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的老了。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接到姐的电话,
父亲突发眩晕,住院了。
我和姐都在城市。
只有孙儿陪着他住院。
身体查了个遍,眩晕也缓解了,几天功夫很快出院了。
但想想,和姐仍然一起回了趟老家。
看着他恢复可以,依旧中气十足。
只是悄悄发现,他确实老了。
并非单纯身体的衰老,而是精神层面的。
回老家那几天,有个垃圾桶的盖子消失了。
姐一向是个大嗓门,开始大声数落他,怎么把盖子扔了,真是老糊涂了。
他说,我没扔过。
姐说,没扔怎么消失了呢?肯定是你扔的。
他说,没扔过就是没扔过。
姐说,肯定是你扔了又忘记了。
他说,没扔过为什么要承认啊。
姐说,你这人就是有个毛病,做过的事嘴硬,肯定就是你扔的。
……
我看老父亲的嘴努了努,又憋了回去,算是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姐没过够嘴瘾,继续数落了几句,数落他这人啊,越老越糊涂。
父亲没吭声,好像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语气嘀咕了句。
感觉一切都倒过来了。
父亲像个小孩,姐像个数落犯错孩子的唠叨妈妈。
虽然我说着姐,你少念几句吧,人老了糊涂了多正常的事啊。
但又想着一切有因果。
曾经父亲在我们家是多么的飞扬跋扈,从小到大我眼里,只有他发威发怒的份儿。
吩咐我们姐妹做点什么事儿,手脚慢些,得到的就是一口一句的“笨蛋、没用、傻瓜”。
我一直是个手脚活差的人,至今也是。
当在别人面前做什么手脚活的事儿,我总是稍显笨手笨脚,而且略带失去节奏的手忙脚乱,那刻就像有双眼睛盯着我,等着在评判我做得如何。
比如我刚刚举例的场景,之前一向只有他爆炸的份儿。
这么多年,他都是家里土皇帝般的存在,他有了情绪,任意发作,随时随地都能发作,就像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瞬息莫测。
但自从10多年前,母亲去了后,我回老家越来越少。
越发的只是和老父亲保持了距离美。
一向觉得他强壮健硕,有种“坏”(脾气坏)人活千年的趋势,没想到一年复一年,当年那个火气冲天的他,也老了。
而且,也服老了。
是啊,如今他腿脚慢了,眼睛迷糊了,身子也伛偻了,一切都在衰退……
也得认清现实,开始看儿女的脸色了。
其实姐非常关切他,总是操心他是否饿了冻了,寄吃的买穿的,一年回几趟老家,总是忙活着家里各种活儿,离家前总是准备各种吃的,塞冰箱里,供他吃很久很久。
姐比我更关切他,操心着他实际的吃喝拉撒各种,虽然数落他也更多。
而我是淡淡的保持着距离,给些钱,自然少了很多言语的纠缠。
这次过年,我并没有回老家。
姐自然是回去了。
在年初八,姐准备出发去城市的那天,打了我电话,听着她声音里的担忧。
她说,父亲老年痴呆了,很严重。
我想,怎么可能?
一个月前我见过,脑子一切清楚。
姐所谓的老糊涂,只是正常的年龄衰退。
我问,多严重?认识人吗?认识路吗?
