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震颤的一瞬间》作者:赵珠

地球养育着人类,也屡屡向人类肆虐。

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地处四川茂汶县以北大约60多公里岷江东岸的叠溪占城,在地球剧烈抖动的一瞬间,随着地下的隆隆巨响,消失在高山谷底的地下深处。这就是近代地震史上著名的7.5级叠溪大地震。人们很难相信,这个建制于唐朝,已有一千年历史的边塞重镇,这座有过繁荣昌盛的历史也经历过战祸兵燹的古城,竟是如此轻易地就在那白色地光闪过的一瞬,随着山摇地动,飞沙滚石,被生它养它的地球母亲张开大嘴吞食了下去。从此,地图上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而中国强震分布图却为它沉痛地画上了一个红色大圆圈。山崩了,地裂了,城陷了,人亡了……千年积累顷刻之间全毁了。这次地震有感范围北至西安,东到万县,西抵阿坝,南达昭通。北京、南京地震台及世界绝大多数地震台——大阪、孟买、哥本哈根、汉堡、巴黎、突尼斯、悉尼、多伦多、渥太华、檀香山等也都接收到了这可怕的地震波。据统计,震区内大约有6800余人丧生。这是近代四川境内损失最惨痛的一次地震,它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极为恐怖的一页。

灾难还在继续。山体崩塌堆积成坝,使岷江断流,堵塞成湖。以后埝坝崩决,洪水荡涤岷江下游10多个县,死于水患又是2500多人,造成我国历史上罕见的地震水灾。

60多年过去了,时间已渐渐淡忘了人们的记忆。深重的灾害似乎也没留下多少痕迹,倒是那成因独特、风景秀丽而驰名中外的大大小小的地震湖成了人们的旅游胜境。而让我有感在这里写上几笔的原因是我在偶然中遇见了一位亲历叠溪地震现仍健在的幸存老人。

朋友介绍我去找一位老师傅配眼镜,他从精益眼镜行退休后,自己开了一家小规模的眼镜行。听说我是从事地震学的科研人员,他抬起头正视着我,脸上挂着略带凄楚的微笑对我说:“我小时候就亲身经历过一次可怕的大地震,那就是1933年的叠溪地震。”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那是四川近代震级最大、灾害最为严重的一次地震,地震使叠溪古城陷入地下消失了。他说:他的母亲和妹妹就活生生地被地震埋在那里了,他父亲带他逃了出来,也算是命大呵。我请他讲讲他死里逃生的亲身经历。他当时虽然仅8岁,但实在被吓坏了,所以记忆深刻,当然,有些事也是以后听他父亲说的。随着他的叙述,我的眼前展现出一幕幕悲惨的画卷——

那是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初五(1933年8月25日)。这天是叠溪县城隍庙会的日子,一大早太阳就火辣辣地挂在了天空,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这是已一个多月滴雨未落的炎热夏日。人们借庙会之机在城隍庙的祈雨台供上香蜡,敲锣打鼓给城隍老爷“穿衣”,求老天普降甘霖。他家住在离城隍庙不远的河东岸,听见锣鼓声就匆匆赶去,往城隍老爷面前钻。庙会散后,已是中午时分。他无意回家,就同两个小伙伴到城隍庙旁边的山坡上玩,还扯了地里的玉米秆来啃,因为天大旱,玉米秆也干了,吮不出多少水来。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天昏地暗,一阵狂风袭来,地下猛地冒出一道白光,好像一条火龙当空飞舞,接着一阵热浪扑面而至,他打了几个趔趄几乎跌倒。就在这时,只听得霹雳一声巨响,大地猛烈地摇摆起来,隆隆的吼声响个不停,他躺在地上像筛糠一样被抛来甩去,怎么也站不起来。巨风狂卷,飞沙走石,他的眼、耳、口、鼻全是泥土,不知是被摇昏了还是被乱石打昏了,总之他以后就失去了知觉。等他醒过来,日已西斜,四周隆隆之声渐渐平息,尘雾慢慢散开,他站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头痛得厉害,伸手一摸头上伤口流出的血把头发粘成了一片。他觉得害怕,便开始哇哇直哭,哭一阵听听没有反应,才知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好闭了嘴自己找路回家去。他看到四周都是翻倒的树根、乱石、沟壕。城到哪里去了?家在哪里?跑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看见几百米远的山坡上还立着倒塌未尽的城隍庙,他弄不明白怎么从河东抛到了河西?城隍庙下面就是他的家。他急忙跌跌撞撞往城隍庙方向跑,爬沟过壕,乱石划破了他的脚。等快到城隍庙时,他遇到了前来找他的父亲。父亲告诉他,地震时他还在地里干活,正准备回家吃午饭,突然山崩地裂了,他算是幸免于难,但在家的母亲和妹妹,还有270多户人家的整个古城及周围的山寨,都已深深地沉陷了。他们曾在倒塌下来的乱石堆上,呼唤过他的母亲和妹妹,没有回答,大地一片死寂,她们都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人们记忆犹新的唐山地震摧毁的是地面建筑,起码还能听到压在废墟下的人的呻吟,还有求救生还的可能,而叠溪城是被地球生吞活剥地“咽下去了”。这时,地还在不时地抖动着,乱石也不时地从山上翻滚下来,父亲带他急奔城隍庙而去。山坡上仅存的城隍庙大部分也倒塌了,城隍老爷也被摇晃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半张脸,裂着嘴,圆瞪着一只眼睛,好像在说,老天爷,人们犯了什么罪,该承受如此的灭项之灾!

