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头里的父母

自从在父母的卧室、厨房和门廊下装上监控摄像头,远在大都市的我,就可以随时随地看到乡下父母的动向了。

我发现,一开始父母总是惦记着房子的角落里有个摄像头在“偷看”,于是,他们的行为举止端庄隆重起来,吃饭前会向着摄像头的方向挥手微笑,表情憨厚又局促。

他们还在摄像头前表演从没有过的相敬如宾。母亲脾气急,有时会因为父亲越帮越忙而斥责他。现在好了,斥责到一半,她猛然想起摄像头的存在,就赶紧拍拍老伴儿的手背以示安抚,又望一眼摄像头,以唇形一字一顿地说:“我跟你爸——没——事——啊!”没错,我交代过,摄像头里只能看到图像,没法听到声音。母亲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脾气就像旋风,说过就过,不会逗留,我用不着情急之下驱车300多公里回家劝架。

到了腊月,母亲忙碌起来,她用粗盐腌好了腊货,每天都与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竹竿的腌腊物什抬出来吹晾,等到太阳落山,又小心翼翼地扛回家中。她还拿出一个木澡盆,在厨房里用三张方凳架起来,原来她要用艾草汁液揉搓糯米粉,做一批春节吃的青团。

通过摄像头,我看到母亲忙了一整天,剁笋、切霉干菜和腊肉丁,用锋利的刨子刨出一盆萝卜丝,将自己种的红豆蒸烂,捣成红豆泥。母亲奔忙不休,而父亲只是坐在灶口烧火。老两口从山上捡来的竹枝堆满了整个柴屋,父亲一捆捆地拖来灶口,然后坐在灶口看自己珍藏多年的老书。一年才用两三次的超大笼屉被抬了出来,100多只热气腾腾的青团被洒以少许凉开水,以防开裂,用红曲米调成的汁水在青团饱鼓鼓的脸颊上点上梅花或三角记号,这样就分得清青团的馅儿了。

这一年,我弟弟计划全家去海南过年,而我因为刚刚升任中层经理,不得不承担了大年三十到年初一的部门值班任务,让其他同事回家过年。我早早打电话给父母,说年初二才能归家。

我记得说完这一番话后,父母在摄像头里面失了神,母亲做饭做到一半,停了下来,似乎是失去了忙碌的兴致。爸爸只好接过锅铲,好歹把菜炒完。

这一天,他们破天荒地忘了将那一竹竿腊货扛出去吹晾,满桌子的饭菜似乎都失去了香气。最后,还是父亲打破沉默,给母亲满上了酒,还撕下鸡腿放在老伴碗里,似乎在说:“他们不回来,咱自己吃。”

为了向儿女们宣告“你们不回来,我们也能过得很好”,母亲居然很快在村里邀集了一伙老太太,到家中门廊来晒太阳、喝茶,吃她给儿女们准备的山芋干、笋干豆,还有重新蒸热的红豆青团。老太太们言笑晏晏,似乎聊得甚是开心,间或还炫耀般地微笑着,高举手中零食,对着摄像头摇晃,仿佛在说:“你看你不回来,便宜我们了吧。”

不知为什么,明知这些老太太是来宽解母亲的寂寞的,我心里依旧很酸涩。我在下班路上对丈夫直言此事,丈夫微笑道:“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吃醋?妈妈寄来的青团、腊货,还有九蒸九晒的陈皮山芋干,已经到咱小区的快递柜里了,信息已经发给我了,这会儿就去拿。”

谁知,这可能是母亲这辈子最后一次做青团了。

2021年4月7日,母亲突发脑出血,连夜进城,救治了好几个月,连做两次开颅手术,才从昏迷中醒来,但失去了语言和行动能力,见了儿孙只会用眼神含笑示意。

母亲出院后回家静养,我雇了一辆可以平放担架的车,赶在新年到来之前,带着父母回家。回到7个多月无人居住的地方,母亲亲手种的蜡梅花正在盛放,荒芜的院落里清香扑鼻。我赶紧打开电脑,将家用摄像头里的录像导了出来,悉心保存。只有7天的镜头得到了留存。在这些珍贵的镜头里,母亲和村里的老太太们说笑、打趣、帮人采茶;母亲在鬓发上插起路上随意摘来的油菜花;母亲在炭火上烘烤最后一批春笋干;母亲看着电视睡着了,又随着父亲关电视的声音醒来;清晨,母亲轻柔擦拭墙上儿女们的照片,喃喃自语,黎明的曙光打亮了她的鼻梁和半边眼角的皱纹,把她从浓密的昏暗中挖掘出来……

面对这些镜头,我忍不住落泪,父亲走过来,默默陪伴我。父亲说:“闺女,不用难过,还有爸爸,家一定能撑起来的,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

医生说,家中熟悉的场景或许可以唤醒妈妈的记忆,让她在康复道路上走得快一些,父亲便有意复制了母亲熟悉的场景。

通过摄像头,我看到父亲将厚重的相册平摊在膝头,将自己与母亲年轻时的老照片一一挑出来,放在她眼前让她过目;他将电视锁定在戏曲频道,天天放着母亲热爱的越剧;母亲刚回家时还不大会咀嚼,父亲每顿都要精心做好三菜一汤,再在母亲床头喃喃自语,报上菜名,再用电动搅拌机打成糊糊,一勺一勺喂她……

摄像头里,父母寻常的相伴依旧在延续。我看到,脑部受伤的母亲有时躁动不安,护工竭力安抚她,把床摇上又摇下,都不能使她平静片刻。正在外面忙着的父亲听到响动,走到母亲身边,开始有节奏地轻拍她的手背,就像结婚40年来妻子常常对他做的那样。这不慌不忙、充满宽慰信息的拍抚,就像滴下来的水,一滴又一滴,洗去了母亲满脸的焦躁,她扭曲蹬动的双腿放平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熟了。父亲帮她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下来。

这一坐,父亲似乎就困了。阳光骤暖,花气渐浓,我忙了一会儿报表,再打开手机看监控,却发现父亲伏在母亲的床头睡着了。此时的农家小院看上去如此宁静,只有麻雀与母鸡偶尔走动。突然,我看到母亲醒来了,似乎在竭力辨认伏在床边的是谁,继而,她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抚平父亲头顶一缕翻翘的白发。监控这一头的我心弦一颤,继而热泪盈眶。在得病250天之后,从前那个能觉察家人细微的情绪起伏,并给予爱的回应的母亲回来了,她回转来的脚步如此蹒跚艰难,却又如此坚定。

母亲的康复之路还很漫长,幸而,这种在生死门槛上走过又得以回家的欣慰,足以支撑我们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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