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灰灰亮,菜地里的白菜顶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白乎乎的霜色遮住了冬天枯黄季节里仅有的一点绿茵。鸡圈公鸡连连叫了几声,阿爸听到鸡叫,起床烧燃炉火,一点点升腾起老黄色火苗,火苗疯狂舔舐着炉底,桦树、花栎树、杂木、灌木等柴禾丝丝啦啦的声响打破清晨的宁静。阿爸把炉火烧的红通通,黑黝黝的铁壶,有些年头了,阿爸打一壶老井水,架在炉子上烧着,点燃一根香烟,边烤火边抽着,要不多久水沸腾了,噗嗤噗嗤的往外冒着白气。阿爸捻一把茶叶放进搪瓷缸,注入开水,冲泡起的茶叶一叶一芽舒展筋骨,开花一样四散开,在搪瓷缸里翻滚。阿爸一手烟,一手青绿茶汤,便是一天的开始。
阿爸闲不住,一连喝了几缸子茶,就在码好的柴禾堆里翻腾,今天码在屋檐下,明天又拆了重新码,好似有些强迫症,总要把一堆柴禾码得整整齐齐才算事。阿妈听着阿爸码柴的声响,干脆也不睡了起床。
阿妈没有好声气:“一大早起来,整日就把柴禾堆码了又码,就操心烤腿杆子。”
阿爸没有说话,自顾自的码着柴禾。阿妈嘴里一直唠叨个不停,阿爸还是予理会她,自言自语的说一会儿没了趣儿,渐渐地气消了,也就不再埋怨阿爸了。阿妈洗脸漱口后,径直走在菜园里拔菜,准备着一天生活所需的厨屋菜料。
腊月山村,沉寂了一年开始恢复人气,地气,人气聚集起来的地气是活的,活成阿妈灶台的一股股炊烟,氤氲在屋顶上。腊月的天短,一天晃晃悠悠的就溜走了。过了腊八,酒味就在山村弥漫,阿爸也要烤酒了。
山村寂静,万户萧疏,树草萧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犯困,山村像是沉睡的老人,坐在火炉旁打着瞌睡,山村的瞌睡很长,一睡就是一整年,也会一睡不醒。阿爸在山村种田养鸡,劈柴烤酒,准备过年。
阿爸说:“腊月,山村会醒来。”
独居坎上的表叔腊月农闲没事,总喜欢在湾里走东串西串串门子,大清早一定会在湾里村路上溜达一圈,遇到阿爸的时候,阿爸正在烤酒,醇香的甜杆酒一滴滴落在瓦罐里,滴滴答答作响,一股甘醇的香气扑鼻而来,刺激着人体的神经木梢,直抵肺腑,清香淡雅,浓香醇厚,充斥着五谷杂粮的纯香。“老表,今年酒好啊。”表叔递烟给阿爸。
“还好,还好。”阿爸接了一盅酒头,比白开水要浓稠,放着不动如琥珀晶莹透亮,山村有不成文的礼节,烤酒是遇到路过的人,不管认识与否,都会接上一盅让路人尝酒,遇上酒量大的,能够连续喝上好几盅。表叔喝酒的姿势优雅,双手举盅,鼻前轻嗅闻香,抿嘴轻尝一下口,入口后舌尖转动一圈吞下,吧唧吧唧嘴唇,口齿留香。阿爸又接了一盅,表叔忙摆手不要了。
表叔也不急于回家,坐在酒灶前,一个劲往灶窑添加柴禾。阿妈把菜地拔回的青菜,拿到酒灶冒热气的地方清洗,让表叔吃了早饭再走,表叔谦逊推辞说家里有饭。阿妈说多个人热闹,不差一双碗筷。阿爸也在一旁搭腔留表叔吃早饭。表叔架不住热情,答应留下吃早饭。表叔几口酒下空腹,面红耳赤,醺醺的感觉上来,却是正好。阿妈做饭速度甚快,厨房忙活一阵,四五个菜就出来了。烤酒比较忙,顾不得架桌吃饭,都会坐在酒灶热乎地方吃。阿妈盛好饭菜端给表叔说:“老表,不好意思,冇架桌子,烤酒有酒,喝几盅啊。”表叔招呼着说道着客套话。但是这酒不喝不行。几盅酒和着饭菜碗下肚。酒性不烈也不苦,比绍兴黄酒更好入口,喷香冒着热气,须屏住气来喝。但这醺醺的感觉却一直是这样温柔地围绕着表叔,倒像是一个可以长相厮守的农家女子。
表叔吃过早饭,准备回家,阿爸留他,他说好酒喝醉了,醉了好,醉了回去看看自己的酒窖好冇,腊月是烤酒的季节,表叔也准备回去准备烤酒了。表叔带着一丝醉意,走在回家的路上,凉风习习,吹打在烧呼呼的脸颊上,舒服多了。表叔走后,阿爸烤酒恢复原来按部就班的从前。
阿爸第一甑酒烤完,太阳才露肯露面,金色的阳光铺满山里沟壑之间,菜地的白霜渐渐褪去光泽,白菜绿茵茵的沐浴着阳光。阿妈趁天气好,清洗衣服被褥,实木桌椅板凳,怕过年那段时间天气不是很好,现在烤酒有热水洗得干干净净,过年用时现成的。
山村陆陆续续烤酒多则十来天,少则三五天。每年阿爸是山村最早烤酒的,总是山村第一批烤完酒。山村农闲烤酒最热闹,山村里大多都会沾亲带故,坎上坎下也都是邻居,遇上谁家烤酒,都会凑过去问候一句“老表,今年酒好啊。”