姐说,那都认识的,他半夜里找我,说是怕我已经出发离家了。
我听了即明白。
这哪里是老年痴呆啊,这是担心我姐离家了,他一个人在家孤独或没人照看啊。
他是焦虑或者恐惧,年老体衰的自己一个人在家过日子。
我当即点破,他脑子清楚得很,他是想留你在家陪伴他生活呢。
但又像那羞涩的小孩,扭捏着无法明说,想让儿女主动看到他的需求。
父亲身体确实老了,心也跟着老了。
虽然村子里有老年食堂,这些年他一直去老年食堂吃饭,但孤独和衰老终究是一天天啃噬着他。
姐其实很挂心他,这个年,在家装了一个摄像头,方便能时时看到他的动态。
孙儿也一周或两周回家一趟,陪他两天。
听着她的担忧,我说,有2个法子。
一是,你留在家里,留在他身边,别去城里工作了,看看家附近有没合适的工作。
姐说,我想再去城里挣一年钱,然后就留在家里了。
我说,另个法子,就是找个做饭阿姨,一天三顿到我们家简单做个饭,有个什么事儿,也有人照应。
父亲在电话那头听到说,太麻烦了,一切都太麻烦了,我喜欢简单些。
父亲果然老了,开始言不由衷。
明明焦虑又害怕,却又遮遮掩掩,表面想让大家放心。
最终姐给他包了很多很多很多的饺子和粽子,够他吃很多很多天,只要锅里热热。
而午餐和晚餐,可以慢慢走去老年食堂吃。
姐仍然原计划的返城打工了。
我以为一切很顺意。
结果前几天,忽然又接到姐的电话,声音带着哽咽。
她说,我天天看家里的摄像头,他天天的呆坐着,傍晚四五点就去睡觉了,凌晨几点又醒了……。
嗯嗯,无聊又枯燥的老年生活,日复一日,看得令人揪心。
姐终是心软了,天天打父亲电话,在听到他一句“活着没什么意思”时,终于情绪崩溃地打我电话。
曾经自以为是天的那个男人,或者在家里耀武耀威当了一辈子天的的那个男人,老了,崩塌了。
姐找我商量,她准备回老家了,自此留在老家陪伴老父亲过日子。
姐其实最是心慈手软,虽然有些刀子嘴。
她开始叙说,父亲真的老了,而且父亲有点嗔怪她,觉得自己老是被她数落。
我说,他很有福气啊,欺负了全家人那么多年,现在也终于等到你回去照顾他了,算是有福气的了,哪像妈妈,可怜了一辈子。
是啊,妈妈真是个苦命人。
嫁了个貌似聪明风趣有魅力的男人,一个在他人眼里热心肠的男人,在家里却经常是平地惊雷般的疾风骤雨。
自小我就觉得我们家,像一个专制封建家庭,他就是那个集权的暴君,奴役着家里每个人。
我们的悲喜,由着他的脸色决定。
他的情绪大过天,有了气,任意用语言或肢体暴力发泄,而没有一点点爱意的克制。
当然,在他眉开眼笑气顺时,也有很多温馨爱护的场面。
可是这一切就像抽奖般,一个激灵就可能变天了,温馨爱护中透着隐隐的白色恐怖。
说起这些,我说,
当然他老了,无论过去如何,终究养大了我们,现在照看他,也是责任。
姐说,你算是运气的吧,从小挨揍最多的可是我啊。
我说,是的,但我看着妈妈和你受欺负,难道我心里就没受伤?
其实我挨的打是比她们少,因为我自小有成绩的保护,一度是他的面子。
但有辱人格和尊严的事儿,照样在我心里一桩桩一件件。
忘记了从几岁开始,家对我而言,就像是个临时居所,没任何的安心的归属感。
自从妈妈离去,我甚至几乎从没一个人回过老家,因为我无法信任他,无法做到足够信任的与他单独亲子模式。
哪怕他后面老了,老到几乎没有对他人的伤害力了,于情感层面,我也仍然无法做到单独的亲子模式。
我和他有距离。
估计在若干年前开始,他也感受到了。
我俩近些年几乎保持着互无干扰的客气模式,反而他和我姐则是越数落着越亲密。
那天,沟通到最后,一切确定了,我姐又开心了。
她开始规划着,买个轮椅,每天出门几趟,推着他去散步,这样省些他腿脚的力气。
那天,我也打了个电话给父亲。
我说,姐姐确定回家了。
听得出父亲像孩子一般的开心,同时他也开始絮叨着自己,确实精神和力气大大的差掉了许多。
老了老了,一辈子就快这么过去。
终究,父亲是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