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莫言)

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其实他轻易不打人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表现过舐犊之情。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在家门口右侧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地说:“这个小牛犊!”

还有一次是我13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近年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父亲的威严震慑,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但终因我资质不够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废。学医不成,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学拉胡琴,但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1982年暑假,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儿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得那样冷静,那样克制。

其间30年我写小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

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为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一些商人也想借此做文章。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当然,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愿”的解读,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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