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温暖的归途

从严庄回来,我们默默地行走,半路上,奶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哇”地大哭。

小时候,除了自己村,我最熟悉的就是严庄。

严庄离我们村十来里山路,中间还有四五个村庄。除非太渴或者突然下了大雨,奶奶才会牵着我的手,走进其中的某个村庄,或讨口水喝,亦或在谁家的屋檐下躲躲雨。其他时候,奶奶都是领着我径直走到严村,仿佛一路上那些村庄都不存在似的。我更想在路过的一个村子停下来,因为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枣子成熟的季节,总能从树下的草从里找到几颗被人遗漏的枣子,甜得透心。奶奶却不让我停下来,她要么说枣树还没开花呢,要么说枣子早被人家用竹竿打光了。可是,就算没有枣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是不是也该歇歇脚了?奶奶笑着说,我一个老太婆都不累,你个小娃子累什么?她拽着我,继续走。

奶奶总是很急迫的样子,出了家门,脚步就变得又碎又急,一刻不肯停下来。从我记事起,她第一次领着我去严庄,就一直这样。我一点也不觉得严庄有什么好玩的,比我们村小,房子也比我们村更矮更破;如果不是年节,在那里吃到的饭菜,比我们家的还难以下咽。严庄唯一吸引我的,是一个比我奶奶更老的老太婆,她有时候会偷偷塞一块蜜饯给我。她脸上的褶子比我奶奶多,腰杆也比我奶奶还佝偻,走路时她低垂的脑袋都要触到地面了。她的牙齿差不多全掉了,嘴巴完全瘪进去,讲出来的话就跟从破风箱里发出来的一样,沙哑到让人听不清她说什么。

奶奶却跟她有讲不完的话。不过,奶奶赶了十几里的山路,当然不仅仅是来跟她说话的。大多数的时候,奶奶来到严庄,比在家里还辛苦,她要下地干活,要将被子、衣服全部洗一遍,冬天时还要用塑料皮围个圈,帮老太婆洗个热水澡。整个白天奶奶都在不停地忙碌,到了晚上,两个老太婆会钻进同一个被窝,开始讲话。她们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在又矮又破又小的房子里,我躺在两个苍老的声音中间,无趣之极。从矮墙的破窗看出去,能看到满天繁星,而两个老太婆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密。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嗤嗤”声惊醒,原来是两个老太婆不知道说起了什么,笑得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我翻个身又沉入梦乡。多年以后,如果我在睡梦中被什么声音突然惊醒,还会忍不住想到小时候的那一幕——两个老太太,在深夜的土炕头发出“嗤嗤”的笑声。奶奶留在我记忆里的声音并不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模糊,唯那夜的笑声,仿佛刻在了我脑海深处,清晰,深刻,不时迸发出来。

每次跟奶奶去严庄,我们一般会住一晚,第二天往回赶。我还有两个更小的妹妹在家里,等着奶奶照顾。比奶奶更老的老太婆,拄着一根树棍子,将我们送到村口道别。每次去严庄,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喊一声太太,走时再喊一声,这差不多就是我和她的全部交流了。回自己村庄的路上,我总是走在前头,奶奶说我跑得比兔子还快。而奶奶走出严庄的时候,脚步总是拖拖沓沓,好像被严庄的土粘住了脚一样。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严庄了,奶奶才突然加快了脚步。我们自己家里还有太多的活儿,等待奶奶回来忙乎呢。

有一天,爸爸急急忙忙对我和妹妹们说,快,我们去严庄。那一次,奶奶已经先去了几天,也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带上我,自己一个人去的严庄。爸爸告诉我们,太太没了。

到了严庄,奶奶看到爸爸,突然放声大哭。我看到那个我喊做“太太”的老太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个每次我和奶奶来严庄时一起睡的土炕。

那一次,我们全家在严庄住了几晚,直到将太太安葬。

从严庄回来,我们默默地行走,半路上,奶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哇”地大哭。我们都停下来陪着奶奶。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呜咽着,“奶奶没有家了……”

那一年我6岁,还不能理解奶奶的话,想,我们不是有家吗?

24岁那年,我的爷爷去世;31岁那年,我的奶奶也去世了。我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爷爷奶奶的家就是我的家;没有了爷爷奶奶,我从小长大的那个村庄里,也就再没有家了。那个严庄,我更是很多年都没有再去过,它和我的村庄一样,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那里,曾经有奶奶回家的路,也有我回家的路。它们,曾经是奶奶和我,在这个世间最温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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