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三少四壮

三少四壮的,我的想法

我要做的是三件事。

把它当序写,用念乱写。这个难度最高,我每次写新书的序都是抱着头烧,诚意十足。

练习极短篇。我的短篇的专栏价钱非常的不低,每用一次烧一灵感,诚意十足。

但我最希望,藉由三少四壮,搭起严肃文学与大众文学与摆烂文学的对话桥梁,实话说我觉得担任三少四壮的守备很荣幸,有种严肃文学给我一个机会介绍我来自的世界的感觉,我快28,历来守备员最年轻,偏偏又来自良莠不齐的网络小说,写的东西独特又大众,我无意举大旗,也看不起举大旗的人(注),但就是希望有对话,给个认识,拍个肩膀,所以我有时会正经地写一些我对文学的看法,这个我,不是代表某个文学板块,而是第一人称的我,很自我。把我所遭遇到的,我赌烂到的,都透过写出来思考,提问。

人生没有意外,我觉得身兼网络小说家与网络书写研究者兼臭屁王不是巧合,借着中国时报的守备位置,一逞种种快感。希望有人跟我对话,一起看看对方的风景。

不过下个礼拜的三少四壮,就又是好笑的事了0大家别紧绷了哈哈。

注:指那种“瞧!我们网络小说界也有好文章!”或“哼!我们严肃文学才是真文学!”

并大张旗鼓要求文学板块向上提升等等的狗屁人士,你不过是在满足挥旗的快感。

Re:三少四壮的,我的想法

引述《powerseries (小黑)》之铭言:

这一期说了网络小说的定义

我觉得并不一定是未完成的 有时候篇幅较小 可能就一次贴完了

像 fay88 有时常写短篇

当然我知道老大的重点是放在读者与作者相互影响作品的化学反应

不过 也有不更改原来写好的故事的情况

所以我想要把它改成

在网络空间上 定期或不定期发表未曾公开发表的已完成或未完成作品

阿……好绕口

显然又不是一个好定义了

:)

我的想法里,对网络小说的定义不为了特定的作品服务的,所以在定义里,夏霏的短文创作当然不是网络小说,一堆部落格心情书写也不是,少林寺第八铜人不是,爱情两好三坏也不是(尽管很像),杀手角也不是。

重点是,定义讨论的是,谁是,谁不是,不是讨论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而一个作品的好坏,我想应该跟它的类属无关吧,垃圾分类正确了还是垃圾,宝石放哪都发光。

1、网路小说家的贴文责任

上个月刚从大陆宣传新书回台,收获乱七八糟。

在大陆对所谓的作家有着严格的血统论,初始的写作方式决定了你的文学姓氏,你若是写了几首诗闯出名号,那么你以后转跑道写小说,你便是“居然会写小说的诗人”;如果你是在网路上写小说“出道”的,那么即便你以后拿遍严肃文学的奖项,你还是会被冠上“网路小说家”的称号。

被冠上网路小说家的称号也没什么,尤其前几年网路小说在实体书市场蔚为风行的时候,许多以畅销为己任的新兴作家真恨不得自己的书皮上可以贴上这样的标签。但现在网路小说的钱景没以前欣欣向荣了,又常给人“不过就是将租书店言情小说那套,拼贴转制成了校园爱情小说罢了”的廉价感,文学氛围低兼又内容贫乏,于是网路小说家便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帽子,有些以前抢着在书皮上挂网路小说家名号的人,现在纷纷表示自己早已脱离在网路上写作的“廉价生产方式”,迈入了所谓专业作家的神秘领域。

以见你的大头鬼血统论,我是个血统低贱的网路小说家,叛逆的是我尚以此称号为喜,可说是贱到骨头了。因为在网路上发表小说,岂止廉价,根本就是分文不取。然而价钱决定价值的观念深植在父执辈脑中,长辈一听到某某人在网路上发表小说让人看免钱的,就会替我感到万分别扭。

我听过的对话,例例皆辛酸。

我大学刚毕业。

“田田啊,毕业以后你都在做什么啊?”慈祥的长辈甲。

“都、在、写、小、说、啊。”我蹲在椅子上,用大便的姿势敲键盘。

“啊?写小说?啊你是都在哪里写啊?甘呒出书?”

“还没出书啦,我都在网路上写啊。”

“蛤?网路?啊不就给人看光光啦?”

“对啦对啦。”耳朵红。

我研究所毕业。

“啊田田你现在还在写网路小说呴?”和蔼的长辈乙。

“对啊,每天都马在写小说等当兵。”我对着萤幕目不转睛。

“安捏甘好?啊怎么没有认真找工作啊?”

“啊我就是靠写小说讨饭吃啊!”耳根子烧烫。

“安捏一直写一直写,啊是有没有出书啊?”

“有啦有啦。”

“啊人家都可以在网路上面看免钱的,出书怎么还会有人买啊?”长辈乙装得一副语重心长。

“这我有什么办法……可能是出版社太有钱了,乱做公益吧。”

“对了,都出书了,怎么没有送一本给我?太见外了喔!”

“……”

话说一无所长的我自从开始专职写作后,便接了一些报章杂志上的邀稿,于是我沾沾自喜将预备发表在网路上的长短篇小说,拿去对付这些连载与专栏邀约,打算等平面媒体把稿费丢在我的脸上后,再把那些作品贴在网路上。

以往是先发表故事在网路上再出书,这下可好,顺序一颠倒,许多网友便气得跳出来指责我“忘了创作的初衷”,只晓得巴着媒体领稿费,却忘了他们迫切需要看我的免费小说喂养他们饥渴的灵魂!

他马的,有人会用相同标准去要求张大春、金庸、骆以军、黄春明,将小说无偿放在网路上供人分享么?不会嘛,甚至完全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一样从事创作,无关廉价不廉价(古人写小说哪有版税可拿?罗贯中也没法源去跟天桥说书先生讨版权使用费,但三国演义可是酷翻啦),网路小说家显然大方多了。

然而,我竟然冷汗直冒,以“自知理亏”的姿态在网路上摇尾辩驳,还赶紧补贴了几篇小说谢罪。

哎,网路小说家就是这么贱。

2、网路小说是什么鬼

我很讨厌听到别人说一些……什么文学类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写得好、写得开心就好之类的话。那很好啊,既然名称跟形式都不重要,那你把要出书的作品丢过来,我帮你随便取个书名,封面也由我来涂鸦,课以吗!课以吗!

解剖网路小说的“定义”没什么了不起,主要是帮助讨论,与轰炸一些狗屁倒灶的谬论。所谓的定义,基本就是要区分谁是、跟谁不是;而好的定义,具有显而易见的监别标准,并能藉排他的过程凸显出主体的特别之处。

首先来论不是网路小说的部份:

(1)不是“在网路空间发表的小说”就是网路小说。作品在完成后、甚至出版后才于网路上张贴发表,当然不能算是网路小说,因为其写作过程并未与网路发生关系。所以把红楼梦贴到网路上,当然不能算是网路小说!

(2)不是“故事内容需与网路生活相关”的线上书写才能称之为网路小说。网路小说在类型学上与大部分轻文学实体书的分类是相当一致的,有历史、言情、武侠、奇幻、恐怖、推理、架空、心情记事、狗屎涂墙等,只是网路小说向“校园爱情”看齐的比例远高出实体书小说。以类型学来定义可说是完全的错误。

(3)网路小说并非指“多媒体文学”,尽管两者之间可能相互重迭。多媒体文学可以藉由声光影像去丰富使用者的感官,但多媒体文学可能是录制在光碟上或固定的程式运作上,并非靠网路去支撑它的特性。所谓用多重支线的安排去制造所谓的“互动”,然这些互动是使用者与机器逻辑之间的一种经过程式设计、有限度的互动,而非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尤其是“人与陌生人”。

网路小说的定义,当然得表现出网路的时间、空间的相对特性:

(1)从网路的空间特性来看,作者不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作,也是在虚拟的人际网络关系中写作。

(2)从网路的时间特性来看,故事的发表鲜少是一次贴完的,而是以小章节断裂、慢慢延续的;因此故事所得到的读者回应是即时的、同样断裂的,而读者的回应往往非常大量而迅速,程度上也影响了其他读者的阅读观感与经验(集体阅读)。

第二个定义尤为有趣。在平面市场上我们所接触到的都是已完结的成书,至多是分册但未结束的故事(如哈利波特),然而以“第几本”而非“第几回”作为阅读时间的断裂,效果不大,而报纸或杂志上的长文连载,也多半是全稿已经完成,更称不上是真正的连载。网路小说发表的过程充满了断裂,所以阅读的经验也是断裂的,在时间的断裂缝细中不只充满了读者对故事剧情的意见与讨论,也充满了作者自我宣传手法的影子,以及故事之外哈拉的生活话题。这种断裂式的写作与阅读跟日本漫画于JUMP周刊连载的文化颇有相似之处。

既然在小说创作的体裁与语言叙述上跟实体书小说没有真正差异(品质良莠不齐不能计入特色,因为实体书市场照样鸟书满仓库),所以网路小说的真正特性并非表现在“网路小说的最终状态”,而是“网路小说在进行的过程中,如何受到与读者的互动影响文本的创造与发表”。近一步说,虽然作者并不一定会在与读者的互动过程中去调整文本的任何书写与发表节奏,但“作品必须是处于可能受影响的状态”,如此才能体现网路小说的真正精神。

统合以上的面向的特性来看,我想若将网路小说定义成‘作者在公开的网路空间中定期、或不定期发表未完成的小说’,将会非常适切。

3、无知就是力量

我的运动细胞很差,不管什么样的运动都是半吊子。团队运动还真容不下我这运动蠢才,尤其打篮球最擅长帮队友制造抢篮板的机会,要不就是被派去守敌队的残废。脱离了高中体育课后,我就没什么再碰过团体运动,转向即使很烂,也是一个人独烂到底的保龄球与游泳。

游泳这件事我也贯彻始终的低能,从小我就是憋着气在水里用非常不标准的蛙式强行闷游(蝶式的手势、加上猛打水花的蛙脚),游到憋不住气了再站起来喘口气,然后继续憋气前进。由于不拖累任何人,我这么个瞎游倒也混了好几年。

直到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突然兴起想教喜欢的女生游泳的念头(可以看她穿泳衣的样子),于是费了几个狂吃水的下午,终于“领悟”了换气的奥秘。那天下午我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终于进入了“真正会游泳”的境界。

就在我满心期待教女孩游泳的午后,死党廖该边先生提供了重要的打工情报。

泳池边。

“柯腾,据说救生员每个小时有两百块到两百五十块钱耶!”廖该边。

“什么!是在麦当劳炸薯条的三倍!”我大惊。

“对啊,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穿条红裤子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偶而看到有死小孩在池子里大便就吹吹哨子,这样就有两百多块!所以我想去考救生员,这样以后打工就轻松多了。”

“考?救生员也有执照喔?怎么考?”我的脑中浮现出一台崭新摩托车。

“你真的要考?考试日期就在今天耶!”廖该边歪着头。

当天黄昏我就跟廖该边骑车冲上了八卦山体育场,报名参加救生员的训练甄选。现在回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情形是这样子的,我们要先通过救生员的基础测试,才能参加救生员的训练,训练结束后还得通过真正严格的考试才能领到执照。

我们俩换好了泳裤站在池边,幻想着当上救生员之后的打工高薪时,却被教练的可怕要求硬生生拉回现实:一百公尺蛙式,一百公尺自由式……全都得在五分钟内用标准姿势完成。

听到条件,我傻眼了,下了水我更傻眼,因为泳池非常深,黑压压的研判至少超过三公尺,完全踏不到底,厚厚的青苔爬满了池壁。

带赛的是,我被分配到最中间水道,一旦力气用尽又踩不到底休息,我就准备沉下去当水鬼。

该死。

但我绝对不能死!

哨声一响,我就斜斜地、寡廉鲜耻地游向最旁边的水道以策安全,然后才慌乱地前进。接下来的两百公尺,我都用可怕的无耻催动我自行研发的残障蛙式九死一生地完成,且严重超出时间限制。三十几个受测学员都在池边发呆了,我还在长满水草的深池子里幻想我的新摩托车。

“超屌的!我这逊咖居然跑到这种地方虐待自己!”我吃着水,暗暗好笑。

最后我在大家同情的眼光中,脸色苍白地爬出水面。

教练走向我,满脸的感动。

“柯景腾,你的成绩很差!”教练拿着报名资料。

“……”我好冷。

“但是,我非常感动。”教练虎目含泪,似乎是看见了万中选一的游泳奇葩。

“蛤?”我好疑惑。

“你有信心完成接下来的训练吗!”

“有耶。”我查了一下我的人生字典,就是翻不到耻字。

“那好!我让你测验勉强及格,欢迎你参加救生员训练课程!”教练拍拍我的肩,双腿无力的我差一点就被拍倒在地上。

所有学员拍手鼓励,我像个刚得到金酸莓奖的明星气喘吁吁挥手致意。紧接着开始了第一天的训练课程,不管教练怎么要求大家用单手蛙泳、抱人捷泳,我都用千篇一律的蛙式应付。

后来摇摇晃晃回家后,仔细想想,溺死并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于是我第二天并没有回到长满水草的泳池报到,辜负了教练的殷殷期许。

无知就是力量,就是我那年夏天的座右铭。

4、童年的荒谬魔法

对于不明白的事物,小时候的我总是用自己的想像硬做解释。

电视武侠剧里,角色激烈互砍后飞断了一只手,或是眼睛被坏人戳瞎,角色痛苦惨叫,电视机前的我也很吓,心想:“这个演员一定拿了很多钱,才愿意把手给剁掉吧。”看见配角从山顶摔死砰了好大一声,我也会想:“真可怜,他家一定是很缺钱才会叫他去死。”有时看科幻片,小配角被死光溶解或爆炸,我衷心祈祷导演拿了很多安家费给他家人。

那时,电视就是魔法的代名词,在我心中演员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职业。

后来爸爸买了一整套汉声小百科杂志,某期解释了电视特效的基本原理,例如保丽龙喷漆后变成石头跟假山、打雷的音效是因为晃动薄钢板发出的、被砍掉的手其实是偷偷绑在衣服后面藏着、剑根本没有插入演员身体里而是被演员的手臂夹住了!

破解了电视剧里的特效机密后,我看电视都兴致盎然地嚷着:“妈!其实被打破的石头是保丽龙啦!”、“爸!那个是吊钢丝啦!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轻功!”、“那个玻璃是糖做的,撞破根本就不会受伤喔!”

但时间久了,我看武侠剧或科幻片的动力丧失了不少,也懒得解说特效了。根本没有人为了演戏赌上自己的肉体,大家都拿钱拿得轻松愉快。

电视没了魔法,但童年还是存在着很多奇妙的想像。

只要东西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一定会碎碎念“南无阿弥陀佛”三次,因为地板接近地狱,是不好的“方向”,把东西捡起来时最好念咒消除附着在它身上的负能量。这个怪习惯不知不觉影响到我哥,有一次我看见他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擦捡起来时也会念三声阿弥陀佛,我觉得蠢不可及,于是就戒掉了这个习癖。

我旧家三楼一边是书房,一边是长长的走廊。走廊总是昏昏暗暗,开了灯也不减幽异的气氛,有时还忽明忽灭,弄得在书房写功课的我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个白色的鬼影在走廊上凝立魅视着我。

“从三楼走下二楼时,千万不要往后面的走廊看,否则就会看见鬼。”

我跟自己这么说,诅咒着自家的三楼走廊,然后越来越害怕。

有时哥哥跟弟弟先写完功课,我会央求他们等等我一起下楼,要是他们闪人,我就会魂不附体地把功课给飙完,然后用冲刺的速度在楼梯间跳跃、逃离等待我回头的女鬼(是的,它是个女的,如你所愿她还留了头长发)。好几次都冲过头摔得很惨,但大部分的时候我都保持冷静,战战兢兢走完寒冷的楼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遵守诅咒的规则,不回头,那女鬼就骚扰不了我。

前天回到旧家搬书,就在我拿了一箱书准备下楼,驻足在走廊与楼梯的交接时,我想试着回头解除我的童年噩梦时,我突然笑了出来。

头不回,快速直走下楼。

“尊重你的存在罗。”我说。

5、真真假假的座右铭

问题:生殖器,猜一个艺人。

小时候,爸老是耳提面命:“得意不可忘形。”可惜这个座右铭跟我的个性不搭,所以听进去是听进去了,但没办法像李泰安那样牢记李聚宝的“草船借箭”对付检调。

所以座右铭是一种需要自爽的东西,跟自己的tone要合,不见得一句正确、有道理、听起来很有意思的话,就可以拿来当座右铭。在这种时代,嘿!这可是牵涉到个人风格的严肃问题啊!

风格!风格!多少型男型女假汝之名行笨!没有人在用老土的“今日事,今日毕”、“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用了还会被误会。如果你跟正妹出去约会,自我介绍时说:“你…你好……我的座右铭是朝闻道,夕死课以。”对方大概只会误判你是个快要跪下来哀求上床的处男。

座右铭就是自己的随身slogan,是意识形态的名片,慎重对待也是很合乎逻辑滴。逊一点的咖,就去找戴晨志苦心研发的励志短语,要跟流行就去看周星驰电影,穿凿附会说:“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成为食神”,硬要耍帅的就自己掰!

我常把勉励自己的话写在书上:“说出来会被嘲笑的梦想,才有实践的价值;即使跌倒了,姿势也会非常豪迈。”每说一次我就精神振奋一次,脑下垂体自我催眠般涌出力量。然壹周刊的记者歪着头问我:“那什么样算跌倒了?”我却说不上来。好难,在写小说的路上跌倒的意思,是灵感挤不出来?退步?还是卖很烂?我也常说:“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很酷,但如果你问我什么是人生的战斗?我会说,就什么都是战斗啊!说了等于没说。

常常,座右铭有时候是一种很可笑的东西,解剖之,往往就是你硬要说而已。我有个爱打篮球的红头朋友,他的座右铭是:“左手只是辅助。”如果你不问他为什么左手只是辅助,几乎会认为他是手枪协会的荣誉会员。

还有一个变装癖朋友,他把座右铭写成一个立牌随身挂着:“同一种招式,对付圣斗士是无效的。”是的,我同意,但你在扯什么啊!看我的庐山升龙霸!

座右铭既然身为座右铭,就程度上约制拥有它的人的生活,马英九的口头禅:“一切依法办理。”让他在罢免陈水扁总统的示威人潮里还突兀地硬要走斑马线上台演讲,让人傻眼,没有一点革命领袖的风范。到底是一种虚假的妆演,还是一种众所期待的不得不?

话说回来,硬要照着座右铭的意念而生存,久了会变成一股怨念。

“我的忍道,就是有话直说。”一个爱好修炼忍术的朋友老是碎碎念:“总之,我一定要成为火影。”一开始我觉得他还蛮有理想的,但他每次见面就要覆述一次,我烦都烦死了……最好是你快点成为火影,省得怨念越滚越大!

对了,答案揭晓:周杰伦。

……“我就是屌”by 周董。

6、很周杰伦的墓志铭

巴士大叔说得好:“你有压力!我有压力!”

用力活着很有压力,名人要死之前还有一种高尚的压力,就是想办法弄一个好句子刻在墓志铭上。不管是最后的幽默还是自我安慰,免不了要让老百姓看看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长什么样。

如果事先没想好就意外翘毛了,最好在坟墓里祈祷有个了解你的好朋友。例如马克思的墓志铭:“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么有气魄的话,我猜是好友恩格思帮了大忙。

生前看不开,死后怨念不散的也大有人在。笃信原子存在的物理学家玻尔兹曼,一生都为了原子论与唯能论奋战到底,晚年性格渐渐趋向偏执火爆,最后终于采取激烈的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玻耳兹曼给自己下的墓志铭:“S=K ln W”,死后也要用冷冷的碑石向世人咆哮。

作家尤其有压力,连死之前都要先想好墓志铭要写什么,免得一生最后一篇文章做坏掉,整个人生前功尽弃。我用google搜寻了一下文学先烈们的墓志铭,许多人洋洋洒洒好几行诗,或是来段意境隽永的文章,累赘无比。不过如果金庸大师日后羽化登仙,未发表的百万字武侠小说赫赫刻在高耸入云的碑石上,倒也不失江湖美谈,相信会有许多出版社气急败坏跑去吊钢丝墨拓下来。

当初在网路上连载第一个小说时,穷极无聊研究起自己葛屁之后要写什么在墓碑上。想了想……请不要在这里尿尿?不好,严格来说没创意。又想……请不要在这里打炮?咦!这个有点意思了,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咳……请在这里打炮!吼!对啦,我真内行!就这么拍板定案!

我现在还是不改穷极无聊的职志,随便挑几个当今之世的名人开刀。他们风光的时候我没份帮他们想座右铭,他们入土前倒可以参考一下我的建议。

以谥号论:

邱毅:自谥中华民国冲车大将军,兼谥护国爆料大学士(应该在坟前附个铁篓子让大家烧爆料诉愿单)。

宋楚瑜:中华民国荣誉大总统,钦此。

周杰伦:一根屌长眠于此。

周守训:颠覆恒等式存在价值的惊世天才。

李敖:自谥白话文作文比赛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江田岛平八:我是男塾塾长!江田岛平八!(是的是的,有谁不知道吗)

以豪洨论:

马英九:本人葬在这里,一切依法办理。

林瑞图:看!这次我真的自杀了。

许信良:(大恸)天命竟不在我?

赵建铭:谁都知道陪葬在我身边的是哪位。

怪医黑杰克:王大人!王大人呢!

郭敬明:抄袭没什么,看你敢不敢,做出来好不好罢了。(喂!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陈某:慎终追远,请烧火凤。

我看过最感人的墓志铭,并非出自大文豪或大思想家,而是语出一位罹患急性白血病的小女孩余艳。在她将各方捐助的善款分给了七位同样徘徊生死的病童后,年仅八岁的余艳安然离世。她的墓志铭上写着:我来过,我很乖。

7、买梦卖梦的纸箱国

不住彰化的人也都晓得彰化肉圆跟八卦山大佛,但连当地人都很少知道某天桥下神秘的纸箱国。

其实纸箱国并不特别隐蔽,也不是垃圾苍蝇的肮脏地盘,只是在地人都下意识避开那个流浪者群聚的地方,久而久之大大小小的纸箱就在天桥下、铁轨边自成一个奇异的王国。是的,那里到处都是纸箱,折平的、摊开的、封好的、新的旧的,但与其说是纸箱淹没了天桥下,不如说是寂寞梦成了海。

纸箱国并没有国王,只有一个黑草男。

黑草男是谁没有人晓得,也不需要晓得,进入纸箱国也不需要谁的同意。只要了解与黑草男的交易方式,就能在纸箱国里取得想要的东西。梦。

从小我就是恶梦的容器,一睡着,就被鬼追。各式各样的鬼。上了大学我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挂了几次门诊。

“还老是做恶梦?”

“每天呢,简直停不下来。”

“我上次开的安眠药呢?吃了有没有帮助?”

“帮个屁,只是拉长我做恶梦的集数。”

于是精神科医生不再废话,给了我更实惠的建议。一张到纸箱国的地图。

傍晚我依照地图的指引,来到原来我并不陌生的天桥下。

黑草男抽着烟,眼神空洞地坐在石墩上,看见我就像看见空气。几个游民样的人物蜷缩在纸箱里睡觉;两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把自己塞在原本拿来装电视机的纸箱里呼呼大睡;一个欧巴桑像肥蚕一样茧缩在快要撑破的纸箱里,菜篮就放在纸箱外。奇异的是,那样的画面一点都不突兀,超现实地与这个城市的底层灵魂镶嵌在一起。

大剌剌走到黑草男面前,他才勉强注意到我。

“第一次?”

“嗯,蓝医师介绍来的。”

“买?卖?”

“……卖好了。”

黑草男将烟捻熄,带我走到几个空荡荡拆好的纸箱前。每个纸箱都可以勉强容身,有些是用小纸箱拼拼贴贴,瞎凑成一个大的。

“找一个喜欢的窝进去。”

“睡觉?”

