罩着一层游移和胆怯的迷雾……
  我愕然地僵在那里,浑身已经麻木了。
  “老师……”她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我慌乱地发现,她渴望地眼神正盯着我的脸,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激流里寻找着稻草。
  我猛地惊醒,慌忙指着板凳招呼:“来,李静,你坐!”
  她斜着身子坐在板凳边缘,欲言又止。
  “李静,你,还好吧……”我打破难堪的寂静,沙哑地问她。
  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那神态像已经老去了几十岁。那声叹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终于被破屋子沉重的死寂掐死。我们难堪地沉默着。
  忽然,她醒悟似的,腊黄的脸上悲凉一笑,拉一拉本来就短的袖管,露出两臂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轻轻对我说:“看,这都是俺爸俺妈打的,他们说我丢人……”
  她很快放下袖管,竭力想要遮盖住自己的手臂,羞愧地看我一眼,再次叹着气说:“老师,现在我的脑子不好了……”
  我呆呆坐着,同情,悲苦,虚弱,还有害怕别人发现我和她独处的胆怯涌上心头,折磨得我一句话也发不出声来。
  她忽然慌慌张张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老师,你能给我回封信吗?我……!”
  她恐惧地说完,飞快地塞给我一个纸条,逃一般出了屋子,向大门外跑去,一转眼就不见了。等我反应过来,走出校门,雾霾沉沉的泥路上空空荡荡。此刻,惨白的日光透过浊雾洒在苦涩的平原,闪闪烁烁,像结了一层带着血迹的盐。
  新生夫妇陪我用完酒饭,开始闲聊这多年家乡的蜕变,人情世态的改易。说到后来,新生告诉我现在村学的教学楼就是他建的,高校长被挤走后,张正老师干了几年,出了许多问题,上面调查,把他撤了,差点开除出教师队伍,他就中风了。新生说,现在的校长是高宇,原来高校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志愿回乡教书,如今学校可红火了!对了,高宇的爱人叫程蕾,任教学主任,是当年教过我们的程老师的孙女。程老师七十多岁,患高血压糖尿病,走路都不太利索了。这趟回来,你真该去拜望一下老人……
  我连连点头,终于借机问出另一个问题:“前村有个李老师,他现在咋样了?我还记得他有个三姑娘,我教过的,她现在还好吧?”
  新生说:“李老师呀,已经从乡中学退休,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在珠海和儿子一起生活。”他的两撇小胡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肥沃土地上冐出两枚油性植物的叶片。他望着温柔娴淑的妻子,问:“你知道李老师的女儿吗,给咱哥说说?”
  弟妹含着柔美的微笑沉吟片刻,说:“我嫁过来时咱哥已去边疆了,你又常年外出打工,学校的事我咋能清楚,我对这个李老师也不熟呀。只听说他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没听说还有个三姑娘哩。”
  我失望地沉默了。
  弟妹抱歉地看着我。新生亲昵地责备她:“我以为娘们的事娘们应该明白,没想到你知道的和我一般多!”
  弟妹脸泛红晕,俯首沉思,突地恍然叫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嫁过来不久,好像听人说起过本地有个三妮,长得可漂亮呢,只是精神受过刺激,在家经常挨打。后来被九千块钱卖给外地人了,不知是不是她……”
  我脸色发白,半晌才问:“后来呢?”
  弟妹说:“唉,后来……谁知道后来呢!”