腊月赋予山村难得的慢节奏,阿爸忙碌了一年难得歇息片刻。山村的腊月更是深思熟虑的日子。要是赶上纷纷扬扬的瑞雪盖满山村,白雪的密度会掩去了阿爸一年奔忙的脚印,却未曾覆盖住阿爸对明春农事的思虑。阿爸召集一家人坐在火炉旁围炉而坐,红彤彤的炉火给每个人脸上镀上一层色温,阿爸盘算着一年来的收成,苞谷收了十几石,小麦、菜籽也收了几石,酒烤了千余斤,能过个肥年了。
山村夜晚银月如钩,弯弯挂在天边,星辰遥远清廋,山村安静如水,黄狗趴在窝里庄稼都收进粮仓了,索性也懒得看家护院了,花猫更怕冷,早早窝在火炉旁打起哈欠,时不时在阿妈怀里撒个娇,又跳下地,要不几秒,在火炉边角呼噜呼噜的响起鼾声。阿爸继续在炉火里架柴,住坎下的表伯拄着竹杖,咳嗽声远远超过他的身影,打着手电隐隐约约走进屋来。
表伯上来请阿爸过几天后到他家拉猪尾巴,杀年猪是山村一道重头戏,提前几天预约屠夫佬,定了黄道吉日,方才挨家挨户请六七个壮劳力拉猪尾巴。阿爸招呼表伯吃烟喝茶。顺口说一嘴:“日子定冇。”阿爸的回答,就算肯定地答应了表伯。
“定了,三天以后。”表伯一杯茶喝完,准备回去了。杀年猪提前要准备好多家伙事,拴肉的棕榈树叶子,腌肉的木盆,庖汤宴的菜杂七杂八的。表伯临走好远了,又打着手电折返回来,特意给阿妈说,后天和阿爸一起去吃庖汤宴。
“不了不了,腊月了还有好多事要忙嘞。”
山村是熟人社会,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守望相助,有难众人帮,哪家有杀年猪这样的事也是大家分享。久而久之庖汤宴就是山村腊月分享幸福的一种形式,杀猪的当天要邀请街坊邻里聚在一起,打一次牙祭。三天后,阿爸清早起来,照旧生炉火煮茶,喝几大缸子茶,东方泛起鱼肚白,方才到表伯家拉猪尾巴去了,回来已经是晚上月头当空了,不胜酒力的阿爸满脸通红。阿妈在厨房炸丸子,酥肉,金黄色的丸子在油锅沸腾滚滚,月头高挂时分,丸子、酥肉出锅后晾冷,阿妈装进盆子储存起来,过年时候用来祭祖贡果。忙罢了阿妈扑灭了灶窑的火,听到屋外动静,走出屋门是阿爸回来了。
“喝不了酒,还要喝,少喝点。”
这也不怪阿爸,架不住表伯家热情。山村一般杀年猪上午就完事了,下午则是屠夫佬和拉猪尾巴壮劳力,一起围炉而坐,嗑瓜子,互相说着自家一年来的收成。天擦黑才是庖汤宴开始的时间,酒是自家烤的酒,菜是原生态的农家菜,左邻右舍围坐一起,相互划拳行令,刚开始都会推辞不喝,架不住热情上来了,纷纷举杯痛饮,一顿泡汤宴吃上三五个小时,不足为奇,山村安静的夜空久久回荡着男人们 “哥俩好啊,高升升……五魁首啊,六六顺啊……”猜拳喝酒的声音,真是好不热闹。
山村到了腊月二十以后,过年的气氛就一日浓似一日了。
“腊月日子过得好快,一混就二十三了。”阿妈在抱怨日子不给她留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过年前期的准备。阿妈很能干,主内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炸菜、收拾房屋,杀鸡卤菜,全是阿妈一人操持。主外有阿爸,置办年货,未雨绸缪,买东买西,过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鸡鸭鱼肉、糖果糕点和蔬菜等吃货,阿爸要亲自操办。连正月拜年走亲朋的礼物阿爸也是心中有数。腊月二十三那天,山村有祭灶过小年的传统,阿妈这天早晨起床后,阿爸打下手动手进行大扫除,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傍晚时分,阿妈将供果摆上供桌,燃香恭拜。阿妈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祈求个来年的四季平安,家庭幸福。
旧历小年是山村过年的前奏曲,前奏曲里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阿妈和阿爸,从二十四忙着祭祀,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买鱼肉,二十七手提笔写春联,二十八宰鸡鸭,二十九蒸馒头,一直忙到腊月三十那天,一桌团年饭吃了,才消停下来。
汽笛声、呼喊声、寒暄声,村庄沸腾起来,趴在窝里安安静静地黄狗,也亢奋起来,撒着欢儿奔跑,不时发出几声犬吠,像是给留守的山村提前打个报告。鞭炮,烟花接二连三的响起来,腊月,整个山村热闹而肃穆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