“醒了叫我。”

我搞不懂状况,半信半疑地找了一个原本拿来装冰箱的大纸箱,小心翼翼窝进去。在日与夜的交界,天桥下的空气有点冻,我像其他人一样将身子缩了缩,闭上眼睛。不知道这个纸箱之前有谁躺过?干净吗?我睡得着吗?

总之还是沉了。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我只记得最后一个。穿着军服的日本军人持刀对着我追砍,我逃了半天背脊还是挨了一刀,血哗啦啦了从创口洌了出来。打了个冷颤,满身大汗醒来。

看了看表,我睡了两个钟头。天黑了。

“喂,我醒了。”我当然醒了,站在黑草男面前。

黑草男在烟雾中走向我刚睡过的纸箱,看了几眼,拿起胶带封了起来。然后算了三张百圆钞票给我。我没问为什么是三百块,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梦也有价钱。不觉得被剥夺,却也没感觉赚到。

此后每次假日回彰化,我都会去卖两三个梦,换算成时薪还不坏。卖梦虽然不能够帮我减缓做恶梦的次数或提高睡眠品质,但把恶梦变现,让我多多少少觉得受到道义上的补贴。至于买梦,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8、蜷缩灵感的纸箱

写了差不多三十本书,常有人问:“灵感怎么来?”我提不起劲时就会引述李敖的话:“妓女不能等到性冲动才接客,作家当然不能等到灵感来了才写作。”胡乱搪塞过去。

实际上,我的灵感来自于纸箱国。

在彰化某相邻铁路的天桥下,由城市的边缘人集体用纸箱构筑了城市边陲的王国。那里没有人握有权柄,因为权柄在那里毫无意义。只有一个买梦卖梦的仲介人,老是抽烟发呆的黑草男。

由于恶梦成癖,大学时期我常去那里拣选大小合适的纸箱,躺进去睡上两、三个小时,将梦留在纸箱里由黑草男牢牢封好,然后收取几百块当打工费。

跟捐精一样,有人卖,就有人买。

起先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要花钱买别人做过的梦,每次我看见上班族解开领带躺在纸箱里抱着陌生人的梦境取暖,就觉得不可思议。

连阮囊羞涩的流浪汉也愿意掏钱买梦。天伦之乐的梦,衣锦还乡的梦,破镜重圆的梦,中大乐透的梦。中大乐透头彩的梦不见得最贵,连我后来都买过两次,因为供需法则决定了梦的价值……来卖梦的,留下了很多这样金碧辉煌的美梦,可见这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欲望有多泛滥。

某天我撞见一个退休教师爬进我前几天窝过的纸箱,觉得很不舒服。我的梦被别人重新梦了一次,有种隐私被侵犯了的感觉。尤其我记得在那个纸箱里,我做了一个让黑草男掏出一千元的、被屌面鬼狂追好几条街的噩梦。

“喂!那是我的梦!”我真想跟他这么咆哮。

他醒来后远远对着我窃笑,我超想一拳猫下去。这个世界多的是偷窥狂,有人还专程从台北到彰化买梦,我狼狈至极的噩梦不知道被多少人滚过。越想越不是滋味。

为了报复,我开始存钱买别人的梦。

少女跟银背猩猩援交的恶烂春梦。苦闷男每尿尿一次阴茎就会变大一公分的怪梦。秃头教务主任跟秃头校长告白的断背梦。资优生放火烧掉教官汽车的爽梦。小混混到少林寺被迫担任十八铜人长达十八年的辛苦梦。高中生卧底到吸血鬼帮派的倒楣梦。

佛洛伊德如果在世,应该常驻在纸箱国做田野研究。

花钱做别人的梦,意外治好了我尽做恶梦的精神病。附带的好处是,我看了好多别人天花乱坠的梦,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自有不同。后来写小说,买过的上百怪梦贡献不小,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去纸箱国买梦。若没稀奇的梦,我就在天桥下跟永远闲闲没事的各种人瞎混,对赌棋局。

“据说倪老以前也常来这里买梦。”观棋的流浪汉晃着快空了的酒瓶,打嗝。

“倪老爱买梦,但香港跟台湾毕竟隔了条水,还是古龙买的梦多。”退休的断手上校打着赤膊,把炮飞到我的象上:“将军抽车。”

“那时黑草男就已经在了么?”我杵着下巴,挪动红帅。

“我哪知道?我也是听说的。”断手上校手一抬,啪地吃了我的车。

倪老封笔了,据称是额度用罄。或许是买梦的手气不佳吧。

至于我还能买到多少奇形怪状梦,我现在还不想知道。

9、集体视奸的行动艺术

上礼拜去六福村,看到巨大的笼子里关了一只白色的大老虎跟一只黄色的大老虎,一公一母。我开了心眼,知道白色大公虎非常想要,但是黄色那只一直逃避不肯,然而嘴巴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们俩局促地互戏,看得围观的大家拿起相机猛拍,想拍到百兽之王交媾的珍贵画面。

但关键时刻到了,白色的大公虎说什么也翘不起来。

“靠,这么多人看,我怎么搞!”它很气。

是的,我现在多少可以理解它的想法。

由于经常往返台北与彰化,我老在火车上写小说,即使在台北捷运里拥挤的人潮里也照写不误,长久下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旁边的人一直在偷窥我写小说。这一幻想,我反而越写越快,偶而停止敲击键盘还会出现内疚的症状,内疚着无法让身旁的人看到最快的剧情进展。

随时随地都课以写小说,就变成了我自我炫耀的大绝招。

几个月前我到台南医院体检,不意发现火车站旁的地下道墙壁有我每分每秒都在寻找的电源孔(NB随时都得充电,才够力写小说)。我突发奇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在众算命摊与杂耍浪人间,摆一张桌子写小说?这不就是行动艺术的最佳表现吗?

好大喜功的我,立刻跟出版社建议在诚品的公共空间里摆桌写小说,然后用投影机将创作的过程直接秀在布幕上,让大家看看“写小说其实不那么神秘”。

活动简介发出去了,也得到诚品全力支持。周遭朋友、尤其是创作上的朋友,全带着诡异笑容的询问:“九把刀,你是不是事先都想好要写什么了,才敢说要公开写小说?”什么啊?怎么可以用凡人的才能度量我战斗的精神呢?

而现在,我人在活动现场,公开创作已进行了三个小时,我也丑态毕露了。

早知道,背个故事大纲也不错。

昨天一个作家朋友说,我这种公开写作的举动,跟当众脱光衣服没有两样,因为写作是一个很私密的心灵活动。当时我听了觉得这比喻太夸张,直到我今天拉肚子三次后才发觉事态严重。

行动艺术表演真正开始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自以为早就弄丢的羞耻心,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而且激烈影响着我的写作。我原本要选择一个已经写了一半的杀手故事,但由于带错转接头无法用自己的电脑写作,于是开了一个新档挑战只有初步构想的新故事,造成我写作上空前的紧张。

我开始观察自己会在大家的集中注视下,对故事的发展会有什么急促思考下的突破点,但每当我暂时跳脱去思考这场活动的意义时,就会陷入莫名的自我恐慌,只有真正躲进故事的壳里,才能保护我不受外界的影响。可惜,那样的时间只有一半不到。

但想想,小说创作的意义除了完竟内在的自我认同,还有诉诸集体共鸣的期望,

网路小说的创作环境中,更有个“快速获得回应”的特色,意味着某种互动的速食性,却也帮助网路小说的作者藉由读者的反应掌握作品里最有效果的部份,与节奏。而我现在身处的、七十几双眼睛注视的当下,就是一个更有效率回应我创作的压力锅。大家立刻笑,立刻拍手,只是我快炸掉了而已。

在这么一个备感压力的环境下创作三个多小时,总共写了三千四百字,好歹可以让我说嘴个几年。我刚刚停顿很久没有敲下任何一句有意义的对白时,忍不住想,说不定我硬干这个活动,就是想要拥有这个独特的经验而已。或许我应该假装超爽的,然后骗几个作家朋友下次一起办个集体公开写作的活动,然后比赛谁的脸最红。

小说创作不是什么神秘的、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活动,但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自己是如何重组句子、检视既存灵感的过程,还真是非常别扭。

某日,我一定默背一万个字再办一次雪耻。

10、自剖梦境的暴露狂

许多人喜欢研究名人的部落格里,说穿了就是希望从字眼里的缝偷窥到名人的私生活,套句小说“楼下的房客”里的谬论:隐私不像钞票,被偷一点就少一点;于是偷窥不是个恒等式,与其说合理化大家的欲望,不如说从头到尾都是人性。

然而名人之所以是名人,差不多都有一些曝光欲,不让别人知道他的生活起居或内心世界还会皮痒痒,有些还会刻意在部落格里倾泻“不为人知的一面”给窥众,满足自己的被偷窥欲。

这年头,亟欲自我暴露的人还会少了?

有个叫馒头的中辍生,顾名思义,他脖子上有颗蛋形平头。馒头两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配上鼻子跟嘴巴以后竟成了个蠢呆,算是十分罕见的不聪明的脸。馒头时常穿着以前“全盛上学时期”的泛黄制服或体育服,骑着要死不活的废铁机车在街上闲晃。口袋里没钱了,就会到天桥下的纸箱国,找黑草男卖梦。

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纸箱里看过期漫画,随意聊聊人生。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帮派啊?”我翻着古惑仔漫画,好心提醒:“好好的不去上学,总要加入个什么会什么帮的,增加人生历练啊,不然跟你一样岁数的老同学都当到了经理,你还混不到堂主怎么去同学会递名片?”

“靠,你还是不是人啊?”馒头抬起头,手里还拿着海贼王:“什么帮派什么堂主?你应该鼓励我回学校读书的啊,那样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屁啦,你会回去早回去了,鼓励个蛋。”

“也是,学校那种地方不适合我。”

馒头放下漫画,好整以暇点了根烟,然后边抽边咳嗽。

靠,连烟也抽不好,的确不是混帮派的料。难道馒头是百年一见的废物?

“你梦过我的梦吧?”馒头呛得厉害,难过地说。

“一两次。”

“什么内容?”他眼睛发光。

“有一个是对着开化寺门口的石狮子打手枪的梦,他妈的我不想回忆。”

“蛤!居然被你梦走!那是个抽象派的梦耶!”

馒头滔滔不绝演讲起那个梦背后的社会意涵,什么对着石狮子打手枪是一种颠覆性的行动艺术,拼拼贴贴的全是从报纸里看来的副刊名词。

“另一个好像是一路狂跑,想要摆脱影子的怪梦。”我打断。

那是个一直跑一直跑让我累毙的怪梦。梦的结尾我终于甩脱了影子,瞬间地心引力像断掉一样,我身体腾空,让地球的离心力狠狠将我抛射到大气层。

“很厉害吧!我竟然能做出那种梦!”

“……这个还可以啦。”我承认。

“那你有什么看法?”馒头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等一下我做个梦卖给烟草男,然后你立刻躺进去买?说不定我又会做出很厉害的梦!”

“这样好怪。”

“哪里怪!梦完了要给我意见啦!”

馒头就是这样,老是挨着别人讨论他卖掉的梦,丝毫不以别人窥视他的潜意识为杵,若我指定要买馒头卖掉的梦,馒头会乐不可支。有次断手上校坚定拒绝谈论馒头的梦,馒头便非常失望地趁断手上校在纸箱里做梦时用力踹,踹,踹。

也许你会用学院派的观点,认为馒头现实里的空虚不仅需要靠做梦来填补,还需要别人一起做梦来认同。但如果我做过那些奇怪的梦,偶而也会想暴露一下吧。

11、任性又韧性的小说家

小说家是相当任性又相当韧性的动物。

“猎命师传奇”是我连载中的奇幻作品,故事的主场景在日本东京,可我从没去过日本,只是依赖着想像力将故事放进东京这城市,然后摊开旅游杂志、网路上万用的google去对照我之于日本街道的描述。

就这样写了一年,出了六本猎命师。这是韧性。

出自我手,故事当然是超级棒啦,但我心里越来越苦闷。原本是没钱去日本,但后来赚了点钱却是没时间去日本。虽说想像力是小说家免费的任意门,而庞大的相关资料与媒体报导也足以支撑起许多国家——尤其是先进的日本的图像,但,这样孤注一掷把故事场景封印在我根本没踏过的地方,这样课以吗!课以吗!故事还有至少五十万字的份量要写,我真的课以任性地不去呼吸日本的空气吗!

我觉得自己很惨。

“拜托啦!考虑一下跟我去日本玩啦!”我跟会说一点日语的阿和哀求。

“小说家了不起啊!我还要跟公司排假咧!”上班族阿和哼哼。

于是就在哥哥结婚后的第七个小时,我就迫不及待搭机冲日本……不过由于阿和先前去过东京,所以我到底还是去不了我小说里描写的关东,只能将就阿和的意志去关西。同行的,还有好友该边先生。

到了日本关西,第一个收获就是迎头痛击。

我赫然发现京都跟东京从来都是两个地方!(吓!我怎么这么没有概念!)但我竟然在小说某章节里把东京描述成“改了现代名”的京都!好恐怖的臭虫!我真的哭八白痴!(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读者发现这个臭虫,显然大家都没有常识,哎,杜部长!我们的教育又出了问题!)我的粗心大意害我势必得校正已出版的小说。

类似的糗也发生在前几天。

世足赛期间我在台北有场签书会,为了要穿帅一点,我应景地跑去买了件绿色的球衣,想说支持一下号称最强的巴西。但到了签书会当天,我才发现球衣上大刺刺的GMR三字,是“喀麦隆”的缩写——而不是巴西!不是巴西!喀麦隆号称非洲雄狮,但这届世足赛连基本的三十二强都没入围!

平平是绿色!怎么差这么多!

“我竟然买了一件连参赛资格都没有的国家球衣!”我虎目含泪。

回到东京,不,关西行。

旅程某夜我们在大阪问路,问到一个非常漂亮的脚底按摩小姐。那小姐很亲切,为了帮助我们还陪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并帮叫了计程车,那温柔的模样让粗通日语的阿和非常着迷,终日念念不忘。

到了旅行配额将磬,即将离开日本的那天,我们三人还有十几个小时可以消磨。我一直想去漫画城狂买模型,但阿和显然另有打算。

“我决定了,我们搭地铁去找那个按摩女孩!”

“阿和!你神经病!”

阿和说得斩钉截铁,于是我跟该边只好义气相陪。就这样,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到了当初问路的地点,找着了脚底按摩的店。不幸那朝思暮想的女孩正好换班,在门口笑笑跟阿和挥手说再见后,阿和便歪着头阵亡了。

后来帮阿和按摩的,是个男人。

回台湾后,阿和还手工制了一张卡片寄给她,大概是预约下一次的按摩时间吧。小田和正说:“爱情故事突然发生”,果然是日本老经验。

12、消费悲伤

大爱剧场人生旅程第一部曲“缘”终于落幕,说的是人缘超好的大学生阿拓车祸昏迷,数百人挤在大林慈济医院排班探望,最后回天乏术、捐赠眼角膜遗爱人间的真实故事。

戏剧播放期间,我的留言板里每天都有读者询问戏里头的作家九把刀是否我本人饰演(哈哈并不是,演员比我帅多啦!),以及好奇阿拓与我真实的相处情况(我曾用阿拓当作小说“等一个人咖啡”的主角),更多人则抱怨着这出戏前半段感人肺腑,后半段却被一堆慈济医院的置入性行销弄得哭笑不得。

我也觉得真是可惜,每天都准时收看的我,同样被“缘”后半段中不断出现的“我一定要挂到院长的号”、“院长慢跑,向上天祈祷”、“副院长慈祥巡诊”等硬塞进去的医院宣传戏弄得无法进入情绪,我都快起麻疹了。网路上原本盛开着感动,最后大家都快酱爆。

大爱台拍摄的每出戏都有非常好的立意,对社会的影响很好,但编剧想要教化人心的斧凿之深,让我觉得很可惜。一篇好的寓言其实只需要把故事讲好,所谓的寓意心神领会即可,而不是来个小故事大道理的讲习。若不得已非得讲习,点到为止最好,长篇大论则劳人心神,破坏正常的叙事结构。更坏的情况是,累赘的宣传与教化会让人生厌,出现不必要的反效果。我相信这绝非慈济的本意。

又说到过溢的表现手法,其实当初剧组在开拍前曾找阿拓家人及我一起访谈,尽责了解阿拓的生平及处事态度,但有个地方让我很不解。当夜剧组反覆询问拓爸拓妈是否受了慈济义工或医疗团队所影响,才会捐赠阿拓的眼角膜,拓妈率直回答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阿拓拔管后还可以捐眼角膜,那便捐吧,但剧组还是努力想问出如此单纯善良的答案中、可有让慈济医院着力之处。

结果戏拍出来了,还真的出现大量慈济团队循循善诱阿拓家人捐赠器官的过程,甚至出现戏中拓妈在知道阿拓器官衰竭后,说出“对不起,我现在只能捐出眼角膜。”如此让人错愕的经典“道歉”。原本阿拓家人抱持平常心捐赠器官,其实是很真实的善良,戏里弄得这么颠颠簸簸,我好错愕。

后来,我在书局里翻了翻“人生旅程”电视小说,发觉里面很多文字叙述极雷同阿拓姊姊在网路上发表的、对过世弟弟的思念与事件记录。后来阿拓家人约我聚会吃饭,我在餐桌上好奇问了这件事,才知道拓姊在未经告知其着作被“大量直接引用”的情况下,在录制大爱会客室时本着对慈济的信任,签下了制作单位递上来的同意书(此时书籍已出版),后来回家翻了书才知道自己的网路文章被切成段、然后近原封不动搬上书纸,拓姊因此后悔哭了好几天。我听了相当惊讶,也相当气馁。这算什么?如果好好跟拓姊说明想要节录她的创作,拓姊必然会欣然应允,一声不吭地这样乾坤大挪移拓姊对弟弟的思念,难道不是一种廉价的悲剧消费!一出众所期待、立意良善的戏拍出来了,却无法救赎亡者家属,离开拓家后,我的呼吸竟越来越粗重。

无别宗教信仰,慈济一向被认为是台湾“善的力量”最丰盛之处,然而慈济组织越来越庞大的此刻,必然会因为系统的复杂(如委外制作戏剧)出现怪象与弊端。在台湾,政客人人皆可喊打,骂起总统蓝绿都有胆子,但面对善的总本山慈济,批判的声音好像就萎缩了。我想社会必须保持不同的声音不断向其进言,督促更好,才能确保慈济的大爱真正长存。

14、鬼影幢幢的系馆地下室

大学一年级我过得挺寂寞。

由于没有机车代步,无法常跟同学一起冲车夜游,交通大学位置偏僻,想要去热闹的清大夜市还得健行半小时,正妹的世界与我越来越远。

那时网路尚不发达,没有虚拟世界可以窝藏,我只好以破旧的图书馆为家,随意翻阅奇怪的人体知识(如,中国历代酷刑史)、怪诞的众家小说集、历史政治秘辛等,我照单全收。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我一下课就往图书馆钻的习惯。

除此之外,我也猛借电影录影带看。

交大图书馆好比少林寺的藏经阁,超难看的垃圾影片充斥其中,宝贝却也多的是,我杵着下巴鼻子几乎贴着电视,在快转烂片时随意寻找稍微可看的桥段、在快转好片小心翼翼避开让人不耐的情节,都是我的乐趣。我生平看到第一支完整的“A片”就是无意间借到的“感官世界”,导演是大岛渚,大约平均三分钟就可以看到一次性器官,可谓琳琅满目。我在昏暗的地下室视听中心震惊不已,后来还陆续借了三、四次。

后来写小说的时候,那段时期庞杂的阅读就成为一种内在的素养,快转各种电影的控制经验,也让我在写作时不断思考自己正在写的“字块”,是不是捆绑着太多赘字、太多其实没有人感兴趣的东西,然后试着删减回正道。

又说,交大的管理科学系系馆位在竹湖旁边,当其他系馆越盖越高的时候,管科系系馆毅然决然往下发展,以每年几公分的速度往下沉,沉沉沉沉……总有一天我回到交大,说不定只会在竹湖旁边看到系馆屋顶。

图书馆打烊后,我便转战系馆熬夜看借出来的杂书,一个人独享一间教室,很有知识份子舍我其谁的气氛。由于我平常鲜少碰教科书,所以碰到考试前夕,一口气念到天亮也不是稀奇的事。当时系馆的地下室很荒凉,是不断下沉的系馆里最接近地狱的地方,即使把灯全部打开,气氛还是很阴森,怕鬼的我绝对不靠近。

直到后来贪玩的学长搬了张撞球桌到系馆地下室,地下室才算有了点生气。有一次书念烦了,从没打过撞球的我终于受不了诱惑,蹑手蹑脚走到地下室摸索几杆。深夜无人,正合我意,我拿着球杆自顾研究着如何把球敲进洞里,成了排遣熬夜念书寂寥的活动。

我怕鬼的压力始终存在,也幻想着地下室里有个老是面对墙壁、一言不发的白衣女鬼(没办法,这种模样的女鬼恐怖得最经典);矛盾的是,我又爱跟她说话……要知道,一人一鬼都闷不吭声的话,其实气氛会更糟糕。

“如果我这一球不进洞,我就看见鬼。”我冒着冷汗,手中的杆子发抖。

瞄准,出杆。

如果真的进,我会松了一口气,旋即提议:“如果下一球又进洞,你今天就不可以骚扰我。”然后再度屏气敲杆。

如果没有进,我会全身紧绷,看着空空荡荡、怪渍斑驳的墙角再度提议:“等等!这一杆先欠着,如果我等一下还是进不了球,你再出现不迟!”马上集中精神再试一次。

若还是持续没有进球、甚至是把球弹出桌子,我把杆子丢到桌上拔腿就逃,口中狂吼南无阿弥陀佛救救我。童年的制约如此跟我继续同在。

有一阵子我的敲杆越来越犀利,肯定是拜不想见鬼的压力所赐。

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图书馆还是地下室,那些经验也让我习惯了独处、爱上了独处、有时候非得独处不可。在疏离感越来越巨大的现代社会,能够享受独处却不感寂寞,是身为“一个人”最好的幸福吧。

15、非常爱念经的租屋房东

第一次考研究所没上,于是我大学硬念了第五年,一边写小说一边准备重考。家教学生的家长帮我在他们家对面租了“一整栋楼”,方便我住,也方便家教的小孩随时找得到我。

你也许会想,重考生怎么那么奢侈竟租了一整栋楼当临时住所?哈,那里透天三层楼,但是包水包电,竟然只要月租两千元,便宜到让人心慌,我当然一口答应。然而便宜有便宜的理由,房东是个出家人,经常参加进香团云游四海,而我就负责帮她看顾空荡荡的房子,防止宵小侵入。

而对两个家教学生来说,住在对面的我更是请教功课的方便存在,常常拿着钥匙自己进屋,在早上八点疯狂敲打我房间的门大吼:“柯老师!上课!我们要上课!”我睡眼惺忪起床,跌跌撞撞地用免费的超时家教开始我的一天。

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感觉自己是个王,为了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个王,我常常一丝不挂在房子里走动,迷上打拳击的我偶而还全身赤裸、戴着拳击手套走到顶楼天台,晃动屁股用力殴打墙壁,非常阳光有朝气(事后被邻居向家教学生家长检举,我才勉为其难收敛)。

不知怎地我也迷上了养鱼,既然空间足够,我便弄了一大缸鱼跟乌龟摆在写小说的桌旁,里面有淡水鲨鱼、长颈龟、食人鱼等食量超大的杀手。家教学生最喜欢看我喂鱼,如果他们乖乖在时限内写完我出的考卷,就可以看我将几十条在夜市常见的朱文锦、或是蟋蟀、小青蛙、面包虫丢进鱼缸里,然后瞬间被这些大鱼吞进肚子里的Discovery画面。