  七
  次日,我步行去数公里外赶集,半为温故也半为知新。我沿着昔日上学的路线漫步,一人高的玉米密匝匝站满乡路两侧,身边时而有汽车和电瓶单车驶过,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走走停停的我。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到平原,回到娘的怀抱,多年来为生存上紧发条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不觉玩味起一句书上的妙语,“小路容我静,大地任人忙”。
  路过焕然一新的花园式小学,正是课间,听到校园里欢歌阵阵,笑语声喧,校门口停着漂亮的校车,我不禁暗自浮起笑容。但是,我并未动前往造访的念头。当年我们那一代教师,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如今正规院校培养的青年才俊已完全走上园丁的岗位,进行着现代化声光电教学,虽然孩子们成长的路上还会有坎坷风雨,但平原面貌已非昨日,平原的天空正酿造着一轮崭新的太阳。
  至于我,甚至算不上家乡教育历史上的一枚螺丝钉,青涩的代课时光如白驹过隙,不但乡人们早已忘却,连曾经的学生如今又有几人还能记起我呢?走好脚下的路,莫自作多情,莫频频回顾,更莫贸然踏入他人的绿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该割舍的就要割舍,所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到了集市上,街旁高楼林立,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瑯满目,买的和卖的都衣着时尚,精气神十足,言谈和气爽利。十年一茬人,都二十多年了,平原已摆脱了桎梏,平原人正锻铸新的灵魂。我徜徉长街,负手观望,不觉百感交集。正行之间,忽然路边有一对俊男靓女对我驻足观瞧,轻声议论指点,接着便跑步迎上来,眼睛发光地招呼:“请问,你是我们的张老师吗?”
  我定睛看时,男的高大倜傥,有昔日高校长的风釆,女的雪肌花容,嘴角有颗红色的美人痣,我脱口说:“你俩是高宇、程蕾?”
  他们拍手欢呼:“真是张老师!”上来就把我抱住了。程蕾红着眼眶说:“老师真是狠心,一走就没有消息,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们……”
  原来他俩是上街为学生釆买一些物品,接着要去乡里参加一个教育会议,下午才能转回学校。
  “老师,请到学校指导工作!”高宇依依不舍。
  “老师,我们抽空去看你!”程蕾说
  我笑着挥手,眼睛也湿了。转身时想起了什么,就喊:“程蕾,你爷爷好吧,现在还唱豫剧吗?”
  程蕾脸现忧虑之色,说:“爷爷老了,身心状况都有些差。他老回忆过去的事,常念叨你呢!”
  “哦,中午我去看他。”
  他们钻进一张红色轿车走了。我走入一家超市买礼物,里面顾客穿梭,我低头抱着东西到收银台结帐时,不小心踩了一个时尚红衣女孩的脚,忙连连道歉。她牙齿闪亮地一笑,说声“没关系”,就小鹿般轻快地往门外走了。
  结帐时我心里猛地一动,那女孩的长相好熟悉呀:光洁饱满的额头,清澈的眼神,调皮的微笑,挺拨秀丽的身姿,活脱就是李静的化身呀!莫非……我匆忙赶出门外,那红衣女孩的倩影早已融入车来人往的洪流,像一只蝴蝶隐藏进原野花丛,像一滴水滴落在汪洋大海。我引颈瞩望,心中怅然若失。好久,我才回过神来,打车去程老师的村子。
  程老师并不在家,他的邻居告诉我,今天秋老虎发威,太阳辣,老人又去学校后面的废弃池塘照看那些花了。他在那块废塘里养了许多花,经常送给学校的孩子,也无偿赠给路人。那些花是他的精神寄托,别说这会,就是雷雨之夜时他也敢拄着拐杖照手电往那里摸,谁劝都不听,人越老脾气越古怪。老人的儿女都在城里,百般接他都不肯进城,说要在乡下陪伴孙女,实际是放不下那块花田……我将礼物寄放在邻居家里,不顾挽留就出了村子,急着寻找程老师,寻那块花田,也许只有他能解开我心中纷乱的谜团。
