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河清《蛇精格非》

近来有的研究者试图将“术数”一词做两种含义解:一为权术,策略,二为阴阳五行推演之术。对此我并无异议。然这些研究者似乎有将此两种含义分离开来加以解释的倾向,这却是我所不敢苟同的。其实自术数文化的源头《周易》始,即有将权术兵谋之道与宿命论统一起来的传统。《周易》的卦象一半讲先天之秘(天数),另一半讲后天之秘(人谋)。《至集诡秘学大成的《鬼谷子》,此种倾向则更趋明显。《鬼谷子》正文是讲人谋的,而《鬼谷子命书》即讲天数。

《鬼谷子》中有“腾蛇”一喻,似特能移来证实此理。有的研究者释“腾蛇”为神蛇能兴云雨而游于其中,并能指示祸福。腾蛇所指,祸福立应,诚信不欺。陶弘景则以为蛇能委曲屈伸,意亦能委曲屈伸。其实此两种解释合之始能双美。蛇之明祸福者,鬼谋也;蛇之委曲屈伸者,人谋也。兼谙鬼谋与人谋、天数与权略,此乃中国术数文化的精深处。故“腾蛇”者,实可谓之术数文化之象也。

而格非恰恰就像这样一条神蛇。格非是喜欢蛇的。在他的小说中,有不少关于蛇的暗喻:“父亲和那个女人像两条水蛇一般缠绕在一起”,“他的一只脚刚刚跨出浴缸,一条大蛇扬着菱形的扁头挨着他的脚背游走了。它那美丽而富有弹性的身体沿着靠墙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脸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他想起妻子因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胆,但他不知道这条蛇是怎么钻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从蛇笼里钻出来游到浴室里,还是妻子……”“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可说是格非小说的基本意念。格非的蛇会咬人,而且极其狡诈。这说明他感兴趣的是术数文化中的诡秘学成份,并得委曲屈伸的权术之道的精蕴。在他的小说中,“蛇咬人”的意念外化为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暗杀事件。比如他的小说《大年》,便是写一个在普通人欢天喜地的春节里布下的暗杀阴谋。在“大年”的红火气氛的反衬之下,谋杀者的诡秘阴冷显得格外突出。至于《敌人》中的赵龙、《迷舟》中的萧,也都是因为没有洞见他们至亲好友和蔼的微笑之下藏着的蛇之真形,结果无一例外成了刀下之鬼。

也许正因为深藏着这一种关于蛇的意念,格非眼中的世界是诡秘的。“萧又从警卫员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诡谲双目的光芒”,“尽管这位昔日的媒婆已经失去了往常秀丽的姿容,但她的诡秘的眼风依然使萧回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在类似的句子里格非重复着“诡秘”、“诡谲”等字眼,这表明了他对周围世界的基本解读方式。

而这也恰恰就是暗含杀机的术数文化对于世界的解读方法。《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术数文化之“术”,适与兵家相通,就此而言,术数也是一种诡秘学。宋人高似孙论《鬼谷子》曰:“予尝观诸阴符矣,穷天之和,贼人之私,而阴谋诡秘有金匮韬略之所不可该者,而鬼谷尽得而泄之,其亦一代之雄乎!”则已将此一文化的诡秘特征阐释清楚。唯因术数文化乃阴符之道,所以术数家窥视世界的眼睛不能不是诡谲的、怀疑论的。《韩非子》曰:“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矣。”此种感受正与格非相近。《敌人》不就是一个父之亲而犹不可信的实例吗!

《鬼谷子》称:“……名实当则径(诛)之0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食;不然,而与其仇,此谓除阴奸也。”据顾广圻训:“径者,为显诛也,下文乃隐诛之。”如此看来,格非对于暗杀情节热衷,不无得此“隐诛之术”的传统之启发吧。

格非之与侦探小说家的不同就在于此:他的诡秘具有一种文化的神韵。而且还是一种相当深远的文化。

将诡秘的阴谋氛围与阴阳五行的宿命论推演结合起来,则是格非小说的另一意蕴特征。《迷舟》中出现一位算命先生,他的预言“当心你的酒盅”正中了萧的最后结局。老道的先知犹如一线灵光,透露出命运的帷幕后潜藏着的深秘境界。故事的发展正是按照此种阴阳五行的诡秘推演进行的。《鬼谷子·命书》有偈曰:“遇贵还须得意时,平生刚志与松齐,登山履险云山远,绿树逢春发旧枝。鸿雁过溪双远影,百岁荣华见一儿,更问双蛇平地起,牛羊两路必登梯。雪落纷纷三十九,天晴日暖双蛇走,长安路远遇危桥,劝君莫饮春前酒。”此与格非的《迷舟》神韵相似乃尔!“平生刚志与松齐”,适与萧旅长少年从戎、英武好战的经历暗合。“登山履险云山远,绿树逢春发旧枝”,简直就像是直写他深入险地侦探敌人虚实,不意却与旧情人杏重逢,重温鸳梦了。至于“雪落纷纷三十九,天晴日暖双蛇走”,又同《迷舟》江南云山潇湘秀丽中暗伏杀机的描写颇为相近。如果用格非喜欢的生肖“蛇”作暗喻,那么小说中萧之命运的两位克星———杏的丈夫三顺与萧的警卫员,正可谓之“双蛇”。而“长安路远遇危桥,劝君莫饮春前酒”,则与老道对萧的忠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上的比较并不仅仅局限于微观上的偶合,更主要的在于文化情韵上的大气相似。也许鬼谷先生正极人谋之能事,故讲天数时才会有这样一种诡谲的叙述语调。在读《鬼谷子·命书》时我曾几度拈花微笑。看来荣格先生的“集体无意识”之说不虚。格非者,灵气所钟之异才也。他不仅处事有机心,且秉赋颇高,能闻天籁,所以有此诡秘的叙述语调就非咄咄怪事了。格非的小说常常在我深心掠过一种幻影:日暮黄昏,在江南乡间的老屋深处,突然一双绿幽幽的蛇眼探出,为如血的残阳迷惑,咝咝一笑……

格非之为“蛇精”,一方面是因着遗传的因子,另一方面他的“蛇胆”之中又有一种反叛的成分。鲁迅曾谓“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二六时中,无有已时”,此“蛇精”之第二义也。他以自身血缘的感受,悟出了术数文化带毒的成分。他的《敌人》中星相家关于赵龙大限的预言,竟成为赵龙生身之父赵少忠谋杀亲子的有用手段。命相的推测终于沦为杀人阴谋。其实,在术数文化的传统中,“数”随时可以拿来为“术”所用。史言蒯通使相士说韩信“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即是命相数理之学转化为政治权术的典型例子。历史上以术数有意无意杀人者不可胜计。而如格非写出利用命相之学实现杀子阴谋的乃是一位道貌岸然的父亲,这就把历史的幻象骇人地聚焦了。且看:“……赵龙在那扇房门被重新关上的一刹那,看到了对面那排阁楼的墙上映衬出来的熟悉的身影,他在慌乱之中划亮了块火石,在那道一闪即逝的光亮中,他看清了父亲那张苍白脸。那道火光在顷刻之间划过他的心底,照亮了过去噩梦般的不真实的日子,许多天来,在他眼前飘来荡去的那个模糊的幻影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弥漫在屋子里的烟草的气息使一切都虚恍如梦。赵龙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了,当那个黑影悄悄朝他走近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正把他的躯体一片片撕碎。”

赵龙者,恐怕即是格非的幻身吧。他用那双“蛇精”独具的法眼,窥见了在阴阳五行的黑暗迷阵深处被血光映出的怪象。此殆亦即所谓“敌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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