家教学生的家长看我这么爱喂鱼,便将他们家抓到的大小蟑螂都装在塑胶袋里,至少也有三十来只,交给我,说:“柯老师,你喂大鱼吃小鱼很恐怖耶,不如这些蟑螂你拿去,都吃光了没关系。”喔,是喔?所以有好长一阵子我的鱼都在吃蟑螂,长颈龟还吃到差点得神经病。

我过得很逍遥,除了偶而翻翻社会学准备考试,就是尝试写小说。那年我写了五部作品,共三十多万字,从此无法自拔创作的乐趣。

但房东一回家,我就惨了。

房东表面上是个出家人,但在我的眼中,她的真正身分其实是个把头剃光了的六十五岁欧巴桑。房东出家的原因不是看破俗事红尘,而是年纪大了,子女个个在外打拼,百般聊籁,生起了想进西方极乐世界的坚定念头,剃度出家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房东不识字,但一遍又一遍听着录音带里的佛经与咒语,竟也硬背下了好些,一有机会便想炫耀。只要房东回家,我就得陪着她坐在客厅里“听经”,毕竟我很可能是她唯一一位普渡的众生。

“柯老师,你有没有听过金刚经?”房东兴冲冲地说。

“没耶。”我强颜欢笑。

那么,我就得正襟危坐听她念十几分钟的金刚经。

“柯老师,那阿弥陀经有没有听过?”有时房东会一脸众生遭劫的严肃。

“有喔,我以前带佛学营的时候有听过……”我最怕这种的,因为阿弥陀经落落长,长到我都快成佛了。但我没有一次阻止得了。

我是个有礼貌的小孩,绝对不可能中途找借口离开,而房东一念经就从头念到尾,跟我四眼相瞪到结束,四周法喜充满,我的内心却暗暗叫苦。若加上房东努力为我解经的时间,我就真的瞬间成佛了。

“师父!我今天好想听心经喔!”这句话,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16、文学奖评审观察

几次受邀评审大学或高中的文学奖,都有不同的收获,也从投稿作品的题材与风格里,看出新世代文艺青年关注当代作家的趋势。

有别于网路文学里大量充斥的脑残式校园爱情,“为赋新辞强说愁”是校园文学奖作品的最大特色,可能是年轻作者最擅长的展演。若非参与评审,我绝对想像不到现代青年的烦恼如此沉重。回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高中时认识的那些文艺青年,他们的作文簿里也是“感时花溅泪”的高感度忧郁,想必这种历久不衰的愁绪,是世世代代文艺青年的传承的火炬。

那么,如何燃煮愁绪呢?大家有志一同的,都以“成长”当作大宗题材,在笔调上,文学一哥骆以军是竞相模仿的对象,其次是朱少麟,偶而出现几篇用大陆腔调说话的文章(文艺青年们,我们这里没有人这样说话!)。若在作品堆中看见模仿我的语言句型或出自我小说台词的变形,我就会犒赏自己一天的好心情。

此外,魔法师、骑士、半兽人、妖精、吸血鬼构筑的奇幻世界是校园文学奖第二大宗。线上游戏的“元素”取代了真正“奇幻的想像”,魔兽世界跟天堂两款游戏都剧烈影响创作的样貌。可以看得出大家对于设定职业与种族非常有兴趣,也迫不及待在文章中穿插大量的注释,告诉读者某个发生在异世界里的历史事件是怎么回事,让角色念出长达百字呢呢喃喃的咒语更是一种写作时尚。文学来自生活中的所见所为,每个世代都有不同的养分,六年级世代如我被大量漫画与电影所饲养,七年级八年级的文学则多了线上游戏喂食,采用线上游戏的元素进行写作一点都不奇怪,但如果作品只是一昧地复制游戏里的故事动线,很难产生新意。

相形之下,武侠小说就相当罕见了。魔法胜过内力,骑士帅过侠客,我多少感到黯然销魂。偶而惊鸿一瞥,我都会精神抖擞。

双胞胎的题材也屡见不鲜,最常看见其中之一宰了另外一个取而代之、多年以后真相大白。或是双胞胎从小失散,带着各自的命运相逢,这命运通常是象征光明与黑暗。应该看得出来我在讽刺吧?最浮滥的作品要开创新意也最困难,所以未来还是想看见双胞胎题材的大破大立。

妙的是,传统名校的校园文学奖作品最是四平八稳,笔调细腻很有技巧,擅长提炼题材,但在创意的表现上反而不如一般学校文学奖里天马行空的大胆,也就是说,前者好程度,后者却更好看。我猜,大概是彼此对评审的喜好压宝不一吧?

文学奖有时评审只我一人,那很好办。若达三人时大家得亲自到场讨论并颁奖,惯例是所有评审所见略同,毕竟作品好就是好、糟就是糟,到场只是决定名次的差距。有一次第三位评审给的分数几乎与我跟另一位评审大相迳庭,他认为的好作品我几乎都看到恍神,我忍不住问他标准在哪。他认真说道:“我比较喜欢意义不明、容易看不懂的文章,因为比较有思考性。”我大骇,又问:“那你最后有看懂吗?”他答:“并没有。”我只能在心中呐喊:“天啊!那就很可能是写不好啊!”

我很喜欢当面告诉所有参赛者我的感想与建议,甚至把我划满红线与标示好句子的稿件交给他们纪念。但也有惊吓时刻。某次评审中部某文学奖后,一位作品得到低分的作者立刻跑到我前面,咄咄逼人要我给个“她能满意”的答案,我详细举列我的看法,但她随即一一反驳,好像是我无法理解她的文章经髓,搞得我汗流浃背。其实文学奖是互相比较产生分数高低的,最好的、又不伤人的回答似乎是:“分数会低不是你写得不好,而是别人写得比你好。”

17、我的干尸室友

网路购物是个很奇妙的发明,什么都可以买到。

为了伟大的创作我常常得埋首研究稀奇古怪的题材,念研究所的那一阵子,我在写一部黑色惊悚小说“楼下的房客”时,为了取材,意外迷上了在网路上看尸体。看着看着,我很好奇线上购物有没有人在卖尸体的,输入关键字进去,结果跑出一百多笔各式各样的尸体资料。

“不是吧,大家都这么变态!”我咋舌不已,滑鼠飞点。

这些尸体的来源琳琅满目,有的是殡仪馆老板不在伙计偷偷卖,有的是医院院长不在护士偷偷卖,有的是警局局长不在警察偷偷卖,有的则是隔壁独居老人不小心死掉邻居偷偷卖,最恐怖的是爸妈不在儿子偷偷卖……卖爷爷。名目一堆,依照尸体的保存完整性、年份、产地而有价格上的差异,如果有特殊功能的话还可以喊到天价。非常专业的市场。

我彻夜未眠研究,终于相中了一具来自日本的二手海地干尸,又花了整整两天与世界各地的买家展开竞标,最后耗竭我所有的银行存款,终于得手。

一个礼拜后,国际快递送来了一个大木箱,等我拔掉木箱上的钉子后我已满身大汗,而房间里充满了奇特的、浓郁的、混浊的香味。尸体是一个海地男人,模样就跟网拍上写的一样:“三十岁,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皮肤黝黑,生前体健如牛。原产地:海地。”脖子上还挂着一本中文说明书,由卖家、也就是上一个收藏者宫本喜四郎亲自编撰。

读着说明书上的尸体使用方法,我不禁嘴角上扬。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五星级海地尸体。说明书深入浅出,唤醒尸体的方式就跟驱动一台电脑差不多。

首先,我把尸体抬了出来放在椅子上,使劲帮他活动一下四肢,然后把一本小学生用的字典烧成灰和在水里,倒在尸体嘴里,仰起他僵硬的颈子让灰水流进食道。第二步,我将耳机塞在他的耳朵里,连续播放二十四小时的中文歌。最后我躺在沙发上苦思应该给他什么名字,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我觉得给一具尸体太认真的名字很容易产生感情,长久下来一定很恐怖,于是我用力拍拍他的脑袋,大叫:“喂!醒醒!”

尸体reset,睁开眼睛。

一层灰色的膜轻轻覆在呆滞的眼睛上,眨也不眨,似乎对光没有反应。

“……”

“你叫尸体,尸、体!”

“欧……”

“我,是主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主、人。”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那天晚上,我努力跟尸体沟通,让他更了解我所使用的语言,但他生前大概是个笨蛋,要不就是脑子里的蛆太多,就只是欧拉欧拉欧拉欧拉地乱叫。

我放弃对话,直接命令他做点简单的家事。据说明书上写,尸体过去在宫本喜四郎家里做惯了家务,更早之前尸体在海地,是帮忙巫师采收大麻的农夫。勤劳是无话可说,又不必喂食、大小便全免、更不用带去公园遛,如果想打赏他,只要喂他吃几只蟑螂就行了。养他比养小孩、养狗还实在,台湾有一百万个家长都会同意这点。

但不知怎么搞的,事情没我想像中顺利。

尸体非常笨拙,我使唤了半天他也不懂怎么煮菜,叫他去楼下倒个垃圾,他也傻傻地站在垃圾桶旁边发呆,让我极为扼腕。半天过去了,尸体只会帮我抓蟑螂,然后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嚷着:“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这样怎么叫我向朋友炫耀呢?只是干掉蟑螂的话我买你做啥?杀虫剂六十块就好大一罐!我累瘫在沙发上,头又痛了起来。

退货?我心里有底,这次消基会可不会挺我。

18、九死一生蛤蛎树

由于我发誓不再唬烂造口业,前几天赶小说进度时坐在电脑前发呆,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一晃两小时,正当我困顿着若不胡说八道该靠什么维生时,眼泪忍不住就爆浆出来。

正在拖地的干尸室友见状,慢吞吞拿起拖把帮我擦干眼泪,虽然脏是脏了点,不过我的确感觉到友情的温暖,哭得更厉害了。

女友终于看不下去,提议开车出去散散心。

“去哪?”

“近一起的地方好了。”

把干尸室友留在家里看门,我打开车上的GPS导航,挑了离彰化颇近的埔里集集,油门随便踩一踩就到了樟木环抱的绿色隧道。怎么玩?我在路边小店买了本“死观光客导览”快速研究,里面有几个景点光是名字就非常吸引人。

“先去哪?这个九死一生坡好像非常恐怖!”我的手指停在导览里一个骷髅脸上,女友害怕地缩在我身后。

此时小店老板冷笑了:“要去九死一生坡,恐怕还得凑足十个人你才有生还机会。按照机率,你们有两个人,少说也得要二十个人同行。”

“真有那么恐怖?”我跃跃欲试。

“想要吃到蛤蛎,九死一生算得了什么!”老板用力拍桌。

“有道理!”我猛点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此时正好一台游览车紧急煞车,二十几个欧巴桑一下车就冲到毫不起眼的路边土地公庙狂拜,原来是什么都拜怎么拜都不奇怪的台客进香团。我见机不可失,立刻过去与欧巴桑磋商,邀请他们一起去挑战九死一生坡。

“那边有庙吗?”欧巴桑意兴阑珊。

“有的,那边有在拜Google大神。”我竖起大拇指。

“这个有听过喔!”欧巴桑们的眼睛同时发亮。

于是我们寻着死观光客导览里的指示,驱车来到赫赫有名的九死一生坡——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很陡的悬崖,下面有一条小河。

九死一生坡上有间冷清的杂货店,店里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国中生掌柜。

“不好意思,我看这么坡也没什么,为何叫九死一生呢?”我疑惑。

“因为要去下去的方法,就是躲在汽油桶里滚下去。”国中生指着坡上大大小小的汽油桶,补充:“稳死的一个一万块,坚固的一个五百。”

“为什么稳死的反而要一万?”

“因为死人用不到钱,不如都给我买线上游戏点数。”

有道理,于是我掏出一千块,买了两个坚固的汽油桶跟女友躲在里头;至于有钱的欧巴桑一听到稳死的一个一万,争先恐后把皮包打开。国中生收足款项,便一桶一脚把我们踢下悬崖。

“Google大神!Google大神!”欧巴桑们兴奋地大叫。

窝在汽油桶里不断翻滚而下,有速度又有离心力,非常惊险刺激,搞得我头昏眼花直接吐在桶子里。好不容易桶子摔进小河时才被浮力托住,缓冲停下。我摇晃爬出,看见女友正专注玩着手机;而那些欧巴桑则一个个缩在粉碎的汽油桶里,一动也不动。不愧是九死一生!

女友拍拍我的背催吐,我吐完一抬头,便看见一棵长满蛤蛎的大树随风摇曳,数百成千长在树枝上的蛤蛎发出喀喀喀喀的壳响声。我们误打误撞,竟遇着了蛤蛎树成熟的时节。

“好美喔!看起来好好吃喔!”女友很感动。

“能吃蛤蛎,就不忙说话。”我赶紧仰起脖子,像等待哺育的小鸟般打开嘴巴,迎接从蛤蛎壳缝中流出的金黄汁液,每一滴都好香醇甜美。

黄昏下,蛤蛎树突然盛开。无数蛤蛎壳啵啵啵啵同时咧嘴而笑,撑起里头肥硕的蛤肉,闪闪发亮的色泽好诱人。

自然的新鲜咸味如雨洒下,连女友都不顾形象淋了满嘴。最后成熟的蛤蛎肉一一迸弹而落,不多久我跟女友的嘴巴都盛满了油滑咸甜的蛤蛎肉。

下去去埔里,我一定还要冒险吃蛤蛎!

19、一面墙的网路小说

不管做什么事,长得帅都比较方便,写小说也一样。

说到网路小说,的确存在着“既然可以在线上看免费的,为什么还要掏钱去买实体书”的迷思,这个问题可以类比到音乐可以于线上下载mp3,为什么学生明明穷得要死、却还要把买线上游戏点数卡的钱拿去败正版CD?答案很可能是出自一种偶像认同。

既然消费者摆明了非法下载音乐,唱片公司便毫不废话,苦心砸钱营造偶像的形象,花在歌曲制作上的实际费用跟花在广告行销的钜额费用超级不合比例,于是拿出“请支持某某某,冲上排行榜冠军”这样的标语便成了歌手与歌迷互动的一种消费习惯,强调偶像为了发片很辛苦、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的精选集,却越来越少让人耳目一新的精致作品,常常可以在某甲的专辑里听到某乙创作的变形与仿效,久而久之,唱片业有种转型为替偶像寻找“合理曝光机会”的舞台,卖唱片只是辅助,不断用其偶像形象代言才是主要的钞票来源,这可以说是消费者非法下载的自结恶果,却也可以解读为唱片业者自穷于商业机制的现实。于是当我听到苏打绿、张悬等地下乐团表演者的专辑时,那种敲击灵魂的感动才又重新渗透。

回到出版世界,若出版社能找到帅哥作家便是福气,帅哥美女作家可以拍些艺术照作成明信片夹在书里,或干脆印照片海报送给读者刺激销售(吼!为什么我是走怪人路线!),帅到超凡入圣、美到含笑半步癫的作家,还可以把自己印在书封上耶!(一边吃着酸葡萄)不过说实话这也不能怪作家长得帅,毕竟那是人家的福气,反过来说,难道丑八怪才会写文章?丑人才是唱将?难道赵传就一定唱得赢5566……(咳嗽)。

过去最畅销的商周出版社与红色出版社的网路小说书系,长久经营下封面、排版生产线几乎一致化,蓝的书背一面墙,黄的书背一面墙,只要看封面就知道是哪家出的,在故事题材上所见略同,大抵有种把过去言情小说的场景乾坤大挪移到校园取景的味道。网小作者在这样的运作完整、平起平坐的一面墙商业逻辑下,要在市场上与读者产生别于身处“类别限制”的阅读互动,除了靠强打个别的偶像能量外,故事的题材或风格能真正出走吗?写作到底还是在个人的事,不在商业结构,但不寄于结构又尽情享受创作的,少也。

一直有个有趣的发现。以往网路小说销售长红,学生之间人手一本,然而网路上的文学论坛常见这样的问题:“请问你最喜欢的三本书是哪三本?”或“影响你最深的三本着作?”网友们的答案几乎都是百年孤寂、老人与海、战争与和平、三国演义等历史名着,丝毫不见任何一本网路小说,大概是网友们深怕答案里隐藏的品味不高尚,所以硬是作答通识课上巧合读到的名作吧。又或者,消遣永远只是捧在手上的重量,而非灵魂里的质量?

观察这几年书市整体销售的趋势,比起往年的盛况,现在网路小说的销售大不如前,反而这半年来达文西密码、佐贺的超级阿嬷、风之影、在天堂遇到的五个人等所谓翻译大书长踞销售排行榜不下。风向不同了吗?大家开始对网路小说意兴阑珊了吗?有点脑子的作者多不愿意继续把网路小说家的帽子放在头上,大家都卯起来转型或发明新帽子,毕竟旧帽子有点廉价就算了,竟还开始代表不畅销,像我这么脑残的何苦来哉!

20、偷渡进监狱的梦

上礼拜去台北某文学营演讲,课后一个文学前辈卷了份报纸到教室找我,我们坐在教室后的石阶上,前辈跟所有的前辈一样,点了根烟当故事的起头。

前辈主动提起我在三少四壮专栏里写的“纸箱国”系列报导,他说三十几年前就有纸箱国的存在,但地点不在彰化某天桥下,而是在台北某河口堤岸旁,现已改建为河滨公园。

“那时黑草男就在了吗?”

“管事的也是叫黑草男,不过肯定不是现在彰化的那个。”

当时的纸箱国,是个非常秘密的,不成组织的组织。知道的人很少,不管是买梦的还是卖梦的,跟现在比起来都少得可怜。

有个自美学成归国的哲学系留学生,因为所学不被当局接受,找不到工作,只好窝居在纸箱里胡乱写稿,困了就倒头大睡,然后把梦卖给初代黑草男(就这么勉强称呼他吧)换几口饭吃。

留学生的梦多采多姿,跟前去卖梦的其他人大不相同,他的梦境在当时白色恐怖的政治气氛中尤为自由前卫,慢慢在小众间造成一股流行。许多人都因为梦了他的梦,上了瘾,导致那位留学生的梦供不应求。

“当时,我也迷上了他的梦,彻夜排队也想梦他一场。”前辈微笑。

那些买梦的人渐渐思想有了不同,不仅开始质疑政府,有些行动派甚至办了杂志抨击当局。就当党外运动刚开始兴盛的时候,警备总部就开始打压,开始抓人,那位什么事也没做的留学生,竟因党外杂志文章不断引述他的思想、他梦境里自由国度的形貌,被警备总部列为最危险的思想犯,不经审判就将他关进牢里。

倒楣的留学生给刑求了两年,终于捱不住,胡乱认了叛乱罪,政府于是大大方方赃了他个无期徒刑。

“这位先知还真倒楣。”

“……我们所有人都很难过,他启发了我们,却因此下狱。”

我们齐聚纸箱国开会决定,如果此人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我们一定奉他为领袖,因为他早就是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帮助他渡过狱中的苦闷人生,以免他怀忧丧志,意志上先一步堕落,那么思想也就会裹足不前了。

囚禁政治犯的监狱管送物品最是严格,但我们只是不断邮寄空纸箱给狱中的先知,纸箱里摆了几个橘子当作掩饰,狱方不疑有他,只是检查了橘子就整箱交给先知。

“箱子里装的其实是梦吧?”

“正是梦。”

我们为了保持先知的思想能力,每个人都大量阅读从国外偷渡进来的思想禁书,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政治学经典、社会学典范、国际新闻,然后轮流躺在纸箱里储存梦境,藉由梦境将最新的资讯传递给先知。

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

“先知不愧是先知,每次他将我们的梦做了一遍后,就会躺在纸箱里将他最新的思考填进纸箱,贿赂狱方将看起来无害的空纸箱寄还给我们。”前辈悠然神往:“于是我们也能够在铁丝网外,持续接受先知的启迪,也让更多的后进小辈成为党外运动的中坚。”

藉由梦,监狱不再是囚禁思想的牢笼。

后来总统病逝,先知经由特赦被释放,我们大受振奋,党外运动如火如荼展开,政府渐渐畏惧我们的力量,不得不给予妥协,释放权力。但也因为人多口杂,思想上也不再一致,派系分明,内斗不断。

几年后,我们终于取得了政权。

有人狂喜当了总统,有人想要罢免总统,有人忙着贪污收贿,有人挥霍特权。

——我们唯一共同的信仰,就只剩下先知了。

“但,先知却不再做梦了。”

前辈感叹,我追问为什么先知不再做梦,前辈却只是看着烟屁股上的余焰。

“那,这个先知现在还在吗?”

“还在,老态龙钟,我们苦苦哀求他再做梦激励我们,他却只是发呆。”前辈的眼神迷离,说:“他不停地重复,他最美好的梦,已经在监狱里做完了。”

烟到了尽头,梦呢?

21、绝顶好吃的仙草饺

彰化有三宝,肉圆,正妹,仙草饺。

卖肉圆最出名的店有两间,两间竞争激烈只隔五公尺,从我家药局门口走到任何一间只要十五秒,所以我是被肉圆养大的。正妹我一直想要,但始终没我的份。至于仙草饺,在彰化可是大排长龙的超级小吃,在地人几乎没有没吃过的。

仙草饺没有店面,是一间流动摊贩,每天下午老板都计画从县政府推到文化中心、然后进市区卖一圈,不过这个计画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因为每次摊子还没从县政府推出去,就会被排队排到文化中心的狂暴民众给吃完,直接收摊散工。

仙草饺子摊是三代经营,但最珍贵的一点在于,这三代饺子师父强调的不是祖传的酱料与一成不变的古老制程,每一代都会各尽巧思进行改良,所以仙草饺子只是一个概括的总称,内馅的选择,饺子皮的杆法,都有细微差异。

我是一个很没耐性的人,但高中时我为了搏取正在追求的女孩欢心,我转性跑去排队买了一次,结果我没有追到那位女孩,因为我忍不住吃了手中的两碗。后来我又跑去买了三次,三次都送不到女孩的手中,因为实在抵挡不住仙草饺子在舌尖爆炸的鲜甜滋味,我都发狂先嗑了。

说这么多,仙草饺子是用什么做的呢?

最近吃过的一次内馅,是用大蒜爆香过的蛤蛎肉,再配上用米酒加酱油熬煮三个小时的猪小腿肉,加上高丽菜粉末混在一起,最后大火爆炒制成的。再上一次吃到的内馅,是由剁碎的青椒快炒米血糕,再淋上番茄酱作成的。

饺子皮也很有学问,老板将传统面粉浸泡在薏仁汤里,三蒸三晒瞎弄出来,如果不小心泡得太烂或晒得太干,老板就会去菜市场买润饼的皮滥竽充数,顾客即使知道也拿他没皮条,毕竟你可以选择不买。

仙草饺子从里到外都是创意跟苦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仙草。

我很纳闷,有一次终于问了老板。

“老板,为什么没有仙草?”

“我叫王建国,但我可从来没有建过国,怎样,你咬我啊?”