  正是午饭时刻,田野岑寂无人,无际的青纱帐在秋阳下闪着白光。我走过学校,折向后面的小径,沿着一条小溪岸畔,穿过一片玉米地,就该能找到当年孩子们车拉手抬,运送垃圾填埋废旧池塘的所在吧?这也是当年雾霾中野游我去寻找李静的路线,我凭借记忆辗转前行。没有一丝风,我很快满头大汗,脸被路旁茂密的庄稼叶子割得生疼。
  忽然,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呆住了!我听见青纱帐彼岸传来一个老人沙哑悲怆的歌唱,那是豫剧《下陈州》张桂英告状的唱段,歌声似断似连,音调如泣如诉,像隐藏着巨大的伤心,像表达着深沉的抗议。歌者气力衰微,像黄土堵塞着喉咙,又像岁月压弯了脊背。他气喘吁吁,充满血丝的声音像平原记忆的老唱片在空气中沙沙作响:
  “家住陈州城南关,
  祖祖辈辈种庄田……”
  我打了个寒噤,木然立在盛夏的平原,正看见昔年的烈烈大雪野马奔腾,铺天盖地而来。梨花翻飞中,管弦紧急,锣鼓家伙轰鸣,我的眼前恍惚出现另一个时空舞台,耳畔响起一声激越的呐喊……
  就在李静辍学的那个夏天,我不顾高校长的再三挽留,离开学校,外出随建筑队打工,直到年底才从异乡回来。一到家就听到雷人的消息:骚和尚,不,公办教师、以及小学校长与本行政村村长张正请来县豫剧团,要在学校操场连唱三天大戏。产房传喜讯,人家“生”了!短短半年里,张正与独霸一方的村支书合谋将清正廉洁的原村长赶下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本村最高领导人。他上下钻营,八方奔走,也获得了教师转正指标,并软硬兼施挤走了高校长,从而实现了人生的三喜临门。新官上任,必得放个原子弹,人前显贵,乡里立威,让老坟里的祖宗三代也跟着抖擞起来。正逢年关,学生放假,外出务工人员返乡高峰,那就唱大戏吧!一出《大升官》,人生正应此景;一出《下陈州》,让姓高的姓李的以及其他的小舅子们哭哭啼啼铡刀下送死去吧,让穿白戴孝的小娘们张桂英跪倒在我张大人脚下接受制裁吧。他秃脑门闪亮,别出心裁地把看戏当成任务工,瘫子聋子都不得缺席!
  恰逢这年几乎滴雨未下,夏秋歉收,冬麦黄瘦,人们抗旱不胜其苦。年关到了,正该喘一口气,苦中作乐,于是每晚戏台前观众爆满,喧哗笑闹,差点挤爆了校园子。我前两晚并未参与这场闹剧,第三天晚上,被张正欺负怕了的父母逼着我去听戏,还要再抽空买上礼物去赔礼道歉。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如今在人家手心里捏着。你跟他动过手,村长正盯着你哩!看着衰老无助的父母,我忍着烦闷,默默出了村子,头也不回地沿着蛇皮小路朝唱戏的学校方向走去。
  天空浮云遮蔽,年前最后一轮圆月在破棉絮后蠢蠢欲动,空旷的原野晦明不定。前两天冷风莫名吹刮,将暖冬持续的郁躁扫荡,将寒意吹进人的骨髓,将彤云糊满锅盖型的苍穹。眼看将有一场瑞雪,不料风停气躁,诳人的天气无常回暖,不厌其烦的满月又试图拱出头来,嘲笑靠天吃饭的庄稼人们。
  进了人山人海的校园,戏台上电灯高悬,喇叭迎人,演员们已化妆停当,等待支书、村长吩咐开锣。这时,浑身痒痒的张正扭上台来,先对全体村民来了一场高水平的“三讲”教育,然后哈腰征求了支书意见,高声宣布大戏《下陈州》开场,请老少爷们细品,过瘾,得劲!接着他走下戏台,咵地收起笑脸,背手在人群里视察,所到之处,人们闪开一条冰冷的胡同。
  台上锣鼓铿锵,演员上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喜大悲的平原被搬上了方寸舞台。一身白孝的孤女张桂英登场了,倔强悲切,拜倒在包拯脚前,戚戚道白:“见过包大人……”
  包拯:“这位女子,可有状纸呀?”
  张桂英:“民女冤情重大,无人敢写状纸。”
  包拯:“有何冤枉,凶手何人,不要害怕,慢慢地讲来!”
  我站在人后,远远面向戏台。这时暗影里躲藏着一个女孩,正不停地向我窥视。
  台上,张桂英面对包拯,放开歌喉:
  “家住陈州城南关,
  祖祖辈辈种庄田。
  我本桂英张家女,
  民女状告杀父冤。
  凶手本是四国舅,
  他好比瘟神到人间……”
  那个女孩悄悄走过来,轻声叫了一句:“老师……”我身体一震,僵在黑暗里。不用说,她是李静,而且可能专门在等我!