转眼天黑了下来,久旱不雨的老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0父亲带着他连滚带爬地躲到城隍庙旁的凉亭里,在那里,他们救出了一个挂在悬崖边的人。他是叠溪警察局工人。据他讲那天他到城隍届赶庙会后,道士留他歇凉吃午饭,午饭后他到凉亭来乘凉睡着了。他亲眼目睹了叠溪城的消亡。他说,就好像地下钻出个什么恶魔,房子一下子都散了架,地面裂口忽张忽合,三下两下就把一个城吞食下去,那个凉亭也有半边悬空挂在岩坡上。那晚他们都露宿在那半垮塌的凉亭里暂避风雨,彻夜未眠。熬到天亮一看,都傻了眼,城旁的河流被堵塞,乱石稀泥堆成了一道坝,出现了一大片海子(当地人称湖为海子)。水还在不停地往上冒,他们不敢停留,昼夜兼程赶往最近的茂县。途中,他们曾看到一处悬岩边,有人从岩缝里伸出一只手,摇着破衣服,拼命地呼救,看来他是被夹在岩缝里了。他们没法到达那悬岩,只好眼睁睁地由他去……

茂县县政府的一位公务员将他们安置到一所小学临时设立的收容所里,那里还有一些逃离险境的幸存者。据后来统计,全城仅15人死里逃生。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神经失常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见他就拉着他不放,喃喃地说:“娃,爹没有把你丢下啊!”吓得他往父亲身后躲。原来,那人住在离城镇还有几里路的较场坝,较场坝虽没有下陷,但他看到山摇地动来势闪险,急忙把两个儿子挟在腋下往外跑,只见地面不断开裂成壕,他急忙往前跳。刚跳过,前面又崩裂,又跳……如是继续跳蹦记不清是几十次还是几百次,他总算逃山来了,但挟在腋下的两个孩子却不知何时掉到哪个壕坑摔死了,因过度的惊吓他已神志不清了。

被地震吓得惊慌失措的人们,还没有平静下来,由地震造成的水灾又肆无忌惮地欺凌着大地。关于水灾的事他就说不清了,因后来他父亲带着他逃难到了成都,他8岁多便做了学徒,开始了他60年的磨制眼镜的生涯。

我第二次去取眼镜时,带给他一本关于叠溪地震的小册子。最让他激动的是那张古城旧照,那是1920年英国探险家托马斯·托伦士偶然保留下来的。照片是从远处山坡上拍摄的叠溪城全貌,旧照上最为壮观的是它那蜿蜒数百米的巍巍古城墙,城里房舍密布,依山傍水很是典雅。据史书记载,五代后汉时被称为蚕陵县,明朝有千户村之称,1378年后称为叠溪县。城内古迹琳琅,有玉津楼、祈雨台、玉垒洞、瑞芝石等,早年已是中外学者考察参观的历史名城了。从旧照上他还依稀可辨他家的大致位置,离河边不远,古城墙是他经常去玩的地方。我指给他看叠溪古城如今残留的一段城墙,像一段头栽入地下的巨龙的尾巴夹杂在乱石荒草之中。他摇摇头,叹息着说:“好荒凉啊!”我问他以后回去看过没有,他说:“没有,还有什么好看的!”我告诉他地震后堵江积水形成的地震湖的风景非常美丽,并翻出由叠溪城旁的古时练兵的大较场和小较场演变成的碧绿如玉的大海子和小海子的照片,他笑笑不以为然,好像是说:“你看着好看,我看着难受。”但他却有兴趣阅读关于地震后水灾的记述,大概是为了补充白己的记忆吧。当他念到“地震死亡6800余人,地震水灾死亡2500余人”时,不由惊叹道:“这不就近万人了吗!”是呵,在人类有记录的历史上,如此规模的地震灾害,尤其是如此规模的地震水灾实属罕见。这里为了给读者一个较完整的叠溪地震纪实,我摘录了一些当事人后来关于地震水灾的回忆。