我吓了一跳,但想想也有道理。

而且仙草饺子一个五块,料好实在,就算没有用仙草当馅也没什么了不起。

吃超好吃的仙草饺子,当然要配老板顺便乱送的苦瓜冰汁才对味。

苦瓜冰汁也有学问,老板将苦瓜打成汁,然后加上好几颗生鸡蛋增加营养,如果当季蔬菜的价格不是很贵,老板也会将几把青菜丢进苦瓜冰汁里当bonus。实话说那股怪味非常腥,非常恶,我光是用闻的就吓得腿软,但由于苦瓜冰汁是完全免费的,只要你买仙草饺子就送你一杯,所以深具菜市场性格的大家都卯起来硬喝。我捏着鼻子喝了几次、也吐了几次后,竟出奇地迷恋那股怪味,就跟所有贪小便宜的人一样。

常常摆在老板脚边的一大桶苦瓜冰汁,一下子就跟着仙草饺子卖完了,据说有些想要治小孩挑食毛病的父母,将苦瓜冰汁买回去强灌小孩后,小孩就从此不再挑食。

但问题是,苦瓜冰汁其实一点都不冰,温温的,有时候还有点烫。

“白冰冰摸起来难道就很冰吗?胡瓜难道是个瓜吗?我告诉你,这个人生不是你简单的头脑可以想像的。”老板严肃地说:“有时候,你一定要接受不想接受的事,何况只是一杯不冰的苦瓜冰汁。挪,总共三十五块。”

好一个强悍的彰化人,我也是。

22、108好汉之正义社

林百里受访时说过:“学校最怕两种校友,一种是成绩名列前茅的,一种是整天跷课搞活动的。为什么?第一种人会回校当主任、当校长,第二种人则会回学校演讲。”

由于我的人生目标是不停的战斗,所以常去各大专院校演讲,但直到回母校精诚中学那天早上,我才有机会站在朝会司令台上胡说八道,讲龟派气功、讲灌篮高手、讲读书才是最热血的追女孩王道。

说出来谁也不相信,十年前我就打算用这种方式回到从前的记忆之地。

在司令台上演讲、握起拳头是很热血,但我很清楚,底下这些眼神茫然的学弟妹们,才是真正活在青春里的现在进行式。

有这么一瞬间,一个在讲台下猛打呵欠的男同学,让我彷佛看见以前的自己。

“这个满口胡说八道的人是谁啊?”他心里大概这么想着。

不,是一定这么想着。

演讲完,校长跟以前的班导带我去逛学校,介绍十年来的改变。

精诚是私立学校,学费自然不同凡响,但过去没一间教室有冷气,我们都很干,老在班会提案狂呛学校,向校方讨冷气装,但呛了六年,六年都只装了个屁收场。

而现在,每一间教室都装了冷气(也许台湾的经济没有新闻里那么糟糕嘛),连乌龟都可以养死的怡心池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栋行政大楼,高得我的脖子都快举断了——原来,我们靠夭了六年都装不到的冷气,最后变成了这栋中央空调的怪物啊!

“现在精诚,有五十几个社团喔!”校长介绍。

“五十几个!”我吓了一跳。

以前“学测”还是叫“联考”的时代,精诚的校内社团很少,维持交通安全的辅导社、吹国歌的乐队、弄校刊的精青社、吃饭时间放音乐的广播社,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重点是没一个我想参加。

但为了满足甄试大学所需要的社团经验,我在高一时便想乱创个“正义社”,我的职位当然是社长,而创社宗旨自是创造无限多个虚拟干部职位,让有志一同参加甄试的大家加入,人人申请函上有光彩。结果我发入社申请表格给各个班级,逐一宣导后三天,我就招募到一百零八个准社员,变成精诚中学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社团”。从此以后我多了一个外号叫“社长”,大家喊得不亦乐乎。

“社长!什么时候要创正义社啊!我甄试全靠你了耶!”

“快了快了。”我总是这么说,心里也觉得的确是快了快了。

我厚颜无耻向生活辅导主任递了两次正义社的创社企划,主任都面有难色,问我为什么要搞正义社,我答:“正义不好吗?”

“正义没有不好,但专门办个正义社……也太笼统了吧?”

“那创社目的就说是,在校园里锄强扶弱好了。”

“柯景腾,你不要藉着社团搞帮派喔!”

讲不听,那就算了,几天后我换个委婉的方式再来。

“佛学社?”主任歪着头,拿着厚厚的连署名单跟企划:“怎么申请创社的名单,跟上次正义社的那么像?”

喂,是根本没变吧!

“我有什么办法,大家都一心向佛啊!你看,我们暑假有很多人去了佛学夏令营,每个都超会念经。”我拿出大家穿着黑色海青的照片。

“……那个,同学,念经在家里学佛就好了啦!”主任揉着冒汗的太阳穴。

殊不知,多年以后有个叫许纯美的怪咖一心想在电视上邪猴。

我想,现在的精诚中学,肯定还是没有一个叫正义社的社团吧?学校里,一定依旧上演着大人与臭小鬼对抗的老把戏。

你设限,我犯规。

你处罚,我照旧。

然后过了许多年,我们重新走进学校。

那些与我们狠狠对抗的大人们头发白了,皱纹深了,拿着粉笔凝视着黑板前一道又一道的青春。不由自主将一种依恋放进好几本小说里,成了许多角色共同就读的学校,将自己的回忆重新盛开一次。

对了,精诚中学,五十岁生日快乐!

23、大佛走出去!

一个报社记者访问我的时候,说了一句:“写作到了最后,终究不免踏入政治。”她显然是有感而发,而我的确一不留神就在上个月,担任了彰化县某县议员的八奇军师,为该议员发想地方建设的企划案。

交在我肩膀上的第一个任务就很艰巨,是“将彰化的观光事业行销到全台湾、甚至全世界去”,而且要得拐到选票,最好还要有点油水可捞,所以企划案若能大兴土木那是再好不过。

我想了想,最快的方法莫过于乱盖摩天大楼,每一层少两根柱子就可以多两根柱子的油水,盖一百层就有两百根柱子的油水。不过谁都知道上海正在建造比台北101更高的大楼,几年后世界最高的建筑物就得换手,这种看谁盖得比天高的虚名竞赛,彰化万万无力负担。

所幸彰化还有一个大家都差不多去过了的八卦山。

高中时我常在八卦山下的文化中心念书,累了就从旁边的小径慢慢拾阶上山,二十分钟内就可以走到大佛脚下,对于八卦山的精神指标大佛,我是怀有一份独特情感的。有时候看见电视上的台风或地震新闻,各地均传出严重灾情,但彰化市往往得天独厚没有大碍,我总会想,这一定是大佛高高在山上庇佑的关系。

从大佛出发准没错,于是,我写了一份关于改造大佛机关的企划案。简单说,我想在大佛盘坐的膝盖里,装置由日本钢弹公司最新研发出的高传度巨型机械油压Z型轮轴,再将大佛的两只脚做特殊强化,重新灌浆跟填入钢筋,让大佛的下盘可以承受至少一千吨的重量。要做什么呢?

想想看,如果过年时彰化乡民齐聚八卦山上读秒的时候,五、四、三、二、一……大佛突然在灿烂烟火下微笑,慢慢从莲座上站了起来,上万个乡民将会受到多么巨大的惊吓,然后瞬间转为狂喜,感动到争先恐后下山告知亲友。

这些狂喜,全部都是选票。

该议员对这份企划案大为激赏,猛抓着我的肩膀大叫:“九把刀,你实在是天才!天才!你不来搞政治,实在太可惜啦!告诉我,这个工程大概可以捞多少!”

“还好啦,那个巨型机械轮轴一对报价八十亿日币,我们直接以军用品限制出口的理由算成八十亿台币,然后在肯定拖延的工程中追加一倍预算,油水一定疯狂多。”我按着计算机。

为了油水与选票,该议员立刻成立八卦山“大佛站起来”活动委员会,强调虽然这个企划会耗罄好几年的县政预算,不过事成之后一定会有数以千万计的国内外游客搭机来彰化,一睹大佛站起来的可怕神迹乱花钱。届时为了接应大量的游客,彰化还得建一个油水超多的国际机场,新旅馆如雨后春笋,道路全数翻修的传统油水更是避无可避。所有乡民雨露均沾,大家都欢喜。

“九把刀,光是大佛站起来还不够,你还得想一个超越蓝绿的大企划!”该议员哈哈大笑,似乎已看见慈悲的大佛站起来了,说:“毕竟我要在连任的时候,继续为彰化做点事嘛!”

我想了想,立刻有了答案。

“不如这样吧,下一个企划案就是……让大佛走出彰化!”

“走出彰化?”

没错,把这么强的大佛留在彰化实在太可惜了,应该让祂不只可以站起来,还得可以沿八卦山脉走到其他县市,进行各式各样的宣传推广(农产品、肉圆、正妹、仙草饺、碗粿、磺溪文学),象征彰化已经不是以前的彰化,而是活力十足的新彰化。

“这种工程……应该超级复杂吧!”议员歪着头,神色激动。

“放心,日本的铁金刚公司已经研发出最新的building-Walking技术,工程复杂到几乎不可能成功。”我嚼着口香糖,将计算机递给议员。

一串计算机根本装不下的零。

“太棒啦!我这就去争取预算!”议员握拳大叫:“大佛!走出去!彰化!走出去!”

政治真的是,非常幽默啊。

24、住在对面的雨男

对面搬来一个男大学生,超级宅。

原本我们彼此不相识,但我在网路上连载小说,而他是个默默支持的读者。有天他从我放在部落格上的照片认出我就是住在对面的死研究生,于是便厚着脸皮敲我的门,说:“不好意思,我是住在对面的读者,我想看你尚未发表的故事结局,就是那个……”

“想得美。”我瞪着他。

从此我们便不得不认识了,我常藉着讨论小说的后续发展跑去他房间混,实际上只是端一碗白饭过去骗几个罐头吃。他肯定知道我的用意,但他什么都少就是罐头多,也不怕我吃。

聊了几十个罐头后发现,这个宅男的文笔不错,偶而会写几篇关于校园的有趣事件报导卖给大报的记者,让懒惰的记者拿去刊登,而他自己也可以低调地混点生活费。

“既然文笔不错,为什么不干脆在文章尾巴挂自己的名?”有天中午我们一起吃凤梨罐头,我终于忍不住建议:“慢慢写,总有一天可以被大家认识,那个时候要找出版社把文章集结出书就容易多了。”

“你不懂的,写那种文章只是我打工的方法。”他耸耸肩,无可奈何说:“我对那种东西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那种没有感觉的东西被大家认识,我也不会高兴。”

“那你对什么样的题材有兴趣呢?”

“……旅行文学。”

“那就写旅行文学啊。”

“我是一个无法写旅行文学的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我会把所有的旅行都搞砸。”他说完就把头埋进枕头里。

写东西最忌讳没有热情,更忌讳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什么,于是我也没多劝他。加上我实在很少看他出门,每一次出门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罐头食物回来,一吃就是两个礼拜,直到所有的罐头都吃光了才会被逼着出去。

这样懒惰自闭的人要写旅行文学,也有点怪怪的。

某天,我不由自主看着窗外的好天气,走到对面敲门。

“出去走走吧,你的罐头又差不多吃完了。”我说。

“我还有一打豆花罐头。”他局促地指着地上一箱花生豆花。

“靠,宅也不是宅成这样,今天我正好领到房客的版税,就别吃罐头了吧。我请你吃义大利面。”于是我硬拉着他出门吃饭。

临走前,他神色扭捏地抽起两把伞。

神经病,大太阳的带什么雨伞,防鸟粪吗?

我骑摩托车载他,没想到还没骑到巷口的红绿灯转角,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竟蒙上一层薄薄的云气。待红灯变绿灯时,忽然开始飘雨。

“见鬼了,你可以当天气预报员了。”我笑骂。

“……”他低着头,不敢接话。

渐渐的,雨从用飘的,改成用喷的,最后变成用砸的。

我不得不将摩托车停在路边,跟他撑伞走路到等一个人咖啡吃饭。我的鞋底发出啾啾唧唧的水声,裤管整个湿到膝盖,心情实在不很好,于是碎嘴说了他几句带雨伞出门简直是带赛。

“我也不喜欢这样啊。”他嗫嚅道。

咖啡店里的冷气很强,我们又湿又冷地吃完了义大利面后,他便买了两大袋的罐头回家。而我也连续打喷嚏了三天。

后来我偶而手头宽裕,会邀他跟我一起出门吃点真正的东西,他都很抗拒,甚至会把我推出门,我只好帮他带几个便当回来。

有一阵子连日见鬼的酷热,据说是什么太阳表面能量异常,引起从中国内陆吹向台湾的没营养沙尘浪。我的冷气坏了,早餐跟午餐都是放在阳台上直接烤好的土司夹蛋。

“真想下场大雨啊。”我只穿条四角裤,已经吃了三只冰棒了。

“真……真的吗……”他眼睛一亮。

“是啊,下完雨后风一吹,天气一定超凉的。”我满身大汗含着冰棒,打开冰箱吹冷风。

我话才刚说完,他就抽起雨伞出门了,说要去买几个绿豆薏仁罐头。没想到我才刚刚从窗户看见他走到巷口,他的雨伞就派上了用场。

乌云像是细菌一样乱七八糟凭空钻生,缠得像浓密的发菜,但远处的天空却还是艳阳高照,径渭分明的天空势力。湿湿的,一颗水滴啪搭在我的鼻尖上,莫约一吨重的倾盆大雨哗然了十几条街。

“实在是太神了。”我赞叹,忍不住大叫。

他听见了,腼腆又不居功地举起雨伞,似是向我的吼叫致谢。

关于这个当不成旅行作家的他的故事还有很多,为了保护他不被中研院捉去研究,以后我们就叫他雨男吧。

25、带着伞去旅行

上次说过,住在我对面的,是个雨男。

正义论的作者罗尔斯说:“一种清晰的独角兽概念,并不表明实际存在独角兽一样。”而雨男,对我来说已经跳脱概念跟定义的范畴,活生生宅在我对门,我们时不时会一起分享各式各样的罐头。

平常的雨男总是与湿气为伍,令我无法在他的房间久待。冷气机的除湿功能开到最强也没用,每一次我刻意深呼吸,肺部给我的回应就像走在清晨的溪头杉林里的感觉。确定远远不是霉味,但确实是过度湿润,我贴着墙壁吃罐头,背上竟被滑润的结水湿了一片。

湿到什么程度?雨男在电脑前养了几盆花草,原本是七里香跟迷迭香,养到最后不知怎地全都蕨类化,突变成新品种的怪异植物,我担心如果我待在他房间太久,迟早会在手指缝中长出薄如蝉翼的蹼来。

“雨男是一个种族吗?”我扒着饭,配着他刚刚买回来的面筋罐头。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干尸室友含糊鬼叫,摇头晃脑从雨男的床底下爬钻出来,嘴里还塞了三只吓死了的蟑螂。

“不,是一种命运。”雨男轻轻一脚,将干尸室友发黑的脸踹开。

命运?我不懂,继续追问。

他将脸躲在蕨类卷曲的叶片后,用细如蝉鸣的声音解释他的身世。

雨男的爸爸妈妈都是极其平凡的人,在家族的口述历史中也不曾听闻过有祖先具类似的特征,所以雨男是跟基因没有关系的“品种”。因为每次出门必然下雨,久而久之被发现这层看似牵强附会实则绝对带赛的关联后,雨男的人缘就开始变成字典上才能理解的意义。

唯一可以让雨男感觉到自己有用的时候,就是依循地方报纸上的干旱新闻,兴冲冲跑到该地,让农作物得到雨的滋润。堪称不可思议的义举。

“我看是基因突变吧?我记得上个月不是个人在短短一个月内,在棒球场遭雷击两次!”我略带兴奋地,弓起身子说:“说不定他的基因就是跟雷有关!这个世界的天气,原来就是这么任性地被你们决定的!”

“九把刀,这件事不值得兴奋。”雨男苦着脸,竖了根虚弱的中指:“每次出门都遇到下雨,我自己也觉得很烦,超烦,有够烦。”

“扣掉别人对雨天的刻板印象,连召唤雨的你自己也会烦?”

“没有人喜欢鞋子湿湿的走路吧?”

大家都喜欢晴天,没人喜欢撑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他说。

“有一次我看电视新闻,为了拯救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我抄起大伞就跑去屏东,没想到才刚到现场就满天乌云,那云厚得就像一大块泡满水的湿毛巾。我发现同时有五个人默默撑伞出现在河边,大家这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并不孤单。”

“超屌的!”我握拳。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干尸室友乱叫。

“你应该看看,同时有六个雨男向天讨水喝的力量,那雨啊,从黑色的湿毛巾给拧了下来,下得我们全感冒了。”雨男说得悠然神往。

“那好啊,为什么……”我话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原本我是想问,既然都找到伙伴了,为什么大家不干脆住在一起,可以相互取暖彼此奇妙的命运啊!但这么多雨男集中住在一个城市,如果好死不死大家同时出门,我们就可以在街上捉小鱼了。

雨男说,虽然这世界多的是不知道自己跟天气之间有连带关系的人,但渐渐发觉自己悲惨命运的雨男们,这几年大概也有几百个人透过网际网路搞了一个社群,有系统地分配大家的居住地,免得雨男为了讨生活全往大都市跑,把全世界的雨都带了去。

“如果有人想旅行,一定得事先报备才行。”雨男:“而且,一直下雨一直下雨是怎样,我根本不可能好好写旅行文学!”

错!错之极矣!

“如果写一本《走在雨中的烂旅行》,靠,我觉得很有搞头啊!”

“真的……真的有搞头吗?”雨男霍然打直腰杆。

“一定有搞头!大家绝对会觉得超妙,之前不是有什么衰神左撇子之类的畅销书吗?总之现在就是流行大大方方的出糗!你啊!就带着伞去旅行吧!”

雨男只是静静地躲在蕨类后面,若有所思。

26、晚上不要抬头看大楼

雨男有个很特殊的朋友,姑且叫他借宿男,由于欠了银行一屁股卡债,银行将债权转卖给非常喜欢油漆彩绘的讨债集团,逼得他三天两头就来找雨男借宿,免得被讨债集团喂大便。

为了省钱,我跟雨男偶而会将各自冰箱里剩下的东西丢进火锅里,混在一起吃,补充彼此缺乏的营养。有一次我们的冰箱不约而同都只剩下几颗鸡蛋,通通丢进火锅里后还是一成不变的鸡蛋,晚餐吃完后大家都很不爽,于是一起去附近的公园乱晃散心。

当然,是下雨。

撑伞晃着,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最近的政治闹剧,我没心思聊我改变不了的乱象,心不在焉乱看附近的高楼,脖子越抬越高。有个呆呆站在大楼顶楼阳台的女人吸引住我的视线,她眼神空洞茫然,由上往下看,我由下往上看,隐隐约约四目相接。

跟陌生人这样对看,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却没想到要把眼神挪开,反而越看越往那栋楼底下走去……那个女人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我越来越迷惘,头有点晕。

“喂!”借宿男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猛然一抖,回神后,那个在高楼顶端发呆的女人也不见了。

“晚上出来,别老盯着楼房顶端瞧,特别是高楼大厦。”借宿男严肃警告。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解。

我只听过老一辈的人说,晚上在树林里走动时不要随便盯着树看,免得不小心看到不干净的山精鬼魅,或所谓的魔神仔。那些怪东西会热忱邀你吃大餐,但等你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嘴巴里都塞满了泥巴跟小虫。

但我可没听说过借宿男口中的说法。

“这几年生活的压力越来越重,用自杀逃避人生的人多了起来,跳楼的成功率最高,选的人也多。你应该听过吧,自杀的人不能投胎,地府也不收,哪里也去不了。冤魂得每天不断重复死掉的过程,直到真正的阳寿到期才能解脱。”

“有听过。”我心里毛毛的。

“……跳楼死掉的冤魂,每天也要重复一次跳楼的痛苦过程,一次又一次,你刚刚看到的,很可能就是不干净的东西。”借宿男若有所思踢着地上的铝罐,慢慢说:“如果与那东西四目相接,底下的人便会被迷惑,往楼底下走去。当那东西高速坠落自杀,将直接摔入你的躯体,而你自己本来的元神会被压得魂飞魄散。”

雨男愣了一下:“借尸还魂?”

“正是。”借宿男将铝罐踏扁,吐了一口气说:“至于魂飞魄散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我从没有在灵异节目里听过这种说法。”我瞪着借宿男。好歹我也是个小说家,别想乱编乡野传奇唬烂我。

“因为我原来也不是这张身分证里的人啊。”他笑笑,从口袋拿出皱巴巴的身分证,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张身分证里的笑脸扭曲了起来。

我的脸麻了。

“原本我以为从此以后就能重新再来,没想到这个被我住进去的人,也是个被追债追到发疯的卡奴,如果我不抓他交替,他迟早也会烧炭自杀。”借宿男叹气:“真正自杀过一次,我当然不想再死一次。绝对不想。”

我的脸还是很麻。

“有时候我会想,我会摔进这个麻烦累累的身体里,一定是因为我人生的课题还没完结吧。怎么说咧,我以前欠下的债额,跟这个男人欠下款子的一模一样,连利息都一样。”借宿男苦笑:“欠下的债,到哪里都得还。活着还比死着,要轻松太多了。”

隔天借宿男就去工地扛钢筋挑水泥了,虽然累,但总不用继续搞高空弹跳。

而我的脸,到现在都还是麻的。

27、耍好我的九把刀

写小说以来看了许多光怪陆离的风景。如果要问我,这些年获得最大的“资产”是什么?答案肯定是:“有五年的时间,我的书总是卖得哭八烂”。

过去好几年网友都在网路上看我的小说却不买,于是书卖得很烂,几乎没有一本再刷过。这没有什么。假设有十个网友在网路上看了小说、其中只有一个会买实体书,“消费者/线上读者”的比例为十分之一,那么蠢人作家会做的事就是不再于网路上发表小说,好逼迫线上读者去书店罚站、或购买。然而残酷的事实往往是:不会买你的小说就是不会买,他看不到你的免费创作,网路上还有很多其他选择。

我无所谓。

对我来说若“消费者/线上读者”的比例永远是十分之一,那么我用热烈的故事创作,慢慢使喜欢阅读我小说的线上读者扩大一千倍,如此身为分子的消费者也就会乘以一千。这么一来,我就能顺利以写作维生。如果事与愿违,分母不动如山,那我每个月都很用心写一本书,即使没有一本书再刷,我还是能用一个国中老师的薪水愉快地维持我创作的尊严(于是有了连续14个月出了14本书这种疯狂、却很踏实的记录)。

这就是我的算盘,幸运与不幸运,我都能用当下的创作维系将来的创作。

写小说七年了,前五年书卖的哭八烂,但我还是着魔似沉浸其中,根本不管市场反应就是津津有味地写,越写,越快。这段珍贵的经验让我充分理解“我真的很喜欢写小说”,而非索求其他。

而近两年,分母幸运扩大。前一阵子海峡两岸图书交易会上,四大出版通路将我选为两岸十大作家之一,我很吓也很高兴,引述灌篮高手里仙道跟流川对决时的名言:“打球很快乐,但,胜利能增加一百倍的快乐。”

入选两岸十大作家,我不知道标准在哪,但我很单纯就只是负责高兴。消息传出,许多网友很替我振奋,认为“九把刀终于跳出网路小说家的程度”,但我深深不以为然,回敬“什么网路小说家的程度?我永远都是网路小说家”一句,因为我始终不认为发表作品的平台会决定作品的素质——这种烂结论无论如何都太偏激。

值得深思的是,也有一些网友对此新闻表示:“虽然九把刀的书不错看,但还不到纯文学。”或:“不过是大众小说。”或干脆丢下一句:“文学沈沦”。让我有些傻眼。

文学的道路很宽广,也不只一条。有笔直攀往云端的天道,蜿蜒曲折的小路,天宽地阔的马车大道,幽暗神秘的洞隧,甚至飞泉走壁的兽径。不见得每一条路都想攻顶,自也不是每条路都想亲吻谷底风光。

台湾不缺朱天心,因为已经有一个朱天心了。

台湾不缺骆以军,因为已经有一个骆以军了。

因此我耍好我的九把刀就是了。

我不想为了虚幻的文学族属认同,去勉强自己靠近任何一种我并无兴趣的道路。也没有一个创作者应该如是。事实上,如果我跑去钻营严肃文学、最后成为一个很普通的严肃文学领域的咖,这样好吗?每年少了五十万字的有趣小说,这样没有怪怪吗?我还是独钟我没有特定形体的创作姿态。

在台湾,多的是实质阅读大众小说的族群,却鲜少人愿意单纯用“非常好看”去尊重大众小说的创作者。将头一偏,翻译文学里的卜洛克、丹布朗、宫部美幸、卡拉斯、梦枕貘等洋作家,受到广大台湾读者的实质喜爱,却没有人会想到将“不是纯文学”的怪帽子套在其上。两相比较,奇特非常。

所幸,我们还有金庸。

金庸的武侠小说以通俗的形式赢得所有文学板块的一致掌声,为“只要超级好看,就是绝对的王道”留下一道抢眼的光。

28、林志颖与周杰伦

“找个偶像来迷吧!”是年少时的我,精神上寻找寄托的方式。

国小五、六年级的时候,小虎队是所有国小、国小生共同着迷的偶像团体,每次买小虎队新专辑,我都一定静静坐在家里堆满药品的仓库里,一边听着录音带一边看着歌词本跟唱,直到我学会唱每一首歌。那时我觉得什么豹小子、红孩儿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盗版团体,根本就是来乱的。当小虎队解散的时候我完全傻眼,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崛起的小帅哥林志颖。

帅到出水的林志颖很快就蛊惑了所有班上女孩的心,红遍大街小巷,我喜欢的偶像团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大家遗忘,我能做什么呢?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讨厌林志颖了——并鼓励我身边的朋友加入一起讨厌的林志颖的行列,罗织像“天啊,你喜欢林志颖喔?我的天啊你实在是太没品味了!”、“林志颖这种没实力、只会拨头发装帅的艺人,只有没脑的小女生才会喜欢啦!”这样的理由。

是的,都是烂理由。

回想起来,林志颖是个非常用心也用力的艺人,也是个很优秀的赛车手,热心公益,没什么大缺点,更别做出什么脑残的酒后撞车或打人等负面新闻。

追根究底,当时我所做的,不过是想藉着抗拒当红偶像、凸显自己拥有别于他人的品味。我甚至连林志颖任何一张专辑都没好好听过,就可以因为林志颖长得太帅,而武断地宣判他唱歌没有实力。

真相只有一个——我就是不想喜欢他,不想喜欢大家都喜欢的人。

我害怕从众,从众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不出色、过于平凡、被强制整合在集体里,而我无法从中辨识出自己身处的位置。

你问我这样好吗?我说当然不好。这种硬要排斥大家都喜欢的事物,所营造出的自我独特,其实是一种很虚弱的假象,更不会让我实质上地拥有独特。

老祖宗很早就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但往往物极必反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抗拒。网路上多的是想把5566推进毒气室的乡民,但问他们为什么讨厌5566,大部分的乡民大概只能支支吾吾说……“啊5566就是脑残啊!”