  我暑假后外出打工,一半也为躲开她,自从毕业前收到她的纸条后,我就陷入感情的泥潭。她在那张纸条上倾诉了自己的处境,困惑,疼痛,恐惧。她小小的心把我当成救星,白马王子,相信我会怜她,懂她,救她。她想让我带她逃去陈州,或远走天涯,种植爱的花园,梦的花园。她说全家人经常按住她,对待牛马一样“嘭嘭”捶打她的身体,娘掐她、拧她、用针扎她;父亲骑在她身上,撕她头发,用鞋底抽她。她时哭时笑,时而当众大叫胡说,清醒后羞愧不堪。她说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就要被扯断了……
  我看完纸条五内焚烧,却又无计可施。去她家劝阻施暴?无疑于自己往污水塘里跳。送她就医,钱呢?就算有钱,你一个大男人非亲非故凭啥牵扯一个黄花闺女?这是乡里大忌。报警,不给钱不出警的大沿帽会管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孬差?带她私奔?除非我的智商降低为零,尽管我心里喜爱这个小丫头,也坚信凭关爱就能使她弥平创伤,恢复正常。我踌躇再三,挥笔写下一封长信,在信中理解她,同情她,宽慰她,肯定她,鼓励她,并苍白地让她用坚强的意志自我拯救……我把信交给和她同村的一个男生,再三叮嘱要亲手交给她。第二天,我问那男生,他说:“我没见到她,交给她妈了”。因为这封信,她家把她关了起来。再见到李老师,他面色铁青,对我蔑视而过!
  台上,张桂英继续表白:
  “陈州荒旱百姓苦,
  五谷不收整三年。
  谷糠价比黄金贵,
  树皮草根也值钱。
  今日等,明日盼呀,
  盼来了曹虎他个粜粮官。
  百姓饿死他不管,
  每日里花天酒地费民钱……”
  “老师,我现在有了自己的爱心试验田,就在校后麦田中间,程蕾家的废池塘那里。我从小溪里挖来泥土盖住垃圾,提来水,埋上种子,种下我的梦,我想明年春天就会开花了!可是这块地病了,黄黄瘦瘦的,许多裂缝张开嘴巴在对我哭。现在你能不能跟我去救它?”李静不知羞臊地贴近我说,热气呼呼地吹着我的脸腮。旁边有人偷偷注视我们,我狼狈地站着,不知该躲开,还是回答点什么。
  李静见我不作声,拉住我的手臂,有些焦急地抬高声音:“老师,这是我们共同的试验田呢,我相信你才打破窗户偷跑出来找你。原来你也是个狠心人呀!”
  起风了,锋利如割,播土扬尘,吹的戏台上的吊灯左右摇摆。黑云密密布满天空,空气潮湿寒冷,月亮沉入黑窟之中。李静诡异的声音回荡在在黑暗的人群里,引起一阵不小范围的骚动。我转身退出戏场,匆匆走向校门。
  戏台上张桂英继续悲鸣:
  “四国舅府里摆酒宴,
  百姓们家家断炊烟。
  四国舅楼上歌且舞,
  百姓们守着死尸哭皇天。
  十天后才把皇粮粜,
  斗改八升秤加三。
  私改米价涨一半,
  米里又把沙土添……”
  出了校门,迎风向北,听脚步声是李静追了上来。我想起夏日的出走他乡,既为生计所逼,也是无法面对李静。这次年关回乡,听说李静越来越不对头了,她经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扛着锄头乱跑,说要去平原上建一块试验田,种爱,种梦,她就是戏台上的张桂英,啥也别想改变她的理想,引起人们阵阵讪笑。她的家人对她打得更狠,捆绑,关禁闭,不给吃喝,甚至诅咒这个孽障快点死。后来,程书仕老师登门了,流泪谴责她家人的愚昧、粗暴、绝情,要把李静领走,被轰了出来。程老师气得犯了高血压,差点死掉。
  想到此,我羞愧地站下来,对身后紧张得簌簌发抖的黑影说:“李静,别害怕,我现在就和你去看那块试验田!”
