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梦 红楼情(系列三)(随笔)
读《红楼梦》,贾家的家仆当中有一个低微的人物焦大,不要看他微不足道,他可是大有来头的。他从小跟宁国公贾演一同服过几次兵,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了出来,给主子偷东西吃,把弄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已渴得喝马尿。他对贾家的历史一清二楚,谁都不敢碰他。虽卑微下贱,但身份非常特殊,有功于贾家整个家族,被主人当大功勋养在家里。
他常说起的一句话:“再别骗我了,你们荣国府、宁国府就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成为了《红楼梦》里的名言。在曹雪芹笔下,焦大——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家奴,知道贾府被抄家都是有原因的,他借焦大的嘴道出了这个家族从繁华到败落的细小端倪。
《红楼梦》第七回,没什么大事发生的一天,王煕凤应邀带贾宝玉去宁国府做客。贾珍的夫人珍大嫂子、贾蓉媳妇秦可卿带着侍妾丫鬟们出门隆重迎接,热情款待自不在话下,碰巧的是秦氏弟弟秦钟也在姐姐家玩,与宝玉一见如故,还约定结伴在贾家学堂读书。天黑了,宴席散了,大家都要回家,但秦钟因为家境贫寒,没有专车伺候,珍大嫂子就安排车子送他回去,这便牵出了一个老家仆——焦大。尽管平时尤氏不让安排焦大干活,只管在家里养着,但看得出宁国府尤氏的管理不太成功,大总管赖二还是指派了焦大去送,可巧的是,焦大又喝醉了,不愿意出工,借着酒劲开始骂人,正在骂的兴头上,贾蓉、尤氏等送凤姐宝玉来到大厅。在焦大眼里,只见大厅被布置的灯火辉煌,非常气派,像皇宫一样,是有钱人的排场——贾家的排场。或许曹雪芹就是要让焦大看到这种排场,借焦大的口说出贾府这个外表看起来辉煌气派,但败迹已经显现。这种话,其他人谁敢说。
小时候老师常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时候还不太明白,其实指的就是贾府这个时候的状态。
“灯烛辉煌,两边小厮丹墀侍立”,旁边竟然出现了一个冲撞礼教的人——焦大,真是鲜明有趣的对比。焦大见贾珍不在家,即使他在家,也不怎么怕,便借着酒兴恣意数落。先骂大总管赖二:“不公道,欺软怕硬,好差事派别人,黑天半夜送人的事给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起一条腿比你头还高些。想当年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呢,别说你们这一群杂种王八羔子。”
一个仆人,口气何等嚣张,称自己焦大太爷,摆起了自己的了不起。贾蓉送凤姐宝玉出来到车上,感觉当着客人的面实在是不成体统,便骂他两句,让把嘴堵上捆了,先扔到马厩去。这下不得了,焦大越发气了,他根本不把贾蓉放在眼里,大骂贾蓉摆什么主子的臭脸给他看,就是贾蓉的爹(贾珍)、爷爷(贾敬)也不敢在他跟前挺腰子。在这样一个文化世家,一个仆人讲话已经不成了样子,把年轻的少主子贾蓉一顿数落:“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创下的这份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越骂越过分,一个仆人,造反的架势都有了。
有人说《红楼梦》是贵族文学,其实也不尽然,下层阶级的语言也很生动活泼,像焦大,一个粗人,他的语言就非常泼辣。
王煕凤当然对焦大的傲慢不满意,以王煕凤杀伐果断的个性,她绝不容许焦大这种奴仆在她面前撒野,所以她在车上很生气的对贾蓉说,“还不赶快把这个没王法的东西弄走,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了,咱们这样的家庭连个规矩王法都没有。”这时候的王煕凤是以贾府大管家的身份命令的,贾蓉连忙答应“是”。旁边的小厮见他撒野不堪,揪翻捆倒往马圈里拖,焦大更生气,连贾珍都扯了出来。便透露出贾珍的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出来,小说里这部分一直被隐藏,被删改:淫丧天香楼,贾珍逼死秦可卿,现改为秦可卿病死。
作者可能觉着毕竟是自己叔叔辈的事,“家丑不可外扬”。在《脂砚斋评石头记》中记录,曹氏家族也有评说:“雪芹真乃厚道之人。”又因为家族里面的确有公公逼奸儿媳妇这么大一件事情的存在,作者觉得不写也不妥,应该写出来留在史上给世人一个警示,但那么一个等级森严的世家名门,没人敢说这种事,就借家仆焦大,一个醉汉的嘴,胡说八道出来。所以焦大喊着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他觉得自太爷下面这三代都不行了。“那里承望到生下你们这帮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下可不得了,在焦大的口无遮拦中,突然爆料出家里最严重的两件丑事。什么是“爬灰”,谁又在养“小叔子”?曹雪芹没有明说,
曹雪芹没有明说,只是点出这个三百多人口的家族当中有很多复杂的关系。包括宝玉和秦钟,两个十三岁的男孩,是叔侄的关系,凤姐和贾蓉,十六岁的男孩和十七岁的女孩,只相差一岁,是婶婶和侄子的关系,放在今天,他们有可能在学校是同学,是很好的玩伴。可在这种家族伦理文化当中,辈分是一个很严格的限制,嫂嫂就是嫂嫂。
曾有人问孟子:嫂嫂掉到井里快淹死了要不要救,孟子说,嫂溺,源自于手,你应该拉她的手救她,因为古代伦理教导“男女授受不亲”。放在现在,我们肯定觉着很荒谬,人都要淹死了,还要想想要不要救,可在那个时候,伦理就是横在人与人之间最严格的界限。