念硕士的时候听了周杰伦的范特西专辑,一整个大惊,从此喜欢上周杰伦深具突破性的音乐。未料周杰伦越来越红、红到整个华人音乐都为之震撼、红到当我说出:“我喜欢周杰伦的音乐。”时,完全无法凸显自己。

然而我已没有当年那种为了假独特而力拒加入集体喜好的烂个性,这次不管周杰伦是否红到让很多人觉得龟懒趴火,我还是非常热切期待他每张新专辑。好玩的是,许多我的读者竟无法接受作风特立独行的九把刀竟然跟大家一样,都喜欢大家都喜欢的周杰伦;我每每提及我爱周杰伦的曲风,众人都抱头哀号。

情有独钟,显露你的品味。

拥抱群众,竟意味你很勇敢。

有一次跟几个刚认识的朋友聊到漫画,我问大家:“如果你不幸漂流到荒岛,你希望手边有哪三套漫画陪你在岛上渡过一年?”大家要我先答,于是我率性说出:“大概是灌篮高手、海贼王、跟……七龙珠吧!”大家于是用鄙视的眼神打量我,然后轮流说出常泡在租书店的我连听都没听过的“超冷门经典漫画”。

那一瞬间我立刻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正如我以前的举例,如果我问他们最喜欢的小说是什么,这种人就是打死不说任何最近才刚刚嗑过的大众小说,反而拼命回忆在某堂通识课正好读到的“经典文学”吧!

29、干尸交流协会

接到了很多读者来信,大家说我很久没提我那只超会吃蟑螂的干尸室友,感到非常怀念;有人还想出高价买我这只,不好意思,就算再蠢的狗养久了也有感情,这头干尸某个程度上也算是家人……喔不,算是家里的家具一部份了,恕不能割爱。

上个礼拜我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由于我将豢养干尸的活动大力推广(谜,有吗?),希望我可以带尸体(记得吗?它的名字就叫尸体)去中山路跟长安街交叉口那间教堂,参加养尸同好之间举办的首次交流会、分享心得。

这么酷的事我怎能放过?当然是去。

到了教堂现场,大家豢养干尸的状况让我大开眼界。首先是一个提着菜篮的欧巴桑,她的丰功伟业是砍死外遇的丈夫后,再依照“只要十分钟,你也可以干一条尸!”工具书里面的步骤,将死去的丈夫作成干尸豢养起来。

“靠,没人报警吗?”我头歪掉。

“有啊,那些警察看见我老公坐在沙发上给电视看,骂几句脏话就走了。”欧巴桑笑容可掬,挽着她那面无表情的干尸老公的手。

“……”我哑口无言。

“以前我老公啊,只会在外面乱搞,现在他都会陪我上街买菜、听我骂隔壁的王太太、还会陪我看电视呢!”欧巴桑满足地依偎在干尸老公旁:“是不是啊,老公?”

我好想吐。

另外有只摇摇欲坠的干尸我瞧得很眼熟,在我还没开口询问前,该干尸的主人,一位中年男子就主动为大家说明那条干尸的来历。

原来那只干尸生前是常在报纸上看到的通缉犯,专干掳人勒赎的肮脏事。我记得他在五年前就被枪毙,死的时候还上了报纸头条。

“为了把他做成干尸,我花了大把钞票才把他从监狱停尸间里偷偷运出来。”中年男子冷笑。

干掉老公的欧巴桑不以为然:“养这种死没人性的干嘛?”

“十年前他绑架我的儿子撕票,我怎么能让这种人入土为安?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现在已经上大学了!”中年男子恨恨地说,撕开通缉犯的上衣。

通缉犯的身上布满无法估计的恐怖伤痕,几乎没有一寸皮肤与骨头是完整好安的。中年男子突然拿起一把水果刀,毫不在意地捅进通缉犯的腰椎,吓得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说:“现在,我每天杀他一次。”

大家鼓掌叫好,眼光随即停在上身赤裸的李X龙身上。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那个把东亚病夫打到外太空去的李X龙。

“大家好,我是李X龙。”李X龙苍白着脸,用非常死板的声音说:“快拿起双节棍,哼哼哈兮。”然后用非常不自然的动作耍了一遍双节棍。

大家目瞪口呆,看着收藏李X龙的知名大企业家(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他的财力雄厚,专门收集五星级的名人干尸,今天只是随便带了一具给大家赞叹。

“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教会他说这几句话、兼耍几秒的双节棍。这实在不算什么,各位应该去看看国外那只猫王干尸,他唱起歌来完全听不出来曾经死过呢!”大企业家谦逊地说。

“虾小!还会唱歌!”我大受打击,忍不住看了看身边只会抓蟑螂吃的尸体。

“现在收藏名人的干尸已经取代名画跟名车,成为富豪较劲的新趋势。现在有很多当红明星未来死去后的尸体期货,在黑市都喊价到十几亿啦,毕竟能收藏名人、使唤名人、恶整名人,是一件非常迷人的事。”一个将变成植物人的妈妈作成干尸孝顺的记者儿子,颇有研究地说。

“你说的没错。”大企业家腼腆地说:“下礼拜我还得去竞标黛安娜王妃的干尸呢,希望能将黛妃的干尸纳入我们台湾的收藏,为台湾争光。”他毫不居功的表情,让我心折非常。

关于豢养干尸的种种,实在还有太多的趣例。

30、什么是中年人?

如果你很幸运一直活着,人生有很多阶段。

十岁以下就过着太认真人生的小孩,绝对不可爱。

十几岁的小鬼除了忙着否定大人,就是忙着谈恋爱。

年过二十的血气方刚,开始划分梦想是梦想,理想是理想,认定追随前者的是勇者,拥抱后者则是一种委曲求全。每天都信仰三个新人生理论,每晚弃置一个。

三十几岁开始,有一成的人终能把理想实现,有八成的人,梦想就跟梦遗一样遥远。至于剩下的一成,则继续不断采购励志作家写的“如何成功”跟“如何谈恋爱”。

过了四十岁,还有时间不断检讨人生的,大概也变不出什么把戏了。

五十岁以上不讨论,我实在不熟。

有道理吗?其实以上都是“非常作家的语言”,可说没什么根据,只是打打嘴炮做一些无聊又自以为聪明的划界动作,听一听笑一笑也就罢了。不过倒是有些现象值得讨论。

前一阵子跟几个大学死党吃了顿饭,发现大家将衬衫、甚至连T恤都扎进了裤子里,我大吃一惊,失魂落魄拉着大家的衣领吼道:“振作点!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

什么事严重了?我在他们将衣服扎进裤子的动作里,看见了“中年”!

大学毕业了六年,回想一次次的同学会,大家一见面就交换名片、一坐下就聊科学园区里的员工配股概况,仿佛是种进入中年的集体仪式——如果名片上的公司行号你不需要多做解释,你就能在这个仪式里抬头挺胸;如果你要费尽唇舌才能让其他人理解自己待的公司经营的业务,那你就彻底输了。

在这个中年集体仪式里,戴球帽穿破洞牛仔裤的我显得格格不入,想跟大家聊以前发生过的蠢事(诸如到底是谁不断在浴室里偷大便、415寝室到底有没有闹鬼、我为什么要每天在寝室里烧纸),大家的表情都有种摸不着头绪、仿佛硬碟坏轨似的失忆;讨论当初系上某教授老是对女同学毛手毛脚的话题温度,远远比不上讨论新一代ipod的零组件到底下单了哪几家台湾公司——然后那几家公司的股票就可以买。话说当初第一代ipod刚刚面市的时候,我听着ipod去参加同学会,我还得跟这些忙着赚科技钱的老同学们解释ipod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能、为什么它的操作界面远远优于其他的mp3-player,一直等到这些老同学从财经杂志上看到ipod的滚滚商机,他们才恍然大悟地接受了它。

对我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那些当初在专案报告课程里、勇敢挑战教授的资优生跑哪去了?那些在行销课上跟教授辩论如何拓展产品客层的小伙子跑哪了?

我在个人网站上跟网友讨论此事,大家开始发表什么是步入中年的征兆。例如去KTV点歌时尽点“怀念金曲”、“中年男人越来越爱面子、中年女人越不越不怕丢脸”、听见“抗氧化”或“有机”等字眼会感到兴奋、一边叹气一边不经意说出“现在的年轻人啊……”。恶毒一点的,莫过于“在枕头上闻见了大叔的味道”吧。

在年轻网友们的讨论里,大人被妖魔化成了一种发出腐败气息的生物,在此论述底,中年不再是一种年龄的界限,而是行为举止与青春之间发生了强硬断裂,于是小鬼变成了大人——而且还是无法想起小鬼在冲虾小的那种大人。

话说中年也没什么可怕,因为我们不见得要用狼狈不堪的姿势步入中年。

今年二十八岁的我,真诚希望我到了所谓的中年后还是会偶而奢侈地梦遗,依旧相信我所说的“说出来会被嘲笑的梦想,才有实践的价值;即使跌倒了,姿势也会非常豪迈。”然后,每天醒来刷牙时,清楚知道自己里的人是谁。

是的,知道我是谁一一个不需要用名片上的字句,去解释我如何存在的谁。

31、好一个五鬼搬运法

前一阵子看了电影“顶尖对决”,内容讲述两个追求魔术技法超绝入幻的魔术师,彼此较量、仇恨——直到不惜毁掉对方的故事。影片中某程度揭露了魔术的底细,也解答了我长期以来看着电视上的魔术表演,产生出来的疑惑:“我看得很仔细!这绝对不是魔术,台上那个人根本就把灵魂卖给了恶魔才能做出那种技巧!”

我就是这么一个很不争气的家伙,对于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我很轻易就相信那是“神力”、“灵异现象”、“魔法”、“外星人干的”,而不会想办法用科学的角度进行拆解。试图用教科书里的物理化学去解构那些让我吐出舌头的怪诞传闻,根本就是一件很扫兴的事。

比如说爱情吧。

爱情明明就是一件神秘到顶点的灵异现象,但有好几则科学新知都兴冲冲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意,是因为脑下垂体一不小心就分泌出怪东西,或是什么荷尔蒙的气味刺激了彼此的性欲。喂!醒醒!最好是你身上喷满狮子跟大猩猩的荷尔蒙,林志玲就会爱死你!

又比如接吻吧。

接吻明明就是一件很色的事,但之前有个报导说接吻能够让两人交换口水里的细菌、促进增强免疫力;而接吻能令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于是收运动保健之效;上班前来场接吻能提升工作效率;每天接吻五分钟以上的人比不接吻的人的寿命平均多了20%……我的天,接吻于是变成了老年人的健康保健活动!

虽然我蛮讨厌科学这样蛮横、又假惺惺地插手我喜欢归类为灵异现象的事物,但我也知道如果听闻任何怪事都不加思索猛点头的模样,实在太像小丸子的爷爷之流,那样显然也不大好。所以我偶而会发挥侦探的精神。

莫约大三的时候,我跟前女友在周末必逛的新竹花市里,看到角落空地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走近一看,原来有个法师模样的人在中间表演“五鬼搬运大法”。法师在地上摆满几个糖果饼干,然后用一个水桶盖住,再拿一个空水桶盖在离第一个水桶三公尺处。接着,法师开始烧纸人,手里虚划符令、口中念念有辞,作法告一段落后,法师宣称在五鬼的隔空搬运下,糖果饼干将变到原来空的水桶底下。

“请各位乡亲朋友不要走开,五鬼搬运要一段时间,请大家拭目以待啦!”法师神秘兮兮地说。

当然要拭目以待啦!五鬼搬运耶!太酷啦!太神啦!我目不转睛盯着那两个水桶,生怕有人趁群众不注意时搞鬼,但我错了,那两只水桶从头到尾就没有人靠近。超强的法师在大家热切等待五鬼搬运的结果时,拿起麦克风开始卖药、卖明牌、跟大家喇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药也买了,明牌也买了,喇赛也听腻了,但他妈的那两个水桶就是死都不打开。

不知不觉一个钟头过去了,不耐的群众早已散去、换了批人、又散去,最后只剩一小撮人。法师绝口不提地上那两个水桶,只是一股劲推销他手中的符咒,眼角余光不时飘向从头到尾双脚都钉在地上的我。

“走了啦,好无聊喔。”前女友皱眉。

“都等那么久了,再等一下下?”

“我脚好酸喔。”

“那……我们躲远一点看好了。”我还是不死心。

我们闪远,偷偷从远处观察法师如何善后。人终于走光,法师左顾右看后鬼鬼祟祟将两个水桶打开,答案揭晓——当然是五鬼搬运了个屁。法师将赚钱的家当火速收上发财车后用通缉犯的速度离去,临走前发现了悲愤交加的我,摇下车窗用眼神对我骂了声干。

我好失望,这个世界又一次对我失去了神力。

32、慢慢来,比较快

我想念社会学研究所的意义有三。

一,当时热衷写小说,不想那么快当兵。二,我喜欢社会学。三,我幻想:“能读社会学研所的人,一定聪明绝顶;如果不是,念出来也必然聪明绝顶。”

后来我自东海社研毕业了,很遗憾并没有聪明绝顶,却收获了三件更珍贵的礼物。

由于大学时念的是管理科学系,与社会学的知识系统差异颇巨,跟本科系考进的同侪相比我仿佛看不到大家的车尾灯。开学时大家将哈柏玛斯、纪登斯、布迪厄等社会学家的名号与理论挂在嘴边,而我却还在那边:“关于各位刚刚提到的三小三小,我是觉得喔……”而无法跟诸位社会学烈士先贤并肩作战,久了自也着急起来。

老教授高承恕察觉我的惶急,用他一贯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出他的智慧名言:“景腾,做学问,一向是——慢慢来,比较快。”

慢慢来,如何比较快?

我当时无法领会,一度觉得是世外高人每天规定自己一定要说几句高深莫测的禅机。但反正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很快的做学问方法”,于是就每周看完指定的书、照常读我喜欢读的知识、每天写我的小说。上课听不懂的就问,继续听不懂的就算了(我后来才醒悟,一个人不能奢望自己能全竟其功,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这世界上没有一定要懂的学问)。

渐渐的,我重新喜欢社会学,并乐于亲近——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个珍贵的收获,莫过于陈介玄老师上的第一堂课,社会学理论,指定阅读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社会分工论。

聪明的人都喜欢批判,以显示自己并没有被整合到僵化的体系;当时大家都是新生,每个人都死命掐着死掉快一百年的涂尔干脖子,用各式各样的新理论狂鞭这位对工业化后的社会提出真知灼见的法国大师。

陈介玄老师静静听我们鞭了两节课,什么都没说,在下课前十分钟,却以非常严厉的眼神将我们扫视一遍,严肃说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懂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吗?有谁真正把这两百多页规定的部份看完?你们考察过涂尔干的理论分析的社经背景吗?偷懒没有的话,这两百页里难道没写吗?你们用轻浮的态度做学问,提出的,不过是廉价的批判!”

廉价的批判!这五个字重重击在我心坎。

第三件珍贵的收获,是大大方方的自信。

赵彦宁老师是一个很酷的人,为了让她认识我、愿意担任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我跑去当了一学期人类学助教。某堂课赵老师拿着几份学生的期中报告,问其中一名学生:“你里面用的<笔者>两字,是在说谁?”答曰:“我自己。”又问:“还有你,你里面用的<研究者>三字,是在说谁?”答曰:“我……我自己。”

放下厚厚的报告,赵彦宁老师冷冷说道:“对,就是你自己,通通都是你自己。那么,既然都是你自己,为什么要用假惺惺的第三人称,去取代简单的一个‘我’字呢?”

大家目瞪口呆,只听赵彦宁老师举重若轻道:“不是没自信,就是假客观。”

好一个将学术惯称击倒的飞踢!于是我的论文充斥着上千个“我”,光明磊落地主观。小小的一个改变,竟让我在书写论文时勇气百倍。

这三个收获当然不局限于研究学问,摆在创作,摆在做人处事也一样。

慢慢来,比较快。

谦虚面对你所不了解的事物。

最后,别用惺惺作态的姿势论述你的主观!

33、被打要站好

电影幽灵人间有句台词:“有错要承认,被打要站好。”

被打要站好的姿势,值得我谦逊地学习一辈子。

对政治人物来说,说对不起最难。

政治人物犯了错,不管是手滑了一下用机要费买钻石,或是失神将特支费申报财产,政治人物通常会将三种句型缝在嘴上:“对于这件事,我深表遗憾。”或“外界的批评与指教,我们会认真反省检讨。”或“我想现在讨论谁该负责并不是最佳时机,我们应该思考下次如何做得更好”——去取代一句干净俐落的“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到底,政治人物可以行事瑕疵,但不能做错事情;这种想法,也未免太小看了华人社会一向最宽大的、最讲究公道的“原谅文化”。

无论如何,做错了事,只要心中雪亮是自己不对,当机立断就道歉,毋宁是最好的做法。多余的考虑,会让一个人有时间思考搪塞的理由,如果时间再拖延一点,那人便有进一步思考“说谎”的可能。

支支吾吾又决不道歉的嘴脸,看了就讨厌。好整以暇端出大好说辞粉饰自己的模样,更让人心寒。——有种,你就打心底觉得自己没错。

不过道歉倒得太快,往往会让对方不知所措。

有一次我跟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讨论事情,过程颇有争执。由于我一路据理力争,理亏的朋友招架不住,脸色越来越差。到了最后,朋友沉脸指责我做的一件错事,力图扳回一城。我愣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对不起,那件事是我不好,以后如果我犯了类似的错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进。”那朋友完全傻眼,脸色凝重说:“你这样道歉,不是会让我觉得很尴尬吗?”这下换我傻眼了,只能说:“认错有什么不对?”那朋友不快道:“你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好证明你所做的事情其实是对的,这样才是正常的反应吧?你道歉,这样我应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干净俐落的道歉,招来更大的不愉快,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也许在这个过度伪善的社会里,一个人鞠躬认错的速度太快,会招来不安的猜忌,而不是爽朗的原宥。

想起一件跟排泄有关的对不起。

以前在成功岭受大专训时,有个老是自称书读不多的班长,戽斗厚实、一脸横肉,上莒光课时,不管你是要大便还是小便,都得报告他才能离开教室。但戽斗班长总是当着大家的面大骂:“你他妈的不能等是不是!刚刚大家去尿你不去尿,现在尿什么尿!”但实际的情况是,课程之间常常很赶,我们有时冲回寝室拿个东西就来不及去厕所,真熬不住了才会在课堂上申请排泄,招来一顿让人面红耳赤的骂。

不知从谁开始,如果非得在课堂间如厕,大家就苦着一张脸跟戽斗班长说:“报告班长,我肚子突然很痛。”戽斗班长只好冷冷地瞪着申请上厕所的人离开教室。时间久了,没有一个人不是用“肚子突然痛了起来”的理由申请如厕。

终于有一天戽斗班长大怒,痛斥大家:“干!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肚子痛!想尿尿就想尿尿,你们这些大学生是什么心态!硬着头皮跟班长说:报告班长,对不起,我要去上厕所……然后被我狠狠骂一顿,我会不让你去尿吗!你们他妈的这么禁不起骂吗!”

这一骂颇具医疗神效,接下来想中途举手上厕所的人,肚子都不痛了。

34、天使一路好走

话说从头。

就读东华大学的超宁是个漂亮大方,富有正义感的女孩。过去一年超宁听闻许多关于某房东“剥削打工学生,订金、押金退还拖延,房租涨价”等亲身经历后,路见不平,在bbs网路上指责房东的不是。房东恼火,一口气控告十八位同样在网路上散布抵制该房东言论的大学生,其中包括超宁。

结果,十七位大学生低头认错道歉,换来房东的撤告。唯独超宁以“永不妥协”回应,最后房东诉以毁谤。

检察官提醒超宁需要举证,否则案情对她不利。超宁开始在网路上寻求曾经吃过房东亏的学生协助,她写道:“我很谢谢同学们的加油打气跟关心,不过目前在对抗整件事情的,残酷的说,只有我一个人??……??审判的结果,就是对与错,是与非的答案,我输了,就代表他是对的,我是错的,他是好房东,我是造谣者,而不是我能够在这里提醒关怀日后的学弟妹。那以后的学弟妹们怎么办?还要再一大堆人跟我或之前学长姐有一样的遭遇吗?虽然官司是我跟他,可是我不觉得我只是为自己在争取,所以我不要退让。也希望,如果你能提出帮忙,不管是实质的,还是一声加油,都会让我继续勇敢。我希望,也有人可以站出来,我会站在他前方挡子弹的。”

最后,我们看到一则覆盖白布的新闻。

东华大学历史系大五生杨超宁,十四日早上于撷云二庄校舍上吊自杀,留下一句:“就算我离开人世,也绝不跟吴老奸低头。”

一下子,台大ptt与东华bbs网站上野火蔓延,将炮口对向学校、对向教官、对向房东,怒气沸腾,学生组织开始串连集会请愿,“盛况”罕见。

看着网路上一页页的乡民怒气,悲怆不已的我不禁感到荒谬可笑。这就是网路乡民的正义吗?如果当初超宁在网路上寻求房客证人与支持时,有此刻百分之一的奥援,有忧郁症病史的超宁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吗?