  李静牙齿打颤,立住了。突然,她如梦方醒,拨开我冲到前面,在黑暗里狂奔带路。跌倒了,爬起来再跑。我不计后果,紧紧相随。
  风在吹,一片雪花落下来,像一朵流星撕开黑夜,闪着银白的轨迹,栖落在李静因奔跑而飞扬的头发上。接着又是几片,落在她的头上,肩上。接着整个天空开始倾泻积郁,它把银白的忧伤向寒夜播洒,整个平原都陷进密密的罗网,雪花蝶飞蜂舞,穿梭忙碌,嬉戏在虚幻的白色花海。大地,瞬间白了头。
  这时,身后校园锣鼓骤停,可大喇叭里张桂英最后的抗争依然在风雪里萦回:
  “我的父不服把理辩,
  四国舅打死我父仓门前。
  这本是民女的冤枉状,
  请大人你给俺报仇冤……”
  这场喜庆因上苍突降暴雪而戛然中止,可另一场捉奸大戏却紧锣密鼓地开演。张正领着一伙杀气腾腾的男女,拿着棍棒、手电,大呼小叫向我们消失的方向追来。一个高大的村妇气喘吁吁跑着,一边安排:“你们不要留情,权当我没生这个丢人败德的东西……她一生下来我就该填进茅坑里溺死!”
  雪短暂地停歇了,一年中最后那轮圆月再次从云隙露出脸来,向我们告别,照得大地一片璀璨。李静满身雪花,含着欢笑,骄傲地站在雪冰覆盖的“爱心试验田”里,她映着月光,显得分外圣洁、美丽。她眼睛亮亮地望着我,热切地问:
  “老师,我的梦就种在这里。你告诉我,春天它真的会开花吗?”
  我忍住眼泪,笑着点头:“会的!李静,春天来了,你的梦一定会开花的……”
  李静伏下身子,久久地亲吻着冰雪大地,亲吻着生病的平原母亲。
  乌云重新聚合,月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老北风在远处密谋啸聚,天空中梨花又放,大地上狼烟再起。
  这时,杀气腾腾的喊叫远远传来,渐渐近了。李静从地上爬起来,映着雪光,对我凄然一笑:“我妈领人来了。我要走了,要不他们会打死你的!”
  说着,她猛地扑上来,将我紧紧抱住,冰凉的嘴唇在我脸上飞快一吻,就迅速退开几步,笑着说道:“老师,我好开心!”
  雪光映照着她美丽的面庞,她含着笑容,脸颊上两行泪水像溪流般蜿蜒流淌……
  接着,她猝不及防地踢掉鞋子,解开衣服,三把两把将它们扒光,在雪光下裸露出白玉般圣洁的胴体。她最后向我媽然一笑,忽然向冰雪覆盖的荒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妈妈,我来了”
  她长发飞舞,赤脚向前狂奔,身影瞬间吞噬在茫茫风雪之中……
  八
  这个尘封的真实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我已耗光了自己的悲伤,实在没有勇气再叙述下去了。
  下面是几则简略补遗,给对李静感兴趣的人一个完整的交代:
  一、李静,女,乳名三妮,1983年生,豫东平原人。1997年辍学,1998年嫁人,同年死亡,享年一十五岁。
  二、那片废弃的池塘仍在,但四季鲜花怒放,成了平原记录十二月花名的袖珍花池。这缘起于当年多梦女孩的播种,更得益于程书仕老人的终生厮守,以及程蕾带领新一代孩子们的精心呵护。现在的孩子们称这里为新的爱心试验田。我造访的那次,满池白花,像满天的星光在此汇聚,蜂蝶阵阵,奇香四溢,花丛中似有精灵在歌唱。花丛下面,埋着那个女孩的衣服和鞋子。
  三、我从平原回来后,很少做梦了,睡觉香甜,呼噜扯得响亮,严重打扰夫人的睡眠。她已严厉警告,如不悬崖勒马,她将实施末日总统特朗普式的严厉制裁,和我分床睡了!但是,昨夜我忽然再次被噩梦中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我满头大汗,惊慌坐起,发觉自己身处温馨的卧室,妻子正在枕上酣睡,才慢慢放下心来。我拉开窗帘,凝望着漆黑的窗外静谧安睡的河山,默默想道:也许这趟还乡,我是把平原失落的黑匣子带回来了。唉,也许还是程老人谆谆告诫的对呀!那天,他神情沧桑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族群或者国家,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也预示着悲剧的重新开始。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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