“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袖子里藏’!”家丑不可外扬,众小厮见他说出这没天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用马粪和泥土填了他一嘴。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丑闻,谁都不敢讲,可是焦大讲了出来,他把贾家不为人知的内幕丑事都讲了出来。作者在第七回结尾的透露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没有事情发生的一天,到最后看到在这个家族里,已经掩盖的是一个家族走向败落的暗示。
隐隐的,凤姐和贾蓉听见都装作没听见,他们知道焦大讲的是什么,但以凤姐的身份、教养,她不可能下去骂焦大,她可能已经在心里谋划要怎么除掉焦大了。过去的大家族要处理掉一个家奴,根本不用负法律责任,而以王煕凤的狠毒,她不可能让焦大这样的恶仆活着或早就打发到乡下农庄了,不会给他在主子跟前撒野的机会,可因为尤氏管家的妇人之仁,才会在东府出现这样大的难堪,这不是偶然,一定是必然。
最可爱莫过宝玉,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他看热闹似的,一会儿看焦大的大喊大叫,一会儿看焦大被灌满嘴泥土马粪,又兴奋的问凤姐:“姐姐,你看他在说爬灰,什么是爬灰呀?”凤姐立刻恼羞成怒,“立眉、抻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倒还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也不敢说这些话了”。
作者的精彩在于,宝玉的再次发问加深了这件事的真实性,焦大的出现,在整个小说里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点出了贾家不可告人的许多事情,对焦大来说,是爱之深,责之切,他要把贾家后代不像样子的事情讲出来。
写到这里的时候,或许曹雪芹也很心痛,如果贾府就是曹府,他会想起他小时候有一天,有一个老奴仆胆大妄为地骂他的爸爸和叔叔,那个时候他以为老佣人是一个醉鬼、混蛋。可是等到家道衰亡以后,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忠仆,在那时候敢直言己见的讲出来;他也可能想起了死去的秦可卿,想起了“爬灰”这个字,大概才恍然大悟,他那么喜爱的秦可卿原来承受了不为人知的屈辱。所以第七回的琐碎家务事中简言带过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刁仆情节,其中却暗藏了家族的秘事和结局的隐喻,没有明讲,也不粗糙。
我们也了解到贾家第一代创业者荣国公、宁国公是武将出身,他身边都是一些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爬出来的,一身热血,勇武无敌。可如今,宁国公、荣国公死了,焦大老了,贾家也到了第四代手里,看着这个曾经从贾家老太爷白手起家发展起来的高门大户,如今被这些不争气的只知吃喝玩乐的后辈糟蹋挥霍,痛心不已,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家族的后代也该像祖宗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是焦大的痛苦,所以他为这个家族悲叹,动不动就到祠堂哭太爷去,他是家族里面最忠心耿耿的家仆。
贾家的一部兴衰史,至少让我知道,一个家族的创业从第一代往后看,都会有一种不孝子孙的感觉。第一代创业者,是在一穷二白的境况下打拼出来的,生活态度和勤奋不息都毋庸置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业,可能到了七、八十岁还在辛苦经营。可无奈的是,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成长环境和生活条件都很优渥,没经历过贫困和艰难,再加上父辈、祖父辈们无原则的溺爱,自然无法甘心投入到艰苦奋斗中。就像我们的父辈有时也跟我们讲他们小时候怎么挨饿受苦,如何躲避土匪袭击,可我们只是听故事一般,没太大的触动,因为我们没有亲历过那样的困窘。只能说,一代人的价值观是由经历塑造的。民间也有谚语,富不过三代,就好像是一个躲不过的宿命。贾家亦如此,尽管他们也想世世代代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但天不遂人愿。
任何人、任何家族,往往就是从感恩开始崛起,往往因背信而步入衰败。所以,从焦大的命运改变就映射出贾府已经步入暮年。
《红楼梦》就像佛书一样,有一种悲悯,有对所有人的不忍,就像每一个生命来到人世间背负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宿命。
鲁迅先生说过:“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由此可见,焦大的骂可以上升为对家族悲剧的忧愤与感伤。他是一个粗人,也是一个只知道忠于主子的忠仆,他的个人悲剧同贾府家族悲剧紧密相连。
2023.4.3于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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