我说,是空虚的嘴炮正义将超宁逼到了极限。

学生好欺负,是因为学生摆明了好欺负。

所有被房东扬言控告的十七位学生全部临阵退缩,如果他们当初在网路上义愤填膺地掷声,是满腔的热血正义,那么退缩不仅意味着你们体虚怕事,更是一种虚伪。那些被大占便宜的房客,只要离开了让他们再三干谯的困境,就彻底告别了腐烂的前尘往事?剩下的,只有形单影只的、从未受过那些房子气的超宁。

忧郁症病人是生了病,精神身体都虚弱,可超宁在意志上却没有表现出屈服软弱,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她想到的绝不是退缩,而是无助又激动。

这个社会太多的嘴炮,缺少行动力,尤其网路上更充斥敲打键盘时瞬间产生的廉价正义。离开了网路,也离开了情绪,靠着菜市场般聚拢的集体正义也随之消逝。告诉你,那不是热血,只是一时看不下去的脑充血。相比之下,老是在为成为植物人的儿子张振声杠上台大,在网路上疯狂贴文数年之久的张爸,就令人由衷佩服。

曾经听过,即使是微弱的声音也是正义。那就去你的这种蚂蚁大小的正义吧。缺乏实践力的正义,只是一个概念。一个供奉在庙堂接受香火的神主牌正义。

正义,是属于勇敢捍卫它的人。

每个人,都该捍卫自己的正义——如果你认为它值得,就该拿出像样的力量。

有网友说要在东华校园里摆放装置艺术,纪念这位为大家发声的守护天使。如果真立了像、造了碑,每个从其身边经过的东华人都要想想,这个天使如何在寒冷的冬天清晨,看着手中红色围巾流下无助的眼泪。

附注:由于事发后我就立刻写了三少四壮,所以有一些资讯更新上的错误。例如那十七位被房东控告的学生,有一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了被告,在此向他们致歉。但保留我写此篇文章的意义贴出原文,故用附注的方式表示错误之处。

35、过重的父母期待

又到了学测的季节。

前一阵子在我的网路个人板上,许多人讨论着当初大学联考或学测后填志愿时,常受到父母的威胁利诱,不得不改变原先对未来的想法。有些父母甚至将孩子的志愿卡藏起或撕掉,非常机八。

网友谈起亲身经验,发现很多父母都很喜欢强迫子女(尤其是女孩子),选填师范体系的学校,理由再清楚不过,就是子女将来的职业清楚明白,是条为人师表的康庄大道。结果谁料得到正式教师越来越难考,流浪教师每年十几万人……还持续增加中,如果不是对为人师表怀有高度热忱,这些一毕业就失业的孩子肯定很赌烂自己的父母,更赌烂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顺服父母的期望。

有个网友大学指考的数学成绩96.8,想念商学院或资管,结果被父母压去念幼教。由于她实在对所学毫无感应,每学期都在二一边缘,好不容易熬到实习结束已虚掷六年光阴。她说:“只能说,一切都是父母亲不切实的期望。因为他们的愚蠢以及我的妥协,浪费了我黄金的岁月六年。我的父母这样做,他们得到什么?他们得到我与他们的关系异常得疏离,疏离到就算住在家里,每天最多不超过两句话。”

为了爱,为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爱,父母是世界上最容易忧心忡忡的一对动物。

如果孩子决定要念“消防学系”或“森林系”,他们一定很吓。但越是冷门的科系,很可能意味里头藏着非常专业的知识系统——而且,竞争也相对低。我有个一起长大的好友大学念的是测量系,有整整四年我都偏执地认为他毕业后要去设计尺、圆规、三角板之类的东西(是的,我蠢毙了),结果他考国立研究所的录取率超级高,高考公务员六级通过,如今他一帆风顺。

物极必反,本是常理。

如果有一半的人都念医科,那么我们去动个心脏手术,大概只会收一份猪排便当的钱——正如许多财经系毕业的绩优生,其实并没有在柜台数钞票或替客户操作基金,而是在街上发现金卡传单。你替他不值,他也很干。

其实大学念什么,就跟孩子将来的职业有关吗?我看非常的未必——如果商业周刊做个统计,我很愿意被回呛。话说回来,就算大学念的东西跟你的职业息息相关,在你十八岁就得在志愿卡上做出职业选择的时候,严重误判也是在所难免。

只是因为超喜欢算三角函数,就想填进数学系的人可曾少了?

擅长解化学反应式,就误以为自己也喜欢做化学实验的人可曾少了?

就因为生技听起来很酷,满心以为考进去就可以开始复制林志玲、或是制造透明光的蠢货,又可曾少了?

再说万年大热门医科吧,如果你的孩子没那种脑袋你还掐着他重考,别说他终究还是考不上的局面,就算他真的当了医生,但将来不幸在动脑部手术时打了个喷嚏,他第一个想到要扁的人,恐怕就是父母了。

念什么都有风险。

就算你了解自己,你也可能不了解系所。

了解系所,却可能不够了解自己。

常常你都得锻炼自己的“延展性”与“适应力”,那才是真正的竞争力,而不是一种“学历/职业”上的保护伞。父母在这种填卡关头,还是少给压力,多给支持的好,真正的期待该放在“让孩子成为一个,在面对困境时拥有强壮心灵的人”吧!

36、职业作家的版税公式

总是有人在我的留言板问我,他想以写作当职业,眼下该如何进行。

南无阿弥陀佛,我不是张老师,也不是叶教授,不过我既然是写作维生的男子汉,对怎么折腰这袋五斗米很有感触。

记得写硕士论文时采访过畅销作家蔡智恒,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投稿文学奖,让那些整天呛你的纯文学前辈知道你也是可以写严肃文学,只是愿不愿意而已。”蔡智恒没有拐弯抹角告诉我文学没有大众严肃之别、只要是好作品就是好文学之类的屁话,他说:“我随便写一个短篇的版税就比文学奖奖金还高好几倍,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去投文学奖?”

他的回答赢得了我真诚的尊敬,也羡慕不已。所以我打算用决不放屁的态度,说说对把写作当职业这件事的一系列看法。

首先,既然要把写作是职业,而不是兴趣,所以先算个换钞公式给你看。

最差的状况是,出版社只想支付你一笔固定的买断“写酬”,此后无论畅销滞销都与你无干。但进入版税的世界也不见得舒适安泰,若一本书定价180,版税率8%,首刷支付2000本,三者相乘不过28800元。有些黑心出版社甚至会在下一本书的版税计算里,先扣除你上一本没有卖完的预付本数再结给你,极尽压榨之能事。或者你已不是新人,让我们重新计算一次:一本书定价180,版税率10%,首刷支付3000本,可以有54000元,这样手头看起来是不是宽裕多了?

让我们丢掉计算机,闭上眼睛,此时你会想到什么问题?

如果你想到的问题,是……“那什么时候,我可以畅销到首刷支付破万本啊?”的话,你绝对是万中选一的天才,对99%的作家来说,规划自己从哪一本书开始大受欢迎,只比中乐透头彩的难度还要低一点而已。

停止“作家=有钱人”的幻想,事实上根本完全相反。

我们无法用超能力控制畅销的时间,也无法掐着出版社的脖子说:“老板!我决定下一本书定价一百万元!这样我就赚死了哈哈哈!”或“老板!我想了很久,决定要抽50%的版税!因为……我值得!”

那怎么办?真正的答案隐藏在公式之外……让公式计算多次一点!

更切实际地说,就是:“你多久可以写完一本书?”

上班族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你也要有同样的毅力,每天花等值的时间创作。也许你可以跑去花东海岸线汲取灵感,但最好在行囊里塞好稿纸。也许你可以自由放假,但一天没上工稿纸一天就是白的,童叟无欺。

以写作为业的不确定因素很多,但问题通常出在自己身上。

梭罗说:“光勤劳是不够的,蚂蚁也很勤劳。”假定一本书八万字,你得花三个月才能写完,那么你三个月的全部收入就是54000(还没扣税呢)。写作量大又稳定并不够,你还得祈祷这个作品有出版社要出!残忍地往下说,就算你一个月竟能神速写一本书,一年可以写十二本书,也得有出版社愿意帮你通通出版,不然就只是占硬碟空间的文字档——这是最严肃的问题。

出版社不是收容所,没有义务陪你一本又一本印善书试探市场。如果你天天带稿子去出版社门口静坐,就像隔了三十条街的大婶要出门买菜、却把她家流鼻涕的小鬼丢给你暂时保管一样。出版社很冤。

如果你写作的速度跟政客兑现选举支票一样慢,加上没有好心的出版社愿意印刷,君不曾见,常有那种自费印了好几百本书,在台北火车站附近挨人兜售的创作斗士吗?生命总会找到出路,只是你未必能够接受。

目前我们暂时得出“勤劳写作”这个字的结论,下礼拜我们再继续谈。

37、职业作家的中产幻境

当现实与幻境产生摩擦,写作就会变成一种布满尘埃的负担。

半年前,某报记者采访我时曾提及一个颇受欢迎、我也很喜欢的严肃文学作家。记者说,他的版税比起其他菁英同侪已是天价,但听说还是过得有点哀愁。我不信,问怎么可能?那记者想了想,说要用写作满足对中产阶级生活的想像,真的非常困难。

一语道破。

世人常常对作家产生许多美好想像,然而作家在台湾,可能是想像中最接近中产阶级、但事实上最偏离中产阶级的族类。

有多少人支付得起天天去咖啡店报到、喝着拿铁思考下一句话要写什么打动人心的话的生活?时间表面上很自由,但有谁可以常常利用那些任意支配的时间异地旅行?当游记的稿费根本不够旅行的旅费时,就得尝试在旅行的晚歇时刻写点别的东西。

我出书量大,引起的想像也大。有朋友问我,出版社编辑是否会跟我讨论小说剧情、帮我规划下一本书应该写什么题材、帮我检查角色对白,好像作家是被捧在掌心服侍的职业;殊不知,若编辑好胆干扰我写作的内容,我会觉得自己受到侵犯而大怒!

很多作家自己也抱有相同的物质中产迷思,觉得生活中应该多点休闲、多点旅行、多点古灵精怪的朋友、多点物质品味,最好再交个气质出众美丽大方的女友(喂!有没有这么好啊!)。中产的理所当然。

其实,没道理耶!

真的没道理一个小学老师在黑板前呼吸粉笔灰八堂课,代价是一个月近四万块的收入,街口卖面的大叔收入以每天卖出几碗面计,开统联的司机把蛮牛当水喝、每天要跑台北高雄好几趟,作家却在物质报酬上拥有先天的职业优势、甚至拥有贵人相助。没道理真没道理。

继续回窥职群内部,部份作家喜欢忧心忡忡地看待世界与文学的联系,这也是菁英阶级的意识作祟:诸如认为现代人书读的越来越少,普遍缺乏文学养分的滋润,过着白天看盘、晚上看垃圾连续剧的生活,仿佛这些作家笔下的文学满饱满救赎的力量,读了,精神生活就safe,不读,你他妈的行尸走肉。

少来了。

我无法苟同,只要看见子女放学平安回家就会露出满足笑容的家庭主妇,她们的精神生活会因不读文学就兵败如山倒。真正拥有击碎当代空虚外壳力量的作家,未必活在中产阶级的频谱里。揭露世界的真知灼见,也不见得就得由作家先生你提出吧……选举旺季一到,计程车大叔的干谯往往才是真理!

也许是在网路上看多了很多很多网路小说家的日常起居模式,非常习惯大家都是一群平凡人的“普通模式”。家里做生意的要帮忙顾店,不小心怀孕的开始为奶粉钱发愁,遇到考试就宣布小说断头的学生作家一堆。没什么人有力气在做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大众文学的路线辩论。

──大家都在等下一期的版税支票。

当现实与幻境产生摩擦,写作就会变成一种布满尘埃的负担。到底在留言板上问我当作家这条路是否可行的网友们,是憧憬着闻着咖啡香写作的品味生活,还是,什么?

引述自己在2005年写过的书序:带给世界巨大影响的作家,必定诞生在人群之中,过着与所有人一样的忙碌生活,踩着同样摇摇欲坠的土地,偶尔感叹前途茫茫,时而被女孩当笨蛋抛弃。然后靠着拙劣的本事,变强。

这是我抵抗菁英思惟的信仰,效法上班族每天写作是我的行动。漫画二十世纪少年说的好:“普通地活下去也很重要”。

38、职业写作的供需法则

这一系列起了头,就写没完。

台湾人少,买书的人也少,没办法像中国、日本那样养出很多的专职作家。在中国首刷一万本是很基本的量,在台湾,首刷两千本卖得掉就值得振奋。

听过许多讲法,上大学之后很多人都不再买虚构性的小说,而会转买教你神速减肥、投资暴富、将笨小孩变成绝顶天才、如何当一个管理上亿资产的好CEO等工具书,所以出版社要把虚构小说的库存清掉,就得将眼睛放在高中女生、国中女生身上(高国中男生呢,他们则会把钱拿去买网路游戏的点数卡或漫画),这个“事实”也造成了几年前网路爱情小说的盛行。

不过网路小说那面墙终究垮台了。

去年大畅销的书几乎都厚得要死,题材也跟爱情王道产生背离,贫卖的台湾类型小说家找不到理由栽赃给爱情小说垄断了市场,也不能再说市场偏爱轻薄短小的消费性阅读──醒醒,大家可是都越来越认真看书了!

其实,所谓的畅销书法则往往只能从现象面去事后诸葛,又或者,能洞悉这些法则的都是少数菁英编辑,他们也许能发现好书在哪,决定该翻译哪本国外大书,却无法将这些法则的能量灌溉给旗下的本土作家。

我认为其中倒可见一个事实。

畅销书越是集中在一、两本“潮流性集体阅读”的书上,对大部分的本土作家来说,都是一记记沉重的上钩拳……,读者钱就那么多,买了达文西密码、香水跟佐贺的超级阿嬷后荷包就瘪了。不过要怪罪少数的畅销书让大多数不畅销的作家陷入贫穷吗?这种结论也不大对劲,不过通路书店对翻译类书的青眼有加,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算作家嗅到了畅销的方向,要起步往那里走,姿势也不一定好看。

一个想出书的老朋友曾写信问我,什么是魔幻小说、奇幻小说、科幻小说的定义,并要我各自举例,分析哪一个题材在市场最受欢迎,然后她再筹备写作。这大概是我听过最无脑的问题,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除魅作家的神秘性,将作家视为一种“职业”,有人燃起斗志专门写符应市场热度的作品,便很正常。

写作原本就有延展性,而且最好有高度的延展性,就如同一个程式设计师,如果认为写java程式比较有前途、于是撇下原先的C语言兴冲冲去写java,差不多的道理。就算是平成怪物松?大辅,据说每年都很勤劳锻炼一种新球路啊!球路越多越好,如果写作的路子千变万化有何不可。君不见,现在便利商店躺了很多本49元的小开本恐怖小说,逐渐建立了灵异惊悚的热销路线,让很多以前冷眼看待灵异题材的作家,像看见宝一样跳入小开本的阵容?

反之,职业作家可以为了家计于题材上开疆辟土,也能为了自成山头原地跳绳。

多的是一辈子只写武侠的作家,满柜子都是终生离不开言情的作家,誓言除了纯文学其余类型碰了就脏手的名家,老是天天撞鬼的作家,除了火龙就是精灵的作家。这类型的作家嵌轨于特定题材的供给面,满足读者的需求。

没有谁比谁好,只能说人各有志。

也许你看不习惯作家的延展性与供给性如此“商业化”,但也不必将“写作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填饱肚子”,当作是划分作家与写手的准绳。为了艺术而创作的东西有时很矫情、很烂,为了填饱肚子苦思出来的东西有时可是超级经典……。

只能说,作品的“重量”不是权力菁英说了算,而是将书捧在手中的你。

你说了算。

39、到底要如何成为职业作家?

讨论了版税支票、中产幻觉、跟市场供需后,我们来寻找最后一击。

写作往往是不得不为的一种本能,很多作家恐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把石头丢给朱铭,下一次见到那石头时已成了一个人像雕塑。舒马克搭计程车回家,上车后多半会直盯着时速表指针困惑。下雨了,陈金锋拿起雨伞的瞬间,说不定会下意识做出挥棒动作。

写作,那就写作了,也没什么看着大海立定志向的画面。

但依靠写作维生,甚至养老婆养小孩,大概得偶而抽空看一下海。

有个很想以写作为生的好朋友说,我在写小说的经验史上非常幸运。

七年前我开始写作时只是一个废得要命的大学延毕生,其后考进研究所,了不起替自己付房租、付养鱼的钱、付生活杂费,每三、四个月出一本书,偶而有报纸杂志愿意收容我的短篇,我就活得很自在了。作品卖很烂,也不痛不痒。

但她不一样,她辞去原先的工作专心写作,然历经了几次退稿,她得花很多精神在正在进行的作品能不能出版,取悦编辑的心思大过于对畅销的期待。为了确实领到酬劳,可以想见许多创作的乐趣在模拟编辑喜好的过程中,折冲抹煞不少。

能自由自在写作的人,何其幸运。

这个世界运作的真实面貌,并没有那么讨好,可以靠兴趣维生的人一向少数。

多少以教书为最大乐趣的人,没办法考上正式教师就是没办法。多少A片达人想靠精准预测炮击时间维生,还是得另找出路(可以去当汁男的A片达人,毕竟很少很少吧……)。多少擅长写程式,却觉得写程式很无聊的人驻守在科学园区。想出唱片的艺人这么多,但大部分都只能听唱片啊。

兴趣,不见得要拿来当职业吧?你可以上班赚钱,下班再经营自己的写作兴趣啊?这就是真实人生。你可以不接受,但别想把梦想栽赃到别人头上。漫画家古谷实说过:“如果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如果每个螃蟹卵都能孵化,不就整个海洋都是螃蟹!”

硬要把兴趣当工作,就要有实际的作为。

我们讨论过作家在台湾处境的艰难,用炼金术师“等价交换”的概念来看,当大家都在期待下班的心情中辛苦工作,而你却一整天在高昂的兴趣里打转,那么拿的报酬少,也是很公平的事。因此兼差赚钱,或者根本让兼差把写作挤压成副业,你也没有比较可怜。大家都是这样过活。

一些学校在长年推行驻校作家的计画,或者邀作家担任写作习作的讲师,挹注了不少实质帮助。就连我,也想在某日筹备创意写作的实战课,用强大的兴趣养老啊!

郁郁不得志的预备作家,满了好几条街。

最多的情况是,常常有人坚信自己只是没有遇到伯乐,却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不是千里马。即便你是千里马,那么,终生未遇伯乐的千里马多的是。你并不寂寞。

所以问题回到最初。你为什么写作?

如果你喜欢畅快奔跑,纵使是未曾谋面伯乐的千里马,那又如何?

那便跑吧。

即使只是放在网路上、放在硬碟里、躺在稿纸上的创作,只要你真心以对,你的快乐便不是虚伪造作的。出版社可以不出书,老师可以改零分,但你的快乐已在过程中完竟了不是?

邓小平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看我连续写了好些礼拜探讨职业作家的可能性,其实都是现象观察与个人经验谈。你真是胆气十足,我吓不倒你的,就用豪爽的实践,向你自己展现珍惜梦想的力量吧!

40、同情的边界

当我们发生了惨事,总是希望别人知道了能够感同身受,一手捧泪,另一手毫无犹豫拉住我们。

前一阵子看了网路上的简短影评,加上IMDB的高分确认,带小内去看李奥纳多的“血钻石”,暗中希望小内从此对钻石产生心理排斥。

电影很好看。内容大概是,非洲国家为了钻石的开采权不断发生血腥内战、动辄屠杀千人万人,而背后的元凶之一,就是为了获得低价钻石供应的西方知名厂商,而希望花三个月薪水买一颗钻石求婚的诸位,同样是惨剧幕后的共犯。

有几句台词精准地传达了电影的意念:“发现钻石的地方,就会发生灾难。”、“告诉那个白人,我们已经够惨了,拜托不要在这里发现石油。”、“人们不会去买钻石,如果他们知道付出的代价。”

电影中,曾经在discovery频道里听到的熟悉的非洲鼓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搭搭搭响的机关枪与呼啸炮击。偌大的萤幕里堆了成山的尸体,苍蝇停在蒙着白膜的眼球上,仓皇,是非洲最醒目的语言。钻石不再是闪闪发光的奢侈品,而是购买子弹屠杀同胞用的原始本钱。

在影片结束后,字幕呼吁观众在购买钻石时务必注意产地,不要让自己成为冲突钻石(conflict diamonds)的消费者,无心赞助了另一场远在世界角落的战争。呼吁结束,工作人员的字幕例行公事般爬上大萤幕。

藉着以悲情为素材的好莱坞电影,我突然有种,想要为非洲做一点什么的情怀。也许参加饥饿三十,也许捐钱到世界展望会,也许在blog上整理出一些关于冲突钻石的连结给读者网友看,什么都好,就是该做些什么,才不会辜负我看完这部电影的郁闷。

走出电影院,牵着小内的手,晚风格外清爽。

“这样,你还会想买钻石吗?”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想啊。”

“那就是不想啰?”

“不想了。”

我吻了小内,开玩笑地说我的计谋成功,但心中不免闷闷。

也许不过是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有多少人会感伤超过走出电影院的两个小时?电影里,可怜的黑人难民问女记者:“这个新闻会让全世界的人看见我们国家的问题,而来支援我们吧?”。女记者回答:“你知道吗?这个新闻可能只会出现15秒,在体育新闻和气象播报的中间。”

真希望这仅仅是嘲讽用的台词,偏偏真实到让人没有感觉。

我想起了另一部关于非洲黑暗面的电影,卢安达饭店。

脍炙人口的影评建立在无数同情的泪水上。内容同样直指非洲某国循环不绝的内战,大意是,为了防止对手将来的反扑,发动战争意味着清绝对方种族的大屠杀;男主角身为非洲某大饭店的黑人经理,他的血统是屠杀者的种族,他的妻子却是必须被屠杀者的弱势种族,无须纠葛,本着天性的良善与同理心,他开始在饭店收容大祸临头的弱势族群。情势紧迫,饭店外到处都是疯狂的军队,随时都会冲进见人就杀,唯一能救他们的,是国际社会以人道和平为名的介入。但联合国,几乎对正在发生的种族大屠杀漠然不视。

里面有一段堪称经典。饭店经理要所有黑人员工,打电话给他们曾经服务过的白人雇主,他激动说明:“你们用恳切、从此再也不会再见面的语气向他们道别,谢谢他们以前的照顾,然后沉默挂上电话——这就是我们活下去唯一的方法。”

果然,那些早已远在西方国度喝下午茶的白人雇主们,因为抵抗不了这种生死离别的告白,纷纷致电向联合国等权力机构施压,要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派足够的维和部队到饭店,保护他们的仆人抵达难民营。

与其说是正义感,不如说,是权力者的同情心让实质的营救行动付之实践。

我想起了我到底在哭完卢安达饭店后,为那片黑色的土地做了些什么?

没有。

了解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了解某些人的痛苦困顿,如果仅仅只是了解,那么了解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们对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人性蒙难有所接触,必定不同于牛顿三大运动定律、亚弗加厥假说或安培右手定则那样的知识性了解。

当我们发生了惨事,总是希望别人知道了能够感同身受,一手捧泪,另一手毫无犹豫拉住我们。但事情的真相往往是,能够对我们伸出援手的“其他人”永远都保持一份“其他人”的距离。

常常我们得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内心火热,但行动冷漠的人。这份行动的冷漠将我们划界在麻烦之外,只是偶而用模糊的泪水凝视麻烦里的人。

引述德国基督教信义会牧师Martin Niemoeller的诗:

当纳粹对付共产党,我不发一言;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员。

当他们对付社会民主党,我不发一语;因为我不是社会民主党员。

当他们对付工会,我没有抗议;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

当他们对付犹太人,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当他们对付我,已无人能为我仗义执言。

41、郭董!我在这里!