已故地质学家、四川大学教授常隆庆曾于当年10月亲赴现场调查。以下是他的记录:……大震时银瓶崖、大桥、叠溪三处崩下的岩石将岷江堵塞,地震崩塌物堆积成三座高达100多米的大埝坝。银瓶崖埝坝以上江水回激返流,2小时后即淹至沙湾、猴儿寨。两天后淹到普安,4天后湖倒注至泉水崖,淹没了观音庙,水位上涨300米,造成逶迤长约15公里、宽约2公里的大海子。同时,在松平沟、水磨沟、鱼儿寨沟等地山崩数处,沟被堵塞形成大小海子11个,淹没了大量的田地和房屋。震后一个多月,岷江上游阴雨连绵,江水骤涨,各海子水位与日俱增。震后第45天——10月9日下午6时,叠溪海子溃决,积水倾湖涌出,浪高40多米,江水壁立而下,浊浪排空,急流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涌入下游的茂县、汶川。次日凌晨3时,洪峰仍以10多米高的水浪冲入灌县,沿河两岸村镇一扫俱尽。茂县、汶川沿江的大定关、石大关、穆肃堡、松基堡、长宁、浅沟、花红园、水草坪、大河坝、威州、七盘沟、兴文坪、太平驿、中滩堡等数十座村寨被冲毁。都江堰内外江河卵石一片,冲没韩家坝、安澜桥、新工鱼嘴、金刚堤、平水漕、飞沙堰、人字堤,渠道工程、防洪堤坝亦扫荡无存,邻近的郫县、温江、双流、崇庆、新津等地均受不同程度的冲击。

当年任成都水利知事并参加叠溪震后水灾调查的周郁如先生在1958年的一篇回忆录,更有一段极生动的记叙:……震后,四川善后督办刘湘派人前往调查,调查人有全晴川(成都水利知事公署技术主任)、诸有彬(四川大学学生),还有十余人同行……调查人了解情况后,于10月9日动身回茂县,将根据调查所得的危急情况报告政府,请民工疏通积水。是日行30华里,投宿大店古庙内。晚饭后,因行路疲劳纷纷入睡。全晴川与老僧曾是故人,正谈家常,忽闻河上传来巨大的吼声,两人急忙出门去看,只见江水壁立而下,在蒙蒙大雾中一眨眼就已冲上台阶。全晴川带有手电筒,老僧急忙拉全睛川奔庙旁山径逃避,完全来不及呼唤庙内已入睡的同伴,顷刻之间水就淹过屋顶,瞬间即将古庙冲去。这次去调查的人,除全晴川外无一人幸免于难……

接连不断的灾难,使成千上万的人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而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却对四川省政府的请求赈灾急电只字不复。虽作为亲受其害的灾区父母官的省政府、县政府不能坐视不管,但也是力不从心,困难重重。茂县是距叠溪最近的重灾区,时任茂县县长的张雪岩先生曾有一段对赈灾过程的回忆,很叫人伤感:……屯区遭受如上两次巨灾(地震、水灾),向各方面呼吁,虽说也筹到一些零星赈款,终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造灾册的工本和缮写费反而花得不少,要求较好地安排善后,根本无望。那时刘湘正谋统四川军政,几经接洽,他好像关心民疾,说要派员携款入山,并协助修治道路,凿通湖口。后见工程浩大,仍是敷衍了事。又隔一段时间,山东青岛红十字会派员来了,像是国际间的救济纠织,曾亲到震灾、水灾两灾区调查。县府派员陪他们一行前往也花了一些费用,临行时说,回去一定开会决定,放赈时再转来。望之又望,仍是口惠而实不至。总计两次火患,人口死伤约在万人左右,财产损失至少亦在二十万元以上。山区本来底子薄,这下就元气大伤,不易恢复。怎么办呢?结果仍是“就地设法,灾民自救”。一方面办理急赈,使衣食两项暂能维持;一方面就原有场镇高处,建修了聊避风雨的茅舍,使灾民不致流离失所。同时,发放少数赈款,劝其自谋出路……

我想,我认识的老师傅的父亲大概就是受劝“自谋出路”而携子离乡背井,流落到成都的吧。

……

岁月悠悠,地球给华夏儿女造成的巨大劫难随时间的推移已渐渐抚平。在叠溪古城的遗址上,如今已是树木丛生,不远处的叠溪海子宛如高山峡谷之间嵌镶的一块巨大的绿色翡翠。在鱼儿寨沟、松平沟、水磨沟等处积水成湖的大大小小的海子展露出如诗如画的幽美与宁静,山间怒放的红艳艳的野杜鹃,湖旁,山岩上的青松灌木丛以及蓝天白云,一齐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形成五彩斑斓的大色块。如果不知道这是地震灾难滋生的美丽,你会感谢大自然造化的绝妙;如果知道这些美丽的下面埋藏着曾经辉煌一时的城池和上万的冤魂,你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那些埋在湖水深处的树桩萌发出的茁壮新枝伸出水面,似乎在向后人诉说:山崩也罢,城毁人亡也罢,无论遭受多大的灾难,人类仍将世世代代顽强地生息在这块土地。

年轻的朋友们,让我们牢牢地记住1933年地球剧烈震颤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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