最近几年看过最棒的台湾电影,首推“诡丝”。

诡丝的导演与编剧是同一个人,苏照彬,是我崇拜的奇才,在电影圈里是人手拇指的大人物。话说我刚开始写小说的那年,苏照彬担任编剧的“运转手之恋”在交通大学连续免费公映了两次,我也丢下写到一半的小说跑去中正堂看了两次,后来第四台每放一次,我就看一次,深深为其叙事的“丰沛”所着迷。苏照彬之为交大学长,也让我头一次觉得念交大蛮屌的。

两年后,苏照彬又一部作品“爱情灵药”上映了,那次我花钱赞助了国片,也同样没有失望。心底有个想法:没有充裕资金下能做到最好的电影,不外就是苏照彬趣味饱满的剧本,或杜琪峰的简单俐落(枪火,真是沉默分镜的一绝)。

接着,苏照彬获得了国际商业资金的认同,连续拍了“双瞳”与“诡丝”,强大的幸运,毕竟是留给持续跟牌的人。

回想当时诡丝一开拍,我身边所有跟电影圈扯得上关系的人每次碰面,都会聊聊诡丝的诸多传闻,例如诡丝背后的资金有多少百万美金、钱都花在哪一部份的特效上、听说谁曾偷偷看过诡丝的剪接片段、剧组流出的小道消息、原始结局据说有几个版本等等。一般人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在演艺圈内部,诡丝,可说是众所期待的超级重兵器。

诡丝甫上映,我立刻就抓着小内跟阿和跑去戏院,出来后,大家都是一身冷汗与感动。虽然跟想像中有些落差,但我还是认为诡丝很棒,真棒,台湾电影界想要抬头挺胸,是时候扛出这样的商业电影了。

我有两个感觉,第一是羡慕,如果我的小说也能拥有充分的资金改拍成电影,该有多好。第二,我相信,诡丝将打破台湾所有票房的记录。

但没有。

诡丝的票房大不如预期。关于诡丝赔了多少钱,业界的传闻同样众说纷纭,维持一贯的神秘。

我很疑惑,每逮到机会就问一些导演、制片、还是版权经纪,在他们的眼中,诡丝为什么会失去票房?每个专家都有一套说词,例如宣传期不够、同档期有别的强片、结局交代不清、有些特效大概是钱最后花光了显得粗制滥造。

也许都有道理,但对我来说,说不定“运气不好”也是很大的因素。

常常,我们只能尽力,但客观上的成功往往得由别人帮我们成就。当“别人”意味着“很多很多个别人”时,成功更显得来不易。尤其是电影。

在台湾,大家对艺术电影的信心远远大于商业电影,艺术电影叫好不叫座是常态,却至少赢得了地位(最吊诡的是,连从没看过艺术电影的人一提到得奖大导的名字,照样把拇指翘起来)。但商业电影如果卖不了钱,没市场也没地位(那还商业个屁),网路上一堆脑残的冠词就会将导演与演员的名字糗烂。

原本电影市场长期被好莱坞把持,台湾自制商业电影的资金常常到不了位,诡丝这一摔,大概更摔掉了很多金主的信心。

真的很不容易。

我曾参加过一部电影的编剧,剧本写好了,酬劳也收得差不多,后面的制作风景却迟迟没有下落,无须抱怨,这实在稀松平常。又说我许多本小说的电影改编版权卖出去了,至今没一部真的拍给我看,许多读者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抓头傻笑我想不出别的应对方式。

不过这还不够扯。

一年多前我跟一间电影发行公司携手合作一部鬼片,老实说,故事真是恐怖到连真的鬼都会被吓得再死一次。我大概每个月都要到台北开两、三次会,从故事内容讨论到行销策略,连两支预告的分镜剧本都写好了,正当一切就绪,电影公司倒了!

面对电影公司竟然倒闭这件事,我平静地理所当然,甚至还很庆幸我的剧本还没写完,要不时间成本可就牺牲惨烈。

电影打造梦想,但背后的资金挹注问题比什么都实际,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富可敌国的郭董加入电影圈,号称要拍一百部电影,真诚希望郭董的财力能够帮助很多电影人实践大家的梦想。

42、取绰号的破坏性艺术

今天为大家上一堂价值连城的,关于如何替别人取绰号的课。

从小就很爱替别人取绰号,因为被取绰号的人永远也忘不了帮他取绰号的我,两人友谊便能长长久久(你会忘记帮你取名字的爸爸吗?)。此外,我观察力强,总能洞悉朋友不为人知的人格特质,又富有词藻涵养,一命名,周遭的朋友无不大为惊叹。

……以上都是唬烂的,我之所以喜欢乱取别人绰号,只是为了恶搞对方!

高中是我取名最多的时期。有个不熟的同学叫高志鸿,某天正好生物课上到体内腺素,我根本无法克制叫他“睾固酮”的冲动,这一叫就是三年。

不过绰号要真会取,跟原本的名字未必要相关,反正不是取自己的绰号。有个很会写书法又很木讷的同学叫吴青俊,我因为非常想叫他“无敌人”,所以就叫了他三年的无敌人(这跟他很会写书法又很木讷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这么会取,跟我一起长大的几个好朋友自然也分到了最酷的绰号,一个叫许博淳的,因为有不定时勃起的毛病被我赏名“勃起”;一个有看医生习癖的叫赖彦翔,被我硬叫了“姑讨”(跟看泌尿科毫无关系);一个叫曹国胜的,被我叫“操林呆”。

有时取绰号是一种男子汉之间的对决,考验彼此的忍受力。

跟我一起追同一个女孩的廖英宏,他的姓是个不折不扣的动词,所以我赐名“廖该边”。他起先不是很爽,为了报复我,廖该边开始叫我“吉普赛”,但我每次听了都没有应答,他也就无奈放弃了,但他可没有摆脱“廖该边”的金字招牌。

是的,说到重点了,取绰号要成功,一定要持之以恒地叫。

就算当事人听了不予理会,也要微笑以对,继续拍他的肩膀唤啊唤,叫到周遭的人也跟着叫,一起叫上好几年才算成功。至于当事人承不承认就不是我们讨论的事,那并不重要。

到了大学,我还是念念不忘帮人取绰号的善行。

我的室友首当其冲,分别领到“王一颗”、“石不举”。不过经典之作首推一个胖胖又油油的同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想叫他淫球。

于是我就叫了。

“嗨,淫球!”我在洗手。

“叫谁啊?”正在尿尿的他瞪大眼睛。

“叫你啊淫球!”

“……我有惹到你吗?”

“没啊淫球。”

淫球硬生生叫了一年,他对戴在头上的绰号非常不满。

唉,强摘的瓜不会甜,我也没继续为难他,还帮他提升了层次。

“嗨,Fucking Ball!”

“……喂,你有毛病啊?”

“没啊,Fucking Ball!”

就这样,Fucking Ball如影随形,比沾上鞋底的口香糖还要难清理。

不过引发我写这篇文的动机,是一个大学同学昨夜在我的网路留言板里写下这样的句子:“……(前略)不得不说,能跟你大学念同系又同班,还真是他X的骄傲!哈!对了,忘了说我是谁……我是睾丸人(以前我觉得很怪,看了你写的东西之后,突然觉得这个名称还蛮cool的,哈!)”

当时我看完愣了一下,因为我只记得我帮一个同学起名叫睾丸人,却在多年后的此刻忘记得奖者是谁,赶紧回翻毕业纪念册才大笑想起。

真的很有趣,我到处钉绰号之泛滥,到了我也记不清的程度,然而被钉绰号的仁兄却念念不忘,颇令我感动。

好,我们要正经一点看待取绰号这件事了。

根据行政院去年度的统计,学生时期是绰号最密集的人生阶段,细部分析之后,发现绰号为大便类的占6%,生殖器类的占4.5%,用小字开头的占24%(请不要再取这种没创意的绰号了),不含“老大”的话、用老字开头的占18.2%,用阿字开头的则占20%,双叠字如鬼鬼、彤彤的占6.8%(建议帮男生取这种绰号,一路娘到底),用装高尚的洋名取代绰号的占18.4%(比例每年都稳定增加),无法分析的怪绰号则仅占2.1%——非常具有发展空间!这也是中学生想像力的重要指标!

既然我已过了学生时期,且大家都很乖缴了五分钟的阅读费,我就教教我来不及使用的绰号新绝技,就是“跟本名毫无干系的另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此招破坏力极大,如果全班加导师联手卯起来叫,包准那个同学会给你弄到疯掉。

例如。

“嗨!张建群!”

“……不好意思,我叫王新华。”

“我知道啊张建群!”

“……”

又例如。

“三十五号,张建群。”导师手拿点名簿,看着讲台底下。

没人举手,只有不知道该不该举手的王新华。

“三十五号,张建群没有来吗?那么就记旷课啰。”导师皱眉。

王新华呆呆地举起手:“老师,我是三十五号,不过……我叫王新华。”

“喔,原来张建群有来啊,下次举手举快点。”导师满意地阖上点名簿。

有德高望重的导师帮手,全班经年累月这样叫下去,肯定令王新华同学神经错乱,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自觉在考卷的姓名栏填上张建群三个字。

这件事恶搞到极致,就是在毕业纪念册上把张建群三字镶在王新华的照片底下,百分之百,是件令人拍案叫绝的绰号攻击啊!

43、手贱的涂鸦文化

浦泽直树改编自手冢治虫原作的漫画“冥王”,故事设定在未来世界,机器人的外表与举止跟人类越来越接近,几乎到了让人难以辨识的程度。

漫画中有个聪明的机器警察,提出一个观察自然人与机器人的方式:“人类会有很多无谓的小动作。”例如抓头,抠指甲,搓手,咬嘴唇等,一些只有心理学家才会感兴趣的下意识动作。

无聊不可怕,无聊时什么也不能做,才叫人心慌。

人打发无聊时所作的种种努力,大到教狗算数学,小到上课涂鸦。日本综艺节目大概是全世界最能炒作无聊闲事的组织,之前针对中学生的课本做了地毯式调查,统计了中学生在课本上涂鸦的“创作形式”,几乎都是拿课本上的伟人照片或图片恶搞。

以数量计,第十名是在名人的额头上写“肉”字(格斗筋肉人的影响啊!换在台湾,大概会变成王字)。

第九名是画皱纹。

第八名是在图画旁画第乱入的第三人(例如画一堆野人朝名人的屁股射箭)。

第七名是画圈圈酒涡。

第六名是画流鼻血(堪称是最简单快速的创作,连乖乖牌女生都很容易上手)。

第五名是画粗眉毛。

第四名是恶搞头发。

第三名是画墨镜。

第二名是画胡子。

夺冠的,则是在伟人的嘴角画对话框,说点搞笑的对白。

在youtube里输入关键字“教科书”就能找到我说的资料。附带一提,第三十名是画大便,第二十五名是在伟人的额头或太阳穴上上插箭。

小时候很爱画画,下课时如果大家不是玩我喜欢的躲避球或红绿灯,我就会在桌上摊开一张计算纸,先在中间画一条河或一条线,然后在两边画上正义机器人与怪兽集团;画好大概要花十分钟的下课时间,跟一点点偷来的上课时间。最后在第二节下课——整整有二十分钟,让我尽兴大战。

每当我决定开战,就会有很多同学挤在旁边观看,并个别认养其中的正义机器人(而我当然是挑主角)跟怪兽军团对战。同学会帮忙出点子,提供凌辱怪兽的方法。如果他们认养的机器人太早被怪兽干掉,他们还会很不高兴。

这么爱画画,课本跟参考书当然也逃不过。论恶搞,我最常画的是伟人七孔流血,外加乱刀破坏的伤疤。不过最常做的,还是在字里行间画几张怪物的脸。

涂鸦本来就是无聊至极的即兴动作,就像明明有卫生纸,却还是忍不住将刚挖出来的鼻屎偷偷黏在座位底下或邻座同学的铅笔盒上,没什么恶意可言。

不过对妈妈来说,污辱课本可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妈妈会白色图画纸量好、裁剪成一小块一小块,花整个晚上的时间黏贴在课本跟参考书的涂鸦上。不厌其烦到让我觉得很对不起妈妈,妈平常顾店已经够累了,还要剪纸封印我的涂鸦。

“妈,不要再贴了啦,反正我还是会忍不住画啊。”

“你这样乱画,老师会觉得你没有认真上课。”

“上课再怎么专心,还是会忍不住画啊,而且,有很多都不是上课的时候画的,是平常无聊就会画上去的啊。”

“田田,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会改?”

“妈,不要剪了啦!”

“你什么时候改,我就什么时候不剪。”

有时候妈会检查我的课本,看看有没有新的涂鸦跑出来,跟我斤斤计较。每次妈剪纸贴完我的涂鸦,我的课本就会厚上许多,有种胶水过剩的湿润感,同学看见我妈的创作,往往笑到肚子痛,让我很干。

有几次妈干脆跟我约法三章,如果我真的控制不了手贱,就拿出空白计算纸画画吧,不要玷污神圣的课本。

但这完全是强人所难。

涂鸦哪有这么刻意的,常常灵感一来就干了,想太多可不行。

于是妈补丁课本的举动一直持续到国中二年级都没有停过,当时只觉得我妈未免也太闲。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很恐怖啊!

日本中学生涂鸦参考连结:http://0rz.tw/8f2pu(感谢网友CYM提供)

44、坏掉的门铃

电影“至尊无上”里的经典对白:“有件事是你们有钱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那就是——义气!”

也许吧。不过有钱人大概不会懂的事还有一件,那就是打工。

大学时期交了女友后,为了积攒约会经费做了很多千奇百怪的零工;最辛苦的,肯定是在清大夜市里洗碗。

那是间生意很好的便当店兼面店,平常除了要帮忙跑银行换零钱、装菜、送餐、清理桌子外,快速洗碗是重头戏。半个人高的馊水桶就放在洗碗槽旁边,臭得要命不说,更恐怖的是臭得五味杂陈!我每次都憋气憋得很辛苦,真想呼吸时就拉开衣领往充满汗臭的身体狠狠一吸(好歹是我自己的臭),然后继续奋战。

不是轻视劳力服务业,但忙进忙出的工作节奏对我来说真的很无聊,久了很容易精神涣散,呵欠连连,几个小时下来,就只有一百个累字堪可形容。

每晚忙到冲水洗刷地板、倒完可以折断手臂重量的垃圾后已是半夜两点,这才大功告成。

那时还没开始写小说,所幸我穷极无聊,在脑海里构思一部史诗长度的武侠小说,男主角用的是双剑,左手剑快速绝伦,右手剑却是胡乱甩弄,去势连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所以敌人也拿这种怪剑没辄。总之,洗碗打工时全赖那个个性有问题的双剑客在脑子里驰骋江湖,用想像力支撑我的疲倦。

人在衰时,刚大完便拉上裤子时也会突然喷出一块。

后来房东调涨店租,便当店老板一个不爽,竟一夜消失,留下满屋子的碗筷。我每天傻傻骑机车到店门口报到,想说怎么今天又放假啦?然后喜孜孜回去念书看漫画。

一直等到两个礼拜过去都不见老板回来开店,我才惊觉自己是个受害者。

怎么办?

老板积欠了我上万块的打工费,那可是我这辈子最辛苦挣得的血汗钱啊!难道要我没收满屋子的碗筷当作薪资吗!我越想越不甘心,突然想起有天晚上曾帮老板把一个重得要命的大理石佛像,从店里坐计程车抬到他家。

我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反覆推敲,终于找到了老板住处。

我站在门口,听见老板一家人在里头喧哗欢笑的声音,但我一按门铃,里头所有的声音都神奇地消失。我在门口徘徊多时,就是等不到开门,把门铃当计算机猛按,里头还是静得只有鬼住。

我满肚子的干干干,确信我是被恶意“拖欠”薪资了——还有天理吗?

你们难道忘记我是多么值得赞赏的好员工吗?

难道忘记我再累,都会陪你们的小孩子玩吗?

战斗了。

接下来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坐在老板家公寓楼下门口守株待兔、一边念管理学准备考试,用最文明的方式等待老板给个交代。

忘记是第几个晚上,我终于在凌晨五点多等到老板压低着帽子走出来。

一看到我,老板惊得脸色扭曲:“你怎么在这里?”

我忍住施展关节技的冲动,淡淡道:“老板,你、忘、了、给、我、钱、了!”

“这么一大早的,我也没钱给你,哎呀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就好?”

“我哪有你的电话啊,按了很久的门铃你也不开门。”

“哎呀,我家的门铃坏掉了,真是对不起啊……不然你下个礼拜再来好了?”

下礼拜?

我实在怕他再消失一次,于是每晚都抱着书在他家楼下念,念到终于得到我应得的那份为止。那天,果然是下礼拜。

那些年为了零用钱在劳力底层打工,倒没产生“我好好用功读书上进,以后才不会过苦日子。”的知识份子优越感,而是一种更根本的“体察心意”。

不仅是了解,而是真正领会底层服务业的辛苦,以及感受芸芸众生百态。

有了在夜市洗碗的经验,我永远都会记得跟服务生说谢谢,对端错的菜也不曾大发牢骚。

这是很重要的收获。

45、翻滚吧!青蛙!

打开报纸,常看见教学要越来越活泼多元的主张,我就觉得一阵好险。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小时候我蛮喜欢死读书的,因为读书一点都不好玩,可能的话我想赶快解决课本跟参考书,然后打开抽屉拿起计算纸连载我的漫画,在这种心态下,死读书比活读书还要省时间!

每遇到需要自己动手做实验、做记录的作业,我就觉得很烦,例如要每天晚上观察月亮的盈亏,并画在自然习作上,我觉得真是蠢毙了——有谁事先不知道答案的吗?每天我都必须压抑一口气画完十几天月亮盈亏的冲动,常常我根本就没有出门,在房间里就画好了事。

但偶而也有突锤的时候。

“26号,站起来。”

“嗯。”

“嗯什么,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好好记录月亮?”

“有。”

“你有没有说谎?”

“没有。”

“那你告诉其他同学,你昨天晚上画的月亮长什么样子?”

我打开刚刚发回的习作,面红耳赤地向周遭展示了我的记录,大家笑了起来。

我发窘,讶异自己怎么会被拆穿。

“38号,告诉26号为什么他根本没有好好记录。”老师冷笑。

“报告老师,昨天下雨,根本不会有月亮。”知书达礼的38站了起来。

王八蛋,原来是这么回事。

后来我的观月记录常常没有出现月亮,只画了一朵乌云。

既然没有规定我一定得看到月亮,我也可以只看到满天黑云。

说来讽刺,我的好奇心都放在外星人跟古文明跟灵异事件的书上,而不是要实际动手研究,我崇拜爱迪生的好脑筋,却没兴趣将手边的钨丝通电。琳琅满目的自然课总是困扰我,用尺记录绿豆的生长速度我更觉得无聊;观察蚕的生长周期我也觉得很古怪(养蚕的课与其说是教授何谓生命,不如说,是让大家上了一堂集体亲手毁灭生命的课);把两个养乐多空瓶用棉线在底部黏起来,隔着老远讲话——这么简单的器材制作,我都感到欲振乏力。

尤其是老师要学生带一大堆东西去学校“展宝”的分享课,简直要了我的命。

记得二年级有堂自然课要观察小动物,老师要我们从家里带一样宠物到学校,作为分组观察的标的。

问题是,老师根本不理会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养宠物这么简单的道理,但为了避免所有人都不带宠物,于是硬性规定没有宠物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趁现在养一只!

那时候我是个很怕惹老师的孬种,老师宣布要带宠物的那个礼拜,我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一直到实验课当天早上,我还没办法下定决心骗老师说:“报告老师,我们家养的猫前天正好逃家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幸好那时上的是下午班,我还有一个早上可以跟妈妈商量。

我陪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妈妈跟小贩买仙草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妈,老师要我们带宠物去学校。”

“喔,今天吗?”

“嗯,可是我们家没有宠物。”

“那你就跟老师说,我们家没有养宠物就好了啊。”

“我怕被老师骂。”

“好吧,那我们去挑一下宠物。”

妈妈这么干脆,让我喜出望外。

我们在菜市场研究有什么东西可以买。我想买文鸟,但妈妈说那样还要买鸟笼,太花钱了。我想买小狗,但妈妈说只是一堂自然课,没有到养狗的程度。

最后,我们挑了一只青蛙。

小贩用红色的环带绑上透明塑胶袋,放一只胖大青蛙在水里头沉思。

我有点傻眼,搞不懂这样搞真的可以交差吗……不过妈妈肯这样乱买一只食用青蛙佯作我们家的宠物,想来老师打电话到家里,妈也会帮我圆谎吧?

一想到这里,我就安心了。

回到家,怕青蛙闷死,妈妈将青蛙放在注满水的浴缸里,然后就去隔壁的厨房做菜。我趴在浴缸旁,开心地看着我生平第一个的宠物——自然课结束后,我得想个好好养它的方法。

此时,青蛙突然跳出浴缸。

一跳,又跳,最后跳出浴室的窗子,跳到屋子的天井。

完全不见踪影了。

“妈,青蛙跳走了!”我惨叫。

“唉,那也没办法啊,来不及再去买一只了。”妈也很无奈。

下午的自然课,除了一颗揣揣不安的心,我什么也没带。

但我很快就放心了,因为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两手空空,搞得老师非常暴躁,无暇针对我。

后来老师不苟言笑地煮了一条由某个同学带去的、自称是宠物的吴郭鱼,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碗鱼汤。

真的很怪。

46、创作团体单飞

这不是一篇影评,只是我看完电影后的冥想。

八项奥斯卡金像奖提名的“梦幻女郎”Dreamgirls,由杰米福克斯、碧昂丝、艾迪墨菲主演。故事叙述在美国底特律一组默默无闻的女声三重唱,在一场表演中被一个汽车销售员寇提斯发掘,推荐担任当红黑人歌星霹雳厄利的合音天使,开始闪亮的歌唱生涯。

不久后,全新的音乐时代来临,寇提斯决定让三位合音天使脱离霹雳厄利单飞,重组一个叫“梦幻女郎”的女子歌唱团体。

但寇提斯有个条件——基于更大的市场,这个新团体必须由最漂亮的蒂娜担纲主唱,而歌唱技巧无懈可击的艾菲则继续担任合音之一。为了把握成名的机会,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答应了,但随着大众对蒂娜天使脸孔的喜爱,梦幻女郎广受欢迎的程度甚至凌驾披头四,而团体名称也悄悄变成“蒂娜与她的梦幻女郎”。

可以想见,艾菲在情绪问题下用歌声展开抗议,最后遭排挤,被踢出了团体。

后面当然还有剧情,不过我只说宣传单上就看得到的部份。

刚看完梦幻女郎,开车送小内回宿舍时颇有感触。

我想起去年三月到大陆宣传“楼下的房客”时,在北京曾有记者问我:“请问你是九把刀团体里,最擅长惊悚题材的一员么?”

我吓了一跳,说:“九把刀团体是什么鬼?”

记者讶然:“九把刀不是由九个人一起组成的写作团队么?你们不是一个人负责一种题材么?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种小说出版?”

听到这三连问,我怪笑:“哪是!九把刀只是我的绰号兼笔名啦!”

“合写形式的创作团体”对我、对很多作家来说,应该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名词。

我可以想像一群作家采用同一个题目,接着分头创作、彼此竞技赏玩的乐趣,但绝对无法想像有一篇文章、一个故事,是由很多人混在里头合体写好的。

偶而玩玩接龙调兴一下也就是了,但总的来说,一篇小说,理所当然要由同一个人独立完成的,才有理所当然的骄傲吧?

但,假使由许多高手通力合作,笃定能完成一部更棒的作品,而我却很抗拒团体合作,是不是可以说,我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创作出好作品,而是——为了追寻更结实的自我独特性?

“小内,如果今天我是一个小说创作团体的一员,而队长是一个超帅的作家……假设叫金城武好了(金城武对不起,名字借用一下)。团体名称很机车,就叫<金城武与他的创作伙伴们>,除了金城武以外都是缩小的字体,成员每天都要写稿子让金城武润饰,然后挂他的名字主打,我也不例外。”

“那你们受欢迎吗?”

“市场反应非常好,虽然我不是队长但也分到很多版税,日子过得很好。”

“然后呢?”

“但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我其实才是真正厉害的作家,而金城武只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少女市场,被出版社捧出来的一个头头。”我想了想:“如果我很满足分到很多版税的生活,你会鼓励我单飞吗?”

“不会。如果你很快乐,我不会说什么。”

“那你会替我抱不平吗?”

“会,因为其实都是你厉害。”

“假设不只是我厉害而已。我在想,如果那个创作团体里也包括侯文咏、骆以军跟张大春,我每天看到这些很厉害的人都很安分替金城武写各式各样很酷的文章,然后很满足领很肥的版税……说不定我会觉得,那我凭什么与众不同?”

“以你的个性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没错。”我叹气:“但如果我脱离很赚钱的团体,自己一个人从头开始当九把刀,版税还是从很瘦的两千本算起,你会赞成吗?”

“我会赞成啊,因为你想要快乐。”

“可是我在创作团里写小说也是写小说,用自己的名字写小说也是写小说,那我为什么硬要单飞出来写?如果我只是喜欢写小说,又何必在意挂谁的名字,在意外面给的虚荣呢?”

“你讲的很夸张。反正,那样才是你自己啊。”小内说。

幸好,那只是一场假想的恶梦。我不必醒来就能挣脱。

我想,人很难藉由复杂的事物去组合一个完整,因为那个“完整”一开始就是碎裂的,慢慢比对、拼凑、硬黏上去的,终究掩饰不了那斑驳的接痕。

不管是热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是附带着追寻让才能被认同的感觉,事物很难有纯粹,自我也是。

但不纯粹也可以很完整,人还是不要加入太多的佐料到深深喜欢的食物上。

……也许闻起来很丰富,但也品尝不到那股本质上的滋味了。

47、不是滋味的滋味

上礼拜说的不够,继续陷入电影梦幻女郎Dreamgirls的异想泥沼。

电影里有一幕。某日,曾经是梦幻女郎的主唱大人、红级一时的霹雳厄利与朋友聊天时,一转头,看见电视上的梦幻女郎已经被拿来与披头四相提并论,声势远远超过自己的时候,他默不作声,闷闷地切起桌上的白粉。

霹雳厄利并非不想祝福鹏程万里的梦幻女郎,毕竟他是个善良的人,何况梦幻女郎团体里还有一个他的外遇女友。但霹雳厄利看到原本担任他的合音天使的女孩们跃上枝头当凤凰,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难免有落寞之感。

这种看到他人蒸蒸日上反生出来的落寞,解释成“嫉妒”,这两字有点用得太重;但用“不是滋味”,就恰当多了。

电影里还有一幕不是滋味。

看着霹雳厄利长大的老经纪人眼见后辈寇提斯,用他无法跟上的节奏与方式,帮霹雳厄利打进白人一手掌控的畅销排行榜,并安排当红的霹雳厄利到白人俱乐部里试唱。老经纪人想要捍卫他保守的经营方式,与自尊,却看到霹雳厄利在寇提斯种种大胆的安排下越来越畅销,挤身主流音乐的市场……他根本毫无反击的筹码。

“别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帮助霹雳厄利!”寇提斯自信满满地张开双臂。

“我们?你是说,我们?”老经纪人冷眼。

“是的,我们。”寇提斯微笑,亟欲拥抱。

没有说法,只剩情绪的老经纪人愤慨地说:“你要的话,那就给你吧!”

其实老经纪人也很善良,从小看着霹雳厄利长大的他,又何尝不希望霹雳厄利能攀上巅峰?但他的声音在旗下歌手越来越红的步伐里,越来越不受重视,除了开始敌视比他更有能力的年轻经纪人,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不是滋味。

不是滋味是很普遍的情绪。

当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就是自尊心遭遇挑战的警示灯。而自尊心通常扎营在哪?通常重兵驻守在人家称许你的地盘,驻守在你最骄傲的强项。

很多人都赞我很年轻就写了三十八本书,创作力惊人。我都会说:“其实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也持续不辍写了七年,说我勤劳就很够意思了。”

但,如果有一个区区十二岁的小作家,出道的第一本书就大受欢迎,人人都冠以“天才作家”或“百年一见的神童”。那么,我会不会翻着他的新书,酸酸地说:“是很不错,但只是十二岁能达到的最好程度,要说是好作品,大家不过是被他的低龄给虚晃了。”

不是滋味。

有更多人很讶异我曾经连续十四个月连续出了十四本书,比高铁还快。我都会说:“每个人的写作体质都不一样,我本来就是写得越快作品越好的典型,写太慢表示那天状态不好。”

但,如果有一个作家每天固定写一万字,每两个礼拜就出一本书,连续十四个月出了二十八本书。那么,我会不会用一些冷淡的话术去评论他?例如:“比较像牙膏,一挤就出来,并且品质保证,当然是牙膏的品质。”我甚至不需要去翻它一下,就可以脱口说出我很厌恶的、曾套在我头上的屁话:“那么快,肯定是粗制滥造的廉价文学。”

不是滋味。

每次办签书会都有很多读者到场,常常从下午一点半签到晚上十点,比马拉松还要马拉松。我一直很感激那些愿意到场给我鼓励的人。

但,如果某天我的读者少了,签书会只剩下十几个老朋友面孔,当我某天黄昏牵着狗,看到新的人气作家在巷口书店举办签书会,排队的人潮绕了书店整整三圈时,我会不会说:“比起寒暄拍照的签书会,我觉得安安静静写作,低调才是王道。”或甚至说:“签书会实在是太商业了,不适合我。”

不是滋味。

我是一个非常痛恨作品被抄袭的人(有谁很喜欢辛苦创作出来的东西被抄袭吗?),每次遇到作品的抄袭品被拿去得奖,或是作品被抄袭成为另一本商业出版品时,我都会采取霹雳雷霆的行动。

但,如果某天我不欣赏的作家的作品被抄袭,而他怒不可遏地采取法律行动时,我会不会冷冷丢下一句:“那种比吐出来的东西还要烂的小说,也有人要抄?”或采取更高规格的姿态,拈花微笑道:“何必把心神花在保护作品的创意权利上,努力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

不是滋味,常常不是滋味。

教剑的老师父看见青出于蓝的徒弟,不免生出骄傲之感。但青出于蓝的徒弟少了声:“是我师父教得好。”白了胡子的老师父,恐怕也有点不是滋味。

同时期踏步江湖的师兄弟,当其中一人捷足先登斩下武林魔头的脑袋时,或可听到一堆不是滋味:“他自创的剑法大走偏锋,趁着魔头一时惊讶才能得胜,说他侠,不过是勇敢。”或“他的剑法普通至极,若非他对敌时势若疯虎,根本不能得逞。”或“他再强不过是一时之强,他的剑法走得太独,还是少林与武当的剑法方为正宗。”或“听说那大魔头被干掉那天早上,正好吃坏了肚子。”或“据说他吃了千年何首乌,剑上方有那般惊人内力,说到底,不过是好狗运罢了。”

但更可能的是,闷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反淡淡地称赞师弟的剑法果然了得。

面对不是滋味,再三反省“这种情绪所为何来?”,不过是空洞的自我疗伤。

做给别人看的疗伤,都是一些惺惺作态。当别人转过身,你便忍不住撬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因为不痛,实在无法感觉到自己的骄傲长在哪里。

然后人会变得很扭曲。

我没有什么高见,只有一个低见:越快乐的人,越少不是滋味。

而最好,那些快乐不仅仅来自于你的骄傲之境,而是其他的很多很多,例如你的狗终于学会在屋外尿尿,你的收藏又多了一套公仔,你的爱人刚刚传了一封淋上蜂蜜的简讯给你,你熬夜组完的汽车模型大家都说很炫,听说刃牙又出了新的一集,期待已久的电影终于要上档了……

越丰富的快乐,或许可以让人拥有更大的器量吧!

48、四架飞机——阿拉伯的逆袭!

看电影长知识不稀奇,看电影想事情更值回票价。

热血暴力的“三百壮士,斯巴达的逆袭”,故事改编自西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入侵希腊,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率领三百精兵在温泉关的隘口抵挡波斯帝国的百万大军长达三天,狂宰两万波斯武士,最终壮烈战死的史实。

影片很好看,毫不扭捏回避的暴力战斗,飙血的头颅在空中飞来晃去,琳琅满目的断肢残骸塞爆了萤幕,完全命中我的喜好。我最喜欢的对白场景是,当波斯使者拎着整串拒降者的死人头,要求斯巴达国王献上清水与泥土,简单象征顺服波斯王以换取和平时,被斯巴达国王断然拒绝。使者在死前愕然说:“天啊……这实在是太疯狂了!”而斯巴达国王像是鼠蹊部被踢了一脚的表情大吼:“这就是斯巴达!”

注意,是斯巴达,不是撒隆巴斯。撒隆巴斯很凉,而斯巴达很热血。

不过斯巴达国王口口声声要捍卫的自由民主,声嘶力竭的模样固然豪迈,但可笑的是,希腊城邦所谓的自由民主是高阶级者独享,建立在极度剥削奴隶的制度上,这种烂鸟民主说要捍卫,不过是捍卫既得利益者的傲慢。

话说,波斯一词在1935年后才改称伊朗,自古波斯帝国涵盖了大部分阿拉伯地区,有了这样历史地理性的认识,再去看这部热血电影,难免会觉得在意识形态上出了点毛病。

电影里的波斯大军,里头多的是畸形人力士、面目可憎的屠夫、面容被毁的铁面战士群、骑着魔兽化大象与恐龙化犀牛的东方蛮族,总之没一个看起来正常……很显然,阿拉伯的军队形象完全被污名化。

反观以理性自居的西方文明摇篮希腊,军队里每个人都是帅气的兄贵,六块腹肌棱角分明,眉宇间在捍卫家园的理念下散发出不可轻辱的霸气,真的是“为了光荣而战斗”。

这一对比,西方世界与东方世界,正是现在美国强权对阿拉伯世界的写照。不,应该说是,这正是现在的美国强权,试图让人对阿拉伯世界产生刻板化“非文明”的成果之一。

讽刺的是,电影所呈现的不公义,倒翻过来看,才是当今世界的现在进行式。

长期,美国以极不对称的浩荡大军,将自己的贪婪倾泻在阿拉伯世界,向信奉可兰经的国度强迫推销他们骄傲的民主自由,顺手笑纳几亿桶石油回去。

再者,于电影里,波斯大军在发动短兵相接的攻势前,先狂射了几乎遮蔽天空的羽箭,令斯巴达的三百战士举起盾牌蹲在地上防御,揶揄道:“这正是敌人怯懦的证明。”……但这种先远远射得你抬不起头、再开进大军的招式,跟美国人先用战斧飞弹与精灵飞弹无差别毁掉半座巴格达城,再小心翼翼挺进陆战队的做法,如出一辙。

以寡击众的战役最让人印象深刻,也最有悲壮豪情的渲染力,比数越悬殊越有魅力,数字成了一场纪念游戏。中国近代历史上就有太原五百完人,死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斯巴达以三百壮士螳臂挡车波斯百万大军,真的很酷。

但在当今世界里,扮演弱小一方的却是阿拉伯世界的游击兵,而基督教文明则老是操作着魔兽般的航空母舰,用民主两字挑衅着对方的生活方式。

阿拉伯世界的死力抵抗衍生出种种让世人唾弃的暴行,例如盖达组织没品地绑架四架民航飞机,一架冲撞失败(后来拍成电影United 93)、一架撞上五角大厦、两架冲掉双子星商业大楼,震惊全世界,从此大家要上飞机就生出一堆麻烦事。

我说,那些激进武装份子跳过难以对抗的美国军队,去袭击平民老百姓固然令人难以苟同(或许在他们的眼中,以强大经济力量支撑美国军队的、西装革履的西方中产阶级,都是侵略回教世界的共犯结构),但在电影三百壮士的叙事逻辑里,这也是那些基本教义派份子困兽之斗般的、以寡敌众的悲惨逆袭……

而这样的逆袭,在现在的报纸里有个专有名词。

——我们叫它“恐怖主义”。

49、毁掉作家的三句话

漫画火凤燎原里,水镜先生的士气论说:“贬敌抬己,其法有三。敌将初胜者,贬己将鲁莽。敌将多胜者,贬己军军师择地失当,气候选择错误。敌将常胜者——贬敌将有勇无谋!”

就这样,作者陈某重新演绎三国历史的说法,为一向被讥“有勇无谋”的第一猛将吕布,做了拍案叫绝的平反。

本来嘛,能在名将如云的乱世里独称第一,进出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吕布,在聪明才智上必有过人之处,若否,焉能扛下“人之吕布,马中赤兔”这块金字招牌?

只因吕布杀义父丁原、杀义父董卓、性格反覆无常致使世人评价过低,而这份评价从道德上延伸到吕布的智商上,显然有失公允。

在这个年代没什么武将了,靠大家赏饭吃的公众人物倒是一堆。

先拿作家来说好了,要怎么毁掉一个作家呢?其法有三。

新手刚出书。贬市场有收无类,感叹这年头什么人都可以出书。

作家甫登排行榜。贬大批读者脑残,泱泱书市竟无好手。

作家屡屡畅销——贬作家太市场,哗众取宠!

这三大句话不只可以用来毁掉作家,任何公众人物都能歼灭。不过这三大句话只有贬敌之能,并无抬己之效,因为滥掷批评并无法实际提高自己的层次,有的,只是在发出批评时心里产生的、那么一丁点儿的快感。

批评别人很容易,这句话大家都懂。

但批评别人到底有多容易?

几年前,大陆年轻网路作家韩寒刚出道时引起一阵旋风,他的言辞锋利跟他的销售数字同样叫人惊讶。某次在新书发表会现场,一个老教授举手发言,长篇大论了网路文学的浅薄与空洞。

只见韩寒接过麦克风,冷冷问了一句:“请问我这本书的主角名字是什么?”

老教授呆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韩寒不屑道:“没看书就闭嘴。”

大概就是这么容易。

许多在大学开设网路文学通识课程的老师,根本就没看过网路小说。

许多声称在做网路文学研究的教授,根本就没看过一本网路小说,他们用一句:“看不下去。”就打发了文本分析的基本功。

美其名说这些人是用严谨的知识训练去进行研究,不如说,他们用的只是头衔的骄傲,与学术上的权力。

对于这些造作的假批判,作家Steve Mirsky的说法让人拍案叫绝:“一流的虚矫知识份子的特征,就是不读原书,只读书评,然后还可以假装真的知道什么似的评论一番。一个虚矫的知识份子也会使用“虚矫”这个字眼。”

撇开我最常提的作家生态,这年头对公众人物最残酷的批判,绝不是来自另一个公众人物之口。比起引述一个大牌对另一个大牌的酸言酸语,网路才是一个真正血腥的地方。

在网路上,除了明星艺人的家族网页外,几乎都是各式各样对公众人物的冷言冷语。不管是谁,只要一演偶像剧,没有人能逃过“没演技”的评语。

你根本不需要看“我爱黑涩会”或“模范棒棒堂”,就可以跟着许多网友发酸:“什么肉棒堂男孩,这年头只要够白痴,谁都可以当艺人吗?”然后一堆六年级生开始缅怀当年的小虎队,感叹小虎队才是优质的偶像团体。

你无须听过乐团五月天的最新专辑,就可以轻率地说:“他们是越来越红,但也真的是越来越退步。”现在正逐渐崭露头角的乐团苏打绿,赞赏的声音远远大过批判的碎语,但苏打绿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等他们更畅销之后,网友自然就会为他们找到他们的歌变成狗屁倒灶的证据。

很多网友都很喜欢拿大红大紫后的周杰伦开刀,说他的音乐越来越堕落,而这些网友很多都以嗜听独立制作的音乐沾沾自喜,却很少人知道,很酷又极有风格的独立音乐制作人陈姗妮,可是周杰伦的粉丝!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艺人都会被网友处决,有两种人常能幸免。

那就是死人,或是接近死人。

许多明星艺人往往得等到他们过气了,甚至翘毛了,才会出现很多迟到的喝采:“比起现在的谁谁谁,某某某的创作才是经典!”

这些无的放矢的背后真相,往往不是看当红的明星不顺眼,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将批判他人当作强化自我品味的语术……尤其在喜欢的女生面前,男生很容易就变成反偶像崇拜的先锋,好像只要干几句抬面上的人物,自己就可以多些斤两似的。

经常被网友形容成花痴、卖骚的老女人、自以为是的脑残女星卡麦蓉迪亚说:

名与利我这辈子都有了,如果能有来生,我希望能生在一个健康的好地方,既不想受虐、也不想当个可怜的受气包。不过对于财富与名气,我也敬谢不敏——因为当一个名人,别人总会觉得你欠他们什么。

说的,真好!

50、盲肠的心理测验

中学时大家都很热衷玩心理测验,报纸上的,笔友杂志上的,甚至还有专门搜集心理测验的实体书在班上桌底传来传去。

每次在课堂上偷偷做完一个有趣的题目,就会有人递过纸条问我:“喂!我猜你刚刚是选C吧?”我回写:“林老师咧,我选的是A!难道你选C?”

一场小讨论于焉开始。

后来网路时代来临,各式各样的心理测验题目直接在网页上就可以点选,题型也越来越辛辣、活泼、无厘头,而提供的答案也很令人喷饭。越KUSO的题目越多人踊跃回答,有的还可以算出你的前世是哪一种植物,或是你前世千奇百怪的离奇死法。

于是我的bbs留言板上经常充斥这样的现象:只要有人顺手将心理测验的题目放在网路上,几乎每个做完的人都迫不及待将分析的结果回文在网上,希望让别人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些人显然并不对其他人做完分析的结果感兴趣。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上了大学,我对心理测验突然冷感的原因。

作心理测验时最怕寂寞,如果没人问我结果是什么,我答题就提不起劲。但别人怎么会对我的答案感到兴趣?往往只是希望我回问一句:“那你呢?你选哪个答案?”

话说心理测验不管准或不准,好像都没什么用。我们鲜少会听到一个人瞪着杂志上的测验专栏、苦苦思索针分析的答案所为何来,而是直截了当的两句话:“真的很准耶!”或“什么嘛,一点都不准!”

你瞧,所谓的心理分析根本不能帮你找出一个不认识的你。你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最清楚,也老早就清楚。既然如此,你干嘛花时间作心理测验?

由此可见心理测验对大多数的人来说仅仅是打发时间的娱乐,附带功能则超级盲肠——请你用你对自己的认识,帮忙确认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

两年前,我受邀参与一场谈论创意的联合座谈会里,听到一个定期定量生产心理测验的讲师回忆他的“出题经验”。他并非心理学本科系出身,穷极无聊在网路上设计有趣的小心理测验,网友的点阅率居然很不错,因此受到杂志邀约开始职业出题的生涯,最后还红到了大陆,年收入上百万。

成名之后,他有点惶恐自己的专业遭到质疑,于是努力进修,一头烧想考进心理学相关的系所,好把文凭摆在墙上供养——这位心理测验“专家”显然是多虑了,着迷于心理测验的读者哪管你那么多?有趣就行啦!

不过,一旁听讲的我则大受启发,回家后哈哈大笑写了一段毫无根据的心理测验,印成小册子当作新书“杀手”里的赠品。

现在我也来写上一段。

请问:烈日高悬,正从7-11走出来的你,看见一个正在十字路口卖玉兰花的老婆婆慢慢走近一台黑色轿车,轿车将玻璃慢慢降下。此时老婆婆突然从花篮里掏出手枪,朝车里砰砰开了两枪。

你会?

A,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B,打电话给邱毅爆料,说你终于找到是谁射的两发子弹。

C,机警拿起手机,第一时间拍下遭到枪击的车子车牌。

D,日行一善,大方走过去跟老婆婆买玉兰花。

F,左顾右盼寻找藏在某处的综艺节目摄影机,大叫:“妈!我上电视啦!”

答案在这边,自己连连看喔。

答A的人:很爱看电影的你,很有自信能在关键时刻接下子弹吼!

答B的人:能毫不犹豫做出这判断,你家里一定堆满购物台分期付款的产品。

答C的人:你是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答D的人:好人好狗运,万中选一的练武奇才,就是——你!

答F的人:你是个坚强的、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什么困难都挡不了你啦!

至于问为什么没有答案E的人,吼,这么龟毛,很不适合玩心理测验!

51、所谓的自我实现

几个月前接受今周刊采访,大题目是:“如何才算是富足的人生”。

对我来说,这个题目非常陌生,感觉起来就像格式标准的作文题目。我几乎没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才算富足、怎样才算不枉在人间走此一遭。

倒是我很清楚,怎么样会不快乐。

例如整天浑浑噩噩。例如被甩。例如狗狗死掉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例如大学没钱吃饭时一直在床底下搜集失落的一元铜板。例如妈妈生病。例如听妈妈回忆当初是怎么缴不出我们兄弟的学费、几度跟亲戚开口周转的窘困。

记得我是这么跟记者说的:“你们一定采访过很多有钱人吧?有钱人总是宣扬跟赚钱无关的人生信仰。但我很好奇,如果把我的存折簿跟那些在访谈里声称只要日子过得平凡喜乐、才是真正富足的有钱人交换一下,看看那堆有钱人还会不会那么多废话。”

大概是缺乏想像力,我给记者的答案很拙劣:“我觉得要踏实的工作,每个月踏实地得到像样的收入,家人生病时不需要借钱看病,小孩不需要穿松掉的袜子,才有真正的脾性去谈精神上的富足。”

这不只是选择面包还是选择爱情的老话。我心底是相信大家都需要脚踏实地生活、一点一滴喂饱存折,才能获得不须提心吊胆的心灵富足。

这样的心里话,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需要建立论点去说服别人,因为无须说服,大家都得好好生活。

技术上,也很难拿这样平凡至极的心里话,去激励另一个缺乏快乐的人——而通常,那些自认缺乏快乐的人已有了更理想的方案,他们的书架上好整以暇堆了几位畅销作家的励志文,里头孜孜不倦教导你如何从生活中获取快乐的小秘方,有些句子不仅念起来很睿智,还赠送押韵方便你记忆!

媒体总是喜欢采访成功人士对人生的种种体悟,无可厚非,但有本网友送我的书“黑牢访谈录”,里头一个死刑犯冷冷对成功人士发出评语,他说:“所谓的自我实现,不过是花一分力气,占十分便宜。”我读了很有感触。

报纸杂志告诉了我们太多某某影星代言产品一口气赚到了七位数的报酬。

某某歌手专辑大卖,销售数字卷走了你终其一生都赚不到的几箱钞票。

某个词曲家写了一首畅销金曲,只要你在KTV点唱一次就得付他两块钱,每年光点唱费就坐收百万千万。

我无意批评这样的成功模式,更无意暗指拿走巨额报酬是一种邪恶,只是媒体太强调这些光环,亮得让人有点刺眼。

而那些在贫困与残疾里奋力挣扎的小人物,则在电视报纸里代表了另一个意义,那些意义由集体喟叹、同情、设身处境、回忆转置、戏剧救赎等构造而成,跟“媒体塑造的那种成功”搭不上边,而是一种安慰剂——那些不认输的小人物缩影仿佛在告诉我们,也许我们无法参加鸿海的尾牙,至少也别气馁,比我们辛苦的人惨了十几条街,而他们以超人的意志力从泥巴里打滚出了一片天,我们当然不必愁眉苦脸。

……励志,但总有些怪怪的,干嘛一定要拿超惨的人提醒大家应该满足?

或许也无所谓吧。

井上雄彦在浪人剑客里,藉活在哥哥吉冈清十郎阴影下的传七郎说:“若像鹫一样在空中飞,就看不到蚂蚁的步伐。但是它们的确在行走着,而且是一步一步,一边品尝着喜悦,一边走吧。”

所谓对富足的定义,在我这种蚂蚁般的小人物看起来,与其花时间去思考它、谈论它、概念它,还不如直接把日常生活过得扎实点。也许自然而然,什么是真正的富足也就不是那么重要,还能奢侈地拥有一些梦想。

文末要跟大家深深鞠躬,在中国时报为期一年的三少四壮专栏在此告一段落。这一年是很丰富、很愉快的经验,每周日都很期待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守备,看我妈妈拿着剪刀小心翼翼把它裁下来,在背面涂上胶水,贴在笔记簿里。

现在的我正在二水乡,用替代役的余暇时光修改这本由专栏文集结成册的书。

每天早上晨跑三千公尺,回到宿舍洗个澡,到早餐店买份超好吃的二十元加辣炒面,然后到乡公所签到上班。翻着二水乡的文史志,规划着怎么骑机车,怎么帮助一年一度盛大的跑水祭。在公所的阿姨姊姊们的笑声中渡过八个小时。

下班了,吃个排骨饭,再租几本漫画回到宿舍后,就是我创作的美好时光。

一切都很好。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往后我还想继续幸运下去。

因为我明白,幸运是留给最努力的人